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原題:我的慶師我的夢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周舊邦牌坊。照片八六屆徐向釗2013年拍攝)


多年來,上下班順著慶陽師範東牆外側走過九龍路,心底總會浮起暖意,摻雜著一絲淡淡的傷感。

這裡原來是郊區,黃土小路分割的青麥、路邊蒲公英耀眼的黃花、待放未放的紅杏、鐵骨錚錚的樹枝、低矮簡樸的黃土民居……三十多年過去,學校東側綴滿記憶的鄉野風景被城市的大手無情地推向了溫泉、什社一帶。

寬闊的九龍路上車流如水,行人匆匆,校門口雀躍而出的少男少女們有誰注意到我?有誰會猜到知天命的我也曾經在這裡讀書,同樣有過如花的青春?

九龍路與育才路十字東北角,曾是生產隊廢棄的大土坑和養豬場,坑院裡稠密的鑽天楊挺拔頎秀,回應過我們期終複習的讀書聲,養過豬的黑窯窯土牆壁偶見一兩句情話,現在,這一切已被新建的慶陽四中覆埋地下……

時間無情地抹去了遙遠的過去,師範生活的細枝末節,只留下一線淡淡的輪廓和幾星若隱若顯的碎片,如同魯迅描繪過的趙莊社戲,當你離開,才會格外懷念沿途豆麥的清香,才會格外珍惜那紅光映照下的縹緲的仙山樓閣。但是,即使你疑心絕好的社戲中"老旦已經進去了",卻又不能返回身去再次經歷,回首失去的青春,既往的記憶美得令人心醉,遠得令人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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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屬於我們的慶師,起點並不在這裡,而在慶陽縣城。

1982年,束髮及笄之年的我們,從數百人競爭一個指標的考試中脫穎而出,帶著滿臉的稚氣走進了同一座小城,那就是慶陽 ——一座記錄了農耕始、周道興的歷史古城(現已改名慶城縣)。

這裡山峁連綿環繞,河水繞城流淌,高於河岸數百米的城池彷彿一艘碩大的航空母艦,載滿了一代師範生的青春夢。

學校在慶陽縣城的東南側,校門朝北,兩側是兩幢簡易得不能再簡易的二層宿舍樓,露天走道露天樓梯,男生東樓,女生西樓;開門迎花香,夏夜聽雨聲,秋葉、白雪隨著季節的變換悄然落在青灰的水泥走道上,靜靜地守護著我們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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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直的南北中路把學校分割成東西兩片,磚木平房的教室整齊排列,最南端的土操場是視野最開闊的地方,隔河向東平視,東山巍巍,草木萋萋。

明代大文學家李夢陽詩中寫到:慶陽亦是先王地,城對東山不窋墳。

懵懂之年對這座城的歷史並不熟知,只記得城東南的河谷有斬三灣,流傳著周老王斬斷龍脈的傳說,只記得慶陽也叫鳳城,是一隻美麗的鳳凰。

我們是初中錄取的第一屆四年制"中師本科"生,進校時只有十四五歲。

1982年大集體時代剛剛結束,計劃經濟留下的窘困依然深深地刻在同學們的臉上,男同學穿軍便服或中山裝,女同學扎辮子、扎馬尾或剪齊發,素雅的翻領衫和清一色的長褲。五彩繽紛、花枝招展、長髮飄拂不是當年的校園風景,更談不到裙裾搖曳。

大多數同學來自一窮二白的鄉村,我們的童年是紅小兵,是吃著高粱膠團、玉米黃黃長大的一代。一進師範,每月就有供給制的三十三斤糧票(含三斤粗糧)、十八元菜票和五元錢(現金)的助學金,幾乎類似於一個國家幹部的待遇(當時的幹部工資大多隻有三十多元),這是跳出農門得到的第一錠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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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女生宿舍樓前的老禮堂(一座建於黃土高臺、形似老廟的土木建築,傳說戰爭年代毛主席等老革命家曾經在這個臺子上做過動員講話),校園西側是學生伙房。

