吳忠民:萬般皆難

感言:

三點體會:一是做好人,好人誰都懷念。二是愛文學,喜歡文學的人都善良。三是團結,在大院裡看到了人間真情,文學的力量。

《萬般皆難》是吳忠民同志的最後一篇小說,發在2018年1期《商洛文化》上,為了讓更多讀者看到,熱心文友把它一個字一個字的敲出來,作為學習,也作為懷念。

萬般皆難

吳忠民:萬般皆難

吳忠民:萬般皆難

翠喜老遠看見一隻綠色的電驢子,漂在河對岸白光光的起伏的水泥路面上。那電驢子“日”一聲高起來,再高起來,又“嗚”一聲落下去。到了老槐樹下那個拐彎,電驢子衝上坡頂,路平了,看清了,一身大紅,絲巾飄飄,那不是媒人是誰?

今天六神值日,諸事皆宜。翠喜一家人盼到了觀世音菩薩,白生生的牆壁生出了五彩光輝。說是一家人,其實今天在家主事的只有兩個。翠喜,翠喜的男人。

若不是親眼見到人家張口說媒,媒人的職業,平凡食色男女很難辨認出來。那是一個穿紅色風衣的老女人,坐定,媒人的一股香氣在屋子裡彌散開來,甜絲絲的,還有一點點辛辣。拿杯子,散茶葉,把那擦得明鏡似的桌面子又搌了一道,翠喜手裡在忙,嘴沒閒著,說了一大筐謝承話。捧上茶水,翠喜轉過臉對媒人說,沒承想,兒子的媳婦在他姨手裡快說成了,我娃的緣分到了,也該著他姨你穿皮鞋拿紅包,二回到門上紅煎水打雞蛋給他姨伺候著。來人非同小可,關係到延續香火,作為翠喜的男人,他也要表一表態。男人對媒人說,不容易,害他姨風裡雨裡跑了好幾回。翠喜表示謝意的話已經說過了,男人再說這些,過猶不及,沒了氣勢——兒子還沒有淪落到山窮水盡討不到媳婦的地步。翠喜堆在臉上稠稠的笑容淡下來,拉長臉子,瞄了男人一眼。媒人笑了說,手上端有資源,不怕千挑萬選。誰叫咱小子中意人家姑娘了呢。

雙戲樓這一帶,給男方說媳婦,事成不成,一碗紅糖水三顆荷包蛋是必須的,不管人家吃不吃,是對媒人的敬重。一對俊男靚女結了婚,還要給媒人買皮鞋封紅包。媒人坐桌前喝紅糖水的功夫,翠喜拿下巴指了指灶間。男人眉眼間罩了一團困惑,來灶間眯起眼睛偏了腦袋,看翠喜。翠喜壓低聲音說,沒叫你說話,你就不要說,嗯?男人慾搶辯,張了張嘴。翠喜並沒有看他,“看我眼色行事,不要多言多語”,話沒落音,翠喜踅身轉往廳堂裡去了。男人跟了出來。

隔壁矮牆那邊,傳來電磨子的響動,有人磨玉米糝。男人聽到隔壁上磨子的轟隆聲,像是記起什麼要緊的事,附在翠喜耳邊小聲問,要不要叫玉柱過來,幫著參謀參謀?晞一一咱給娃討婦關他啥事,翠喜愣了愣,惱下臉子說。