拎著圓柱型大號搪瓷缸子的同學在這裡排成長長的隊子打飯,灶上供應的多是饅頭、燴菜,燴麵。燴菜每份一角五分,偶爾也會供應帶肉的炒菜,每份三毛,饅頭用糧票,每個二兩。每月三斤的粗糧,灶上會供應玉米和高粱面混和蒸出的"黃黃"。

沒有餐廳,打完飯小跑步端回宿舍,挨挨擠擠地坐在宿舍門口或下鋪的床沿上用餐;飯量好的男生回到宿舍,兩個饅頭已經下肚了,同學們往往兩兩自由組合一人打飯一人提開水。按月發放的飯菜票有的女生吃不完,所以經常傳出誰和誰好誰給誰送飯票了的豔聞。

大灶飯,師傅難免會出現失誤,因此炊事員技藝的敗筆被我們冠以別名,蒸黃的饅頭叫"軍用品",硬而黃的陳饅頭叫"紫金錘", "老三片"是當家菜,用白蘿蔔片、豆腐片和土豆片(有時也會改用白菜片)一鍋燴,有湯有菜,幾乎每天都會見面。

一位國家領導視察慶陽後,提倡"種草種樹",山鄉禁牧,連續一月,每天都有鄉下的農人從東山之畔,斜著肩膀掮一頭已經剝皮剖腹砍去頭顱的羊,一路滴著血水來校出售,每份三毛錢的的燴羊肉幾乎吃了一個多月,半缸子肉半缸子湯,浮著一層油汪汪的熟油辣子,那份量比當今"壽星樂"的雙合還要實在。

大灶劉管理有一顆大光頭,焦紅的頭皮和臉色,經常笑眯眯地坐在門口看同學們打飯,是個很和氣的老頭。

我疑心"老三片"是慶陽師範無意間發明出來的最營養、最前沿的菜品。入校的學生身材單薄,通過四年師範"老三片"的滋潤,畢業時男生人人體格健壯,女生個個豐滿圓潤。若干年後我曾經在家裡試製"老三片",卻怎樣也做不出慶師大灶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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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靠走。

週日上街或者下河灘消閒,三三兩兩,結成一夥,走過中街的郵局書店,走過北吊橋拐到石油區,欣賞油田安裝了玻璃幕牆的"豪華"建築;或者,沿城東城西蜿蜒的黃土小路下到河灣踏春觀秋,或者,撒著歡子一路向南去城外的雙橋上賞雪,交通工具只有"11號"。

環縣的、華池的同學還有從來沒有騎過自行車的,週日在操場上用近處同學騎來的車子練習,動作滑稽如小兒學步。至於摩托車小汽車之類的交通工具只能是夢。

合水一同學有一次誤了班車,步行幾十里路來到學校趕上了晚自習,要不是班主任表揚我們不可能知道。總之一句話,那年代走路就是"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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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宿艱苦。

每間宿舍進門後,北邊半間是兩層木製的迎門大通鋪,上鋪沒有扶手和扶梯,需要硬功夫才能抓著鋪沿翻上去,上下鋪各住四名同學。那個年代沒有暖氣的概念,教室冬天有火爐,安全原因宿舍不配火爐,電熱毯更是沒有發明出來,睡的是冰床。

儘管學校從農村採購了麥草,曬乾後供同學們鋪床保溫,但慶陽是環河之城,三九嚴寒來襲時連室內的牆面都結了一層薄冰,無意間伸手觸碰頓感寒意襲骨。

晚自習後瞅著冷床板實在怯得慌,就合床兩個人抱團取暖,蓋兩床被子。

街道上賣一種土紅色的硬塑料暖壺,像一顆地雷,灌滿開水捂在被子下,能保證一足之暖。另一種取暖辦法就是跑夜操,晚自習後結夥在黑咚咚的操場上跑,跑到滿頭白氣蒸騰再回到宿舍合衣躺下,用體溫暖熱冰冷如鐵的被褥,再脫衣而眠。

環縣產羊,有同學帶來了羊皮裡子的長毛黃大衣,毛絨絨的,壓在被子上看一眼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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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手機、沒有音樂播放器、沒有遊戲機的年代,回憶起來總是那麼古樸、寧靜、天然。

安心學習課程、參加興趣活動蔚然成風,除了開設的文化課程,學校成立了音樂、美術、書法、體育、寫作等興趣小組供同學們選擇;至少保證一項特長,這樣的安排完美契合了中小學教育的需求,使我們畢業後個個成為鄉村初中、小學教師中的能手,大受歡迎。

干擾少了,讀書、學藝的時間就多了。

李佐琴老師管理的閱覽室成了最受歡迎的地方,隨時聚集著喜歡讀書的男生女生,手不釋卷,靜如空谷;申玳老師的美術室,早晚都能看到捧著畫板磨素描的學生;音樂組練笛子、二胡的噪音填充了午休晚休前的空檔,使喜歡安靜的同學不勝其煩。

教室臨中路的每面山牆上都有一面黑板,按班承包辦黑板報,每週更新一次,人人參與,寫寫畫畫,四年下來,同學們的粉筆仿宋體美術字練得爐火純清,如同從宋版書上拓下來的。

運動會長跑、跳高、跳遠各類項目中拚出來冠亞軍成為全校學生心中的明星,排球賽事尤為精彩,各班的主將一記扣殺或一手絕妙的吊球,引起觀看同學的全場喝彩,使我們認識了跨班的多位"名將",記住了他們的名字。

音樂會演中幾位拉手風琴的同學嫻熟的琴技也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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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舞臺就設在老禮堂的大土臺子上,禮堂一角似乎有幾株從不修剪自由生長的楸樹或椿樹,與演出氛圍極不協調。條件差卻不影響節目質量,女同學美妙的舞蹈和演唱都只留下一個橫糊的印象,《西遊記》火了的時候,平行班鄭同學演唱的"你挑著擔,我牽著馬",那高亢激越的歌聲幾十年都忘不了。

學校還按班舉行元旦慶祝節目,在各自教室裡表演,從窗外看到的二班的舞蹈"阿里山的姑娘"很獨特,十多名女同學翩翩起舞,男生一個個看直了眼睛。

寫作小組是梁汲智老師負責的,為我們講"興趣是最好的老師",略帶青島方言的口音緩慢悠長,像一首歌。

後來,我們班幾位文學愛好者覺得"寫作組"這個名字實在太土,《春竹》的名字又太俗,就自發編印了一份文學刊物,面向全校學生徵稿,取名《新地》,有點想要超越校刊的意思。

張鳳翼老師其時是教導主任,大力支持,為我們配備蠟紙和刻寫鋼板,提供紙張和油印方便。《新地》改報紙為雜誌版式,插圖豐富、選稿要求高,聚集了一大批愛好文學的同學,整天寫呀寫呀,彷彿語不驚人死不休似的。

到了1985年學校遷到西峰,參加過慶師寧師文學社年會後,正式成立了"原上草"文學社,確定社歌為"小草",定期組織社員開展讀書、寫作交流,煞有介事地編印文學刊物《原上草》。

在文學狂熱的八十年代,這份油印刊物團結了一大批同學,多篇作品被《北斗》雜誌選用,也培養了一批"寫手",畢業後陸續被選拔到文化藝術行業,或轉行到行政單位從事文秘工作。記得我們的創刊號上印有賈治龍、陳默、高凱、楊永康的題詞,是將他們的手跡蒙在透明蠟紙上刻版的。

多年後,慶師原上草文學社的成員一聽到"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的旋律,無一例外感嘆歲月匆匆、往事悠悠、回憶滿滿、情誼深深,以至於淚水漣漣 。

那無疑是天下最好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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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師範生活,最懷念的是我們青春時光裡遇到的好老師。

張鳳翼老師無疑是學生心目中的"男神"。

他最初是學校的教務主任,後來當了校長,一直在師範工作到退休。

當時的張老師黑髮濃眉,身材挺拔,聲如洪鐘,行事果敢沉穩、中山裝的風紀扣毫不馬虎,眉宇間透出堅毅和自信。他安排校級活動語言精煉,字正腔圓,既嚴肅又慈祥,這種不威自嚴令人肅然起敬。