當初應下這門親,翠喜和兒子的想法一樣,看上了那女子勤快,長得漂亮。翠喜的兒子也不賴,人長得通條順溜,大眼濃眉,性格又好。兩個孩子相比,翠喜又覺得自己兒子到底勝出一籌,說了這個媳婦,稍稍有點虧。又想,虧有虧在,只要娃愛。就勉強應允了。兩家人在男方家見面,這叫毛看,看外表。就是先粗略地商談一下,女方看一看男方的家勢,觀察一下男方一家人的態度,兩家人先熱絡熱絡。毛看完了,由媒人掌握,隔上一段時日還要光看。光看要考察男方是不是真誠待這一門親,重點是交個彩禮。初夏,毛看的頭兩天夜裡,翠喜一家人商量操持後天的毛看, 其實早在前幾天,翠喜靠在床頭,已經和男人商量了個七釐八分。前窪裡那一片嫩閃閃的韭菜,籬笆邊上那一行行茄子和豇豆,矮牆根下那幾窩頂花帶刺的黃瓜,還有三隻蘆花雞不歇窩攢下的土雞蛋,蔥薑蒜咱自家有,只需去集上再割些豆腐和肉,順便撥拉幾下,端出八九個盤子不成問題。翠喜和男人一一敲定這些細節,翠喜問,還有啥?男人想了想,沒有了。一家人坐院裡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時,媒人來了。媒人聽了這邊的等備情況,定了調子:不夠大氣。媒人掰指頭分析彼此形勢,女方是十里鋪那邊數一數二的大戶,表叔在城裡做副翻局長。“在家做菜招持,不好吧?”媒人說,“一來顯得對人家不敬重,這二來也洩了咱小家子氣”。男人一聽,有些上火。男人說,十里鄉俗不同,咱雙戲樓祖祖輩輩說媳婦都是這樣的道場。媒人曬笑一聲,沒有過多堅持,場面冷了下來。翠喜添了茶,仰起笑臉,期許地望望男人:“他爸,你拿個主意?”媒人分析了彼方形勢,卻並沒有分析翠喜這方的形勢,這令男人心裡多少有些不快。男人覺得自家的主意,還當真讓媒人給拿了。男人一聲嘆息,頭扭向了一邊。月上中天的時候,翠喜把媒人送到樓門口。定下了毛看時男方家裡什麼樣的親戚出面,穿什麼衣服,在哪家飯店吃飯,擺什麼排場,用什麼酒。關院門,翠喜一把扯起男人的抽子:“計劃哪有變化快,要看形勢。睡覺”。男人就跟她去睡覺。

睡覺歸睡覺,翠喜心裡著實不美。男人強悍, 哪個女人願做出頭鳥。翠喜何嘗不想做婆婆那樣的女人--------討了巧又不用賣乖,還落了十里八鄉的好名聲。

翠喜婆婆,先前年月,人稱鄭氏,鄭氏出閣嫁到雙戲樓,嫁給了一個騾馬店主。雙戲樓村唯一的騾馬店,大約相當於現在的鄉村汽車站,住宿,吃飯,搓澡,喂牲口,推牌九,睡熱炕,一條龍服務。騾馬店主年輕氣盛,開得了店,掌得了鞭,是一個掌櫃的兼車隊隊長角色。

店主魁梧,手大腳長。早上開張,喚歇店的客官起床趕路,不用喊,只在當院跺跺腳,腳伕們和住客耳邊便“嗡嗡”生風,相繼起床。睡不住,震得慌。暮色初合,店主沿蒼苔茵茵的石階而上,站房項二沿子的平臺,不做吐納,張嘴就喊:趕車的,過路的,吃個煎火,住個熱火,來遲不伺候您吶。吶字,拐三個彎,落到地上,依然很響。鄭氏從襟裡拽出帕子,遮了嘴巴偷笑。

一口鋼牙,能吃。案板似的背,耐餓。店主在風雨裡穿梭了三四十年,老了。先是能看見兩撮眉毛下垂。而且挺長。再是臉上那對笑窩被歲月填平,肌肉下墜,加深了嘴巴上方的八字溝壑。再然後,看不見的地方,也都慢慢老去了。店主老了,店主的故事沒老。年輕時的店主掌管騾馬店,還得在一走半個月的馱運官道上揚鞭掌舵,那些發生在官路上的關係到很多女人的是是非非,非但沒被人遺忘,反倒愈傳愈新鮮。到店主出一趟遠門就覺得累得夠愴的時候,老貓不逼鼠了——那些吆馬車的,拉小推車的,掛套的,竟敢於把這些花花草草的事抖了出去。

這些曾被旁人恨在心裡卻又十分眼氣的事,傳到了鄭氏那裡。其時,鄭氏正在吊酒。蒸熟的包穀發酵已有時日,旺旺的爐火貼著大鐵鍋舔舐著,瞬間有了酒液孕育的湧動,出酒的竹筒那裡傳出滴答之聲,淙淙清液襲來濃烈的酒香。傳到翠喜耳朵裡的這些話,聽來分外隱晦,卻把事情的脈絡描得很是清晰。鄭氏沒有感到吃驚,連一點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鄭氏頭也沒抬說,一路上,有桃紅,也有小翠。知道,都知道。一揚脖,一瓢頭道燒酒咕咚咕咚下了喉。再盛一瓢,往前一推,鄭氏朗聲招呼,喝點?霍的一下子,幾個前來傳遞信息的男人像被一浪打過去般,矮了一頭,朝後退去。