當教導主任時全校幾百名學生,不管是帶過課的還是沒有帶過課的,無論是課堂還是路遇,張老師幾乎都能隨口叫出對方姓名,甚至連你是哪個縣都清楚。

課餘時間碰到學生,便一路同行一邊交談,問長問短了解家庭和學習情況,就和學生熟識了。這種呼名喚姓"一口準"的功夫還是挺厲害的。

張老師擅長書法,也擅長國畫,既當領導又兼任多個班級的書法課程,上課時瞬間就在黑板上"框出"了當天要教的幾個柳體大字,字是空心的,筆劃的長短粗細、俯仰呼應,與字帖上肖似,足見在備課上下了多大的功夫。

他講解柳字的結體特點和點劃呼應關係言簡意賅,大量時間讓學生練習,耐心巡視指導用筆並隨時示範,使許多同學打下了堅實的書法基礎。

張老師講話條理清楚,又不乏風趣。

記得學校轉業安置來一位姓馬的老師,我們稱"馬營長"。

馬營長負責紀律和作息,某一個晚上有同學偶發無聊從褥子底下找出不知什麼時候存的三枚爆竹,一時興起去樓道點燃後返回宿舍繼續休息。

因為褥子下壓得久了,有一枚炮捻子空癟,燃燒很慢,彷彿命中註定了這一機緣,當馬老師聽到第一聲炮響迅速趕到樓道處置違紀時,這枚炮仗恰好在他趕到時挑釁似地炸響,製造了"炮轟馬營長事件"。

"案情"重大,又找不到"兇手",反應到學校,張老師集會講話耐心教誨我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結束語是:"人家是部隊轉業的幹部,是當過營長的,你怎麼能用炮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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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玳是專業美術老師,架一副眼鏡,給人一種蒼老的感覺,彷彿他本人就是從古籍中走出的墨竹老松,或者是齊白石老人的弟弟。

申老師畫畫的手,和他筆下的竹一樣剛健有力,左手的指間經常夾一支菸,右手握筆示範,教學生畫畫太認真了!

他教美術,似乎沒有過多的理論,堅持 "示範——指點——再示範——再指導"的路子。

透過鏡片,他的眼神一會兒是欣慰的鼓勵,一會兒是對敗筆的否定,似乎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說,用行動代表一切。

就是這種池邊洗硯、淡墨飄香、鐵杵成針的"硬磨式"教學法,培養出了一屆又一屆美術特長生,許多學生畢業後成長為書法家和畫家,可謂學子滿隴原。

張衛軍老師年輕但滿腹詩書,教學風格鮮明。

雖然任教我們的《文選》課時間不長就轉行調回了陝西,但印象深刻。他的寫作課是最受歡迎的,每次作文評講都要範讀本班學生的優秀作品,而且要找出風格和內容完全不同的兩至三篇範讀,並反覆比較,讓我們體味到好作品沒有定式,完全可以風格迥異。

他站在講臺上手捧自己學生的作文本動情地誦讀,語調時而高昂時而低沉,彷彿手中捧著的不是作文本,而是農人收穫的三顆土豆,牧者懷中的一隻羔羊、或者孕婦生產後抱在懷中的嬌嫩的嬰兒。

讀到高興處就手舞之、足蹈之、腰旋之、首昂之、目灼之……喜歡文學的同學都有習作本,"高產者"每日一篇,每週自發地收集交到張老師手中,這一額外的工作,張老師每篇必讀,每篇都寫評語,被文學迷醉了的年代,我們無意間給他增加了多少工作量,熬去了他多少個週末和夜晚?

現在想起來著實慚愧!

脫正中老師像個農村大叔,一上課你才發現這個貌似木訥土氣的大叔"肚子裡有貨"。他的文選課一篇帶出多篇,一首帶出多首,一組帶出多組。

多年後,我才領悟到聲名顯赫、流行全國的語文新教法"主題閱讀教學法",我們的脫老師整整提前實踐了二十多年!