按店主的想法,幹壞事,卻要有好心。這些風流事不能被鄭氏知道,會惹她難過。況且,對一個男人來說,這些事未必算作壞事。

老了的店主坐在陽光下的方凳上,眼睛迷離地似望非望,看著遠處那些黑一抹灰一抹層次分明的峰巒。店主的聲音和他衰老的身體一般,只如洪鐘敲過的末尾處沒有一絲波瀾的哀鳴。店主說,那些事,有。我一直怕你知道了氣不過。鄭氏一把攬過店主花白的腦袋,按在她松塌塌的胸前。在同樣蒼老的鄭氏卟卟慢跳的心跳聲裡,老店主聽到自己的老婆說,我的漢子呀,山高路遠,我夠不著體貼。在外面有女人,是我漢子的能耐。他誰有本事,照樣學一個。老了的店主,衣襟前就有了濁淚的印跡。

幾年後,閉眼前的老店主拉著鄭氏的手,才曉得,就在那天的陽光下,他伏在鄭氏懷裡嚶嚶地,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的時候,已經斑駁的不成樣子的騾圈那邊,幾顆男人腦袋悄悄地縮了回去。

店主和鄭氏相繼老去。到了翠喜這茬人,咋做男人,咋做女人,不好說。

吳忠民:萬般皆難

今天講彩禮,是光看的鋪墊。彩禮講定,親事就成功了一半。

翠喜對彩禮早有精闢的總結:不是個事兒。

那日在集上。翠喜一抬頭,遇見了女方的大伯宏哲。幾句搭訕,拐來拐去,話就拐到了彩禮這個事上。她大伯隱隱晦晦暗示,十里鋪的禮錢不輕。她大伯也頗為自豪地說,十里鋪一帶的閨女就漂我侄女,浮在水面上的油珠子。崩嫌禮錢重,值!“只要是我娃看上的,彩禮不算個事”,翠喜的話不容思量。“老一輩手上,騾馬店掌櫃的吐口唾沫就是個釘,親家母還真有老輩子的門風。不過,千槌打鑼,一槌定音,說到底還得聽你家娃他爹怎麼說”,她大伯狡黠一笑,“親家母你說呢”。翠喜說,“那是自然,終究得娃他爹拿主意。”

媒人的筷子架在碗沿上,把碗往前一推,說事開始了。媒人先講了女方要求,六床被褥,新房裝修,冰箱彩電,手鐲項鍊。翠喜一一應允。這個可以有,太陽打家家門前過。凡訂婚結婚。這些東西早已稀鬆平常。日子再不濟的人家。也不會在這些要求上磕磕絆絆。心氣旺的,人家會向婆家要小轎車,翠喜起身,從裡間端出瓜子花生,抓起一隻矮凳,挨媒人坐了,像小學生偎在家訪的老師身旁,側身仰面對媒人頻頻點頭。“咯嘣”媒人磕了顆瓜子,“啵”的飄出兩片瓜子皮,說,小轎車就不要了。

任由怎麼說,小轎車不過就是比摩托車自行車高一個檔次的交通工具罷了。要放在早年,自行車就不是交通工具了,是什麼,是顯擺,是家勢。多年前,翠喜的爹媽免不了俗,對自行車情有獨鍾。翠喜的爹說,自行車多好啊,紅平絨布纏完橫樑繞斜梁,最好能找到電影片子纏上去,再往輻條那亮鋥鋥的鋼絲上粘滿紅紅綠綠塑料紙片,我女婿騎上,紅背心貼身板,白汗衫呼啦啦飄,雙戲樓人能眼氣死一片。你沒看見鄉政府幾十號人,就守著一輛自行車,只有書記鄉長才能輪換著騎哩。翠喜的媽就數落翠喜說,你不是能耐大得很麼,去,去給玉柱說,買輛二八加重自行車,外帶三百元彩禮,達不到,婚事甭提。翠喜有什麼能耐,翠喜只會給玉柱編紅眼珠綠身子的蜻蜓鑰匙鏈,翠喜只會給玉柱凍傷了的手背上塗蛤利油。到此刻,翠喜的能耐只剩下哭了。捱不過兩年,翠喜的爹媽終沒有等到自行車,當然也沒等到出高彩禮的人家,年齡不等人,翠喜下嫁給了騾馬店掌櫃的兒子。不屈你,騾馬店家老虎不吃人名聲在外。翠喜的媽拿巴掌抹掉翠喜的淚水蛋子,咱不圖一樣,總有一樣。翠喜的爹媽看上了騾馬店家曾經的顯赫。

電磨子的隆隆聲低沉地傳過來,翠喜從小轎車上,繼而從自行車上回過神。玉柱家和翠喜只隔了一道矮牆,在這不腥不素的尷尬中,翠喜圖的是哪樣呢?

媒人果然沒提轎車,翠喜鬆了口氣。

翠喜接住媒人的話,對女方大加讚賞。女子真是識大局,顧大體,大戶人家的閨女,沒一丁點小家子氣。這年月,那麼多女娃竟然問婆家要小轎車,糊塗呀,住在農村要什麼車,派什麼用場。會過日子的娃早就會替婆家想,這婚一結,日子就是自己的。沒看村東頭老宋家的小子,要婆家買車,結婚三年了,買車的貸款也沒有還上。“沒看錯,娃是個明白人”,翠喜說。翠喜的話,一來表明未來婆婆對兒媳婦的肯定,二來,有利於和諧今後的婆媳關係。翠喜知道,這番好聽的話,媒人肯定要一五一十販賣到女方家去。翠喜順勢問男人,“他爸,你說呢?”男人這廂確定,到自己說話的時候了。男人就問媒人,那彩禮呢?翠喜拿眼剜了男人一下,“聽他姨說”。媒人提肩,身子一挺,剎時比翠喜高出了一大截。媒人誰也不看,偏過身傾到翠喜這邊說:“彩禮倒是有個數,這個”——媒人在翠喜面前豎起一根食指。翠喜盯著那根指頭,張大嘴巴。媒人手指像根老去的蔥,細肉表面浮著腐敗鱗片般暗暗的光澤,左右搖擺了幾下,手指上的戒指直晃翠喜的眼。翠喜瞪大眼睛往前湊,從指頭那裡移向媒人的臉,那手指虛成了兩根,兩根指頭之間望過去,媒人的神情在似笑非笑之間,卻有了板上釘釘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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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喜認得那根指頭,叫了一聲“咦,十萬!”。按雙戲樓規程,禮錢三兩萬。往高處走,給三萬。結婚那日的離娘錢,不給六千,也給八千,翠喜打算給女方一萬差一塊,取個萬中數一的好彩頭。招待親戚鄰居花兩萬,收的禮金一抵,許還能落下萬把元。節省下來的錢,還不都是留給小倆口以後過日子的。“老姊妹,你這話咋說的?”翠喜這回沒有把媒人叫他姨,一聲老姊妹把關係切切實實拉近了一層,“兩五一十,彩禮還不就是一輛車,也要的太多了”。“實話說,這是人家閨女的意思。錢,要交到閨女手上。肉爛在鍋裡,過了門,還是你家的錢”,媒人說。

男人望望翠喜,又扭頭望望媒人,勾了腦袋。男人家裡自開騾馬店的老掌櫃算起,三代單傳,男人又是中年得子,把兒子寶貝得恨不能捧在手心。那閨女著實不錯,只要兒子喜歡,錢財是什麼?還不是人身上的垢甲,借錢,都要把這個媳婦給討回來。此刻,沒有人說話。男人的目光離開自己的褲腳,從桌子腿那裡緩緩上爬到桌面,在媒人吃剩的一汪糖水碗和瓜子盤上掃過,略作停留,死死盯在翠喜臉上。似暗示,似求援,又有些無辜。翠喜感覺到男人目光裡巴望著的觸角。穩不住陣腳的窩囊廢,此刻,翠喜不屑與他說話。錢是那閨女結婚時帶回婆家的,這話不假。可是,這哪裡只是十萬塊錢的事啊,明眼人誰都能瞧出來,這是人家閨女的霸氣。

有。這種霸氣,這種心眼,翠喜也有。

也是如今這天兒,褥熱裡刮出來小西風。翠喜鋤豆苗的時候,玉柱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了。玉柱搶過翠喜的大鋤頭,悶頭就鋤。翠喜就搶。一把鋤頭在四隻手裡扯來扯去,翠喜不爭氣的眼淚和著汗珠,順著臉上溼漉漉的髮梢滑下來。

不要你管。

累著你,我看不下。

我有男人。

我知道。我只是幫你。

再扯。翠喜給扯到了玉柱跟前,玉柱犍牛般熱呼呼的氣息衝在翠喜臉上。翠喜身子晃了一下,撒手,擰身自顧走了。

到傍晚,翠喜的鋤頭被玉柱從隔壁那邊扔過來,噹啷一聲落在院裡。

那樣對待玉柱,翠喜不後悔。結婚頭二年,翠喜與玉柱著實有過來往,眼神和意氣熟門熟路的往來。翠喜也不曾料到,嫁到雙戲樓的日子會如此不濟,村裡別人家瓦房換樓房,好幾戶人家都有了私家車,翠喜家去年才借巴借巴撐起了三間兩層小樓。一牆之隔,開磨坊的玉柱,務莊稼的翠喜,兩家人似乎沒有秘密。翠喜和男人商量種藥,玉柱悄沒聲的送來了連翹籽,翠喜和男人商量務香菇,玉柱不言語送來了遮陰網。翠喜讓男人把那些東西給玉柱退回去。男人說,鄉親鄰里的,駁人面子,不好吧?翠喜厲聲。男人說,依你。