尤其是古詩詞,課本上是一首,脫老師能隨口吟出三四首,並輔以板書供我們比較和賞析。

令人歎服之處在於,老脫不是把這些"古董"抄出來,而是隨口即吟,張口即來,吟之則寫,語落筆停,呵然一氣,要多少有多少,如同打開了一個土裡土氣的黑色陶罐,噹啷啷倒出的全是閃光的金幣。

學校在教師中推廣普通話,老脫方言重,只好在土語中摻幾個普通話發音的"的",很是生硬,那種執著而強為所難的"普通話"也使我們著急,心想脫老師您就還用土話上課吧,我們都是慶陽人,聽得懂。但,這個想法我們沒有機會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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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治海老人是校長,戴一幅圓片眼鏡,嘴角露出威嚴,眼睛卻一直是笑眯眯的。

因為當校長,我們有點怕他三分。每天凌晨都可以看到他跑步的身影,大冷的冬天有時只穿一身運動衣,渾身冒著熱氣,足見跑得長、跑得久,而且年復年年,從不中斷。

一件小事使我體會到了他的慈愛,由於打飯隊伍擁擠學生之間發生了小衝突,他一個大校長卻俯下身子把當事者拉開,並送出餐廳,說:好啦好啦,你們這些娃娃,好啦好啦,你們這些娃娃……印象中比較正規的校級活動他都要講話,講話不很高深,似乎還有點婆婆媽媽,絮絮叨叨,他講的原話一句都不記得了,但主席臺上陽光下那幅圓圓的眼鏡片亮晶晶的反光,這形象卻一直忘不了。

2003年,我騎自行車過九龍路去上班,碰見遲暮之年已有語言障礙的王校長在保姆的陪同下跑步鍛鍊,說是跑,其實比走還慢,他單薄的身子如秋風中的稻草一樣衰弱。

我急忙下自行車問候,老人遲疑片刻,立刻叫出了我的名字,令我淚花噴濺。

李永軍老師是個小個子,精幹敏捷,擔任歷史課。

接觸一兩天,你就覺得他根本不是老師,而是從鄰家的院子裡走出來的你的大哥哥。

給我們上第一課作自我介紹,概括自己有"三快":走路快、說話快、寫字快。

記憶猶新的是他介紹自己大學畢業到師範報到的情景,揹著鋪蓋捲兒,穿得破破爛爛,衣袖口上吊著爛線線,個子又小,被王管理誤以為是遲來報道的學生;批評他"你這個學生,開學都一週啦你才來!"

李老師是歷史專業畢業的大學生,教學內容熟,講課如行雲流水,引人入勝。

業餘還酷愛武術,打得一手好拳,有多名學生跟著他學藝。

劉明達是我的第一任班主任,猜測是北京知青流落慶陽,很年輕,但給我的印象卻有點老成。

進師範門報到,第一面接觸的就是劉老師,他一一詢問學生姓名等信息,一筆一劃親筆填寫報道表冊。

當年姓名用字還沒現在這麼嚴格,我的名字最後一個字經常與同音字混寫,劉老師問"到底是哪一個字?"我說隨便哪個都行。

"怎麼能隨便呢,就用這個字吧"他為我確定了一個,從此伴我至今。

劉老師拎的那隻暖水瓶是有著圓圓的洞眼的綠色鐵皮壺,不知道是學校配發還是私產,壺底的一圈一半已經鏽損脫落,似乎無聲地述說著一個師範教師工資的低廉亦或生活的節儉。

他擔任我們班的語文基礎知識課程,一口普通話字正腔圓,語速極為緩慢。上"兒話音"一課時,舉例說慶陽人不太會說兒化音,去北京買吃飯的小勺兒,就說要買一個"勺",售貨員取大炒勺給他,北京話"勺"與"勺兒"是區分大小的。

帶班也許不是劉老師的擅長,極有可能經常性地受到學校批評,所以他常常站在講臺上教育我們:"我都給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你們就是不聽……"這已經是最嚴厲的批評了,次數多了,同學們就在私底下以同樣的腔調繪聲繪色地學,以表達對某種行為的否定。

劉老師當班主任時,似乎沒有過任何一次的暴怒,沒有聽到他說過任何一句粗話,生氣和高興的表述方式同樣緩慢綿長,給人一種"生性本是平和人,任爾東南西北風"的沉穩感。

慶師沒有搬遷前劉老師調回了北京,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許多次我在星星詩刊上看到同名者的詩,明明知道不是他,但一看到這三個字,腦海中就浮現出劉老師的音容笑貌來,就十分十分的懷念,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已經退休,或者在哪個單位上班,肯定也已經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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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賢老師在教務處,有一手絕活,刻蠟紙版的字好,當時學校的課表、安排表、校刊也許大多是他的手跡。