翠喜會做女人。翠喜懂得女人是水,做水的時候翠喜能體會到隔壁吹來風的柔情,做水的時候,翠喜更清楚自己這水上載的什麼舟。若是男人乘風破浪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翠喜或許真的把持不住,在風口浪尖上懷舊一回。這麼多年,眼看自己守著的這隻舟不會有多像樣地輾轉騰挪,遇到事情總能把自己當神一樣敬畏——依你。真要讓翠喜去做些花花草草的事,翠喜心裡不安。水既然難做,翠喜只能做冰。冰有自己刻意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溫度,命裡自帶凌厲的霸氣。

隔壁電磨子的聲音更小了,嗚嗚空轉一陣,斂了。

這話,是沒得商量,還是有迴轉的餘地?翠喜問。

沒得商量。媒人說。

好了,這下翠喜認準了,小蹄子的的確確是要當家的陣勢。還沒結婚就要掌握財權,遠遠比要一輛車來得可怕。錢是人的膽。日子到兒子手裡,跟他爹一樣窩囊,我兒子還不得一輩子受氣?翠喜自忖識破了女方的心思,心裡登時跟明鏡似的。“她姨,要不,這事先擱這兒吧”,翠喜忿忿地說。

話說到這個份上,明擺著的事兒要黃。還沒咋地,就想當了咱的家,這女子,心大呀。這幾個月把我叫的姨長姨短,叫得那麼親熱,算那女子白撿個便宜好了。

待媒人訕訕的臉色有所緩解,翠喜又讓了一回瓜子花生。媒人擺手,不吃。一推一讓之間,一場講彩禮的莊重程式有了草草落幕的趨勢。

門前一陣嘟嘟聲,摩托熄火,兒子回來了。

兒子剛在女方家吃完了午飯,歡實勁正盛。兒子叫聲姨,和媒人打了招呼,就從媒人臉上讀出了豐富的內容。兒子說,他在丈人家,已經允諾了十萬元彩禮,歸到底錢還是咱家的錢,沒啥不一樣的。媳婦當家,我樂意。

聽聽,八字沒一撇,已經丈人了,已經媳婦了。翠喜這廂里正在酣戰,敢情兒子那邊已經投敵賣國了。

風向逆轉,兒子助長了媒人的氣焰。誰是誰的菜,明擺著,媒人按捺住心下的得意,得兒得兒走了。

翠喜問,答應得輕鬆,還缺五萬塊錢的口子,西北風給你吹來?

兒子說,玉柱叔答應借給咱五萬。

翠喜失散魂魄般挎起一隻竹籠子,高一腳低一腳,挑難窪那邊很少有人走動的小路來大田裡。紅薯長得出奇的好,一兜子土憋脹得老高,拱開的土縫那裡,幾隻紅薯露出絳紫的麵皮。翠喜扯了扯蔓子,恍惚間又拿腳把它踏下去。幾窩西葫蘆結了不少,翠喜蹲下,把一隻翻轉來看,肚皮子煞白,看起來向陽的一面老了,掐掐,卻顯嫩。摸摸月牙般的指甲印,翠喜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拽下它。

暮色漸漸合攏,幾隻蝙蝠在看瓜棚和機井房之間翻飛。翠喜坐在地邊的青石上,一雙手沒法擱置,兩條腿也像是多餘的。心裡恨恨的翠喜,她也不知道自己到田裡幹什麼來了。一尊入靜的青石般,靜靜坐著。

月光鋪地,有人走來。一陣窸窣聲,腳步在翠喜身後停下。

會鑽空子的冤家。翠喜望著月光裡朦朧的菜地,良久,拿手掌攏了攏耳畔的頭髮。

一件薄衫落在翠喜肩上。翠喜一哆嗦,心口裡有了玉帛緩緩開裂般顫顫的悸動,在冰塊破碎和消融陷落的恍惚中,似乎感到有火熱的胸膛向她貼近。翠喜幾乎要轟然坍塌。嘆了一嘆,翠喜柔聲問,給人把磨子上完了?

身後的聲音說,我怕把你丟了。

說話的是翠喜的男人。

“像我這般沒用,別說丟了,死了倒省心”,翠喜回身望去,迸發般嚎啕起來,轉而,變成嚶嚶啜泣。

男人掂起竹籠,痴痴望去。籠裡空空,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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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薦編審: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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