他用油印機印製試卷、資料數千份可以不汙手指。要知道當時印刷用的是手推式的油墨滾子,手工刻制的蠟紙版繃在篩狀的網上,印一張要翻一次網,推一次滾子,這功夫不是一天練成的。

他曾給我們替過一節書法課,看到有的同學的毛筆太不得勁,就說,寫毛筆字,筆也很重要,你拿個"膏摸子"肯定寫不出好字。然後問我們"知道膏摸子是啥嗎?"。同學齊答"不知道"。於是王老師又給我們講什麼是"膏摸子"——原來是給牛車輪子上潤滑油的一種筆狀的刷子。

知道馬克新老師的名字是在學校舉辦的書畫展上,他的作品是示範參展,那一筆好字飄逸,舒展,令人羨慕,由於無緣上過他的課,也就無緣熟識了。

有一次學校的燈謎出過一個謎面"德國貨幣發達——打一老師名",使我記住了這個名字。

他是我一位關係極好的學弟的班主任,學弟說,二十多年後他們班編《同學錄》,當初報到時每人交的幾張一寸黑白照片,班主任留有一份,他們班的那些照片馬老師竟全部保存,一張不差,愛生之情略見一斑。我參加工作後與馬老師見過幾面,已經是本市著名的書法家,寫過《慶師祭》,待人溫文爾雅,很有儒士風範。

……

太多的老師,在一代師範生的記憶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再多的語言,也難以表達對師恩的感激,我們的恩師王治海、申玳已經去世多年,如今回想起來,怎能不令人感嘆!

當然,也有個別抓住學生一小點錯誤就反覆糾纏上綱上線,非要整出幾分師威來的老師,也許是教學方法上的欠缺,也許是人品修養上的不足,誰又會記恨終生?

畢竟,時間可以平復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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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內原來破舊的禮堂(原隴東中學禮堂)已修葺一新。徐向釗攝於2013年)

我們的年代,是屬於學習的年代。

生源是從初中掐尖拔到師範的,四年來,讀書的氛圍一直很濃郁,早自習教室山牆碼頭邊總能見到一邊原地踱步一邊背書的男生女生,從來沒有誰把自已定位為已經端上鐵飯碗的人而放鬆學習。

中考和期末考試前有一週自由安排的複習時間,馬蓮河畔,文筆峰上,隨時可以看到手不釋卷專心複習的學子。

我們是初中畢業學子中的佼佼者,似乎從來就沒有視學習為負擔,上初中時已養成了良好的學習習慣,自覺地完成中師每一門課程是理所當然。

當時的師範課本理科暫時用的高中教材,內容艱深,由於學特長誤了課的同學就在課外"啃",記憶力驚人,有同學通過一週突擊複習竟然幾乎能背出全冊物理上的定理和公式。

我們這一屆初中時沒有開設英語課,上師範後也不設英語,就有志向遠大的同學用收音機自學,幾年後英語水平也很出色,因英語特長謀得前程的不止一例。

在人才匱乏的八十年代,聽說有一名師兄自學英語成績顯著,後來去南方發展,從翻譯電器說明書起步,成長為一家大公司的高管。

我們大多來自農家,很窮。

很少有條件洗澡,週末用洗臉盆子兌好溫水脫光衣服讓另一名同學幫忙搓搓就已經很奢侈了,每學期才捨得理一兩次發,也很少添罝衣物,學校按月發放的五元生活補助,除了買書買日用品,攢下來補貼家用的同學很是普遍。

開學、放假能拼上便車是最好不過了。

曾經有一個國慶節,我的遠方叔叔為我聯繫了一輛回西峰的解放牌貨車,坐到西峰後又步行六十里才回到家,省出的車費是2元。

週末,除了上街買生活用品,去書店買書,去郵局買雜誌,去相對繁華的城北逛街,去城外消閒,主要任務就是自已動手洗衣服,沒有見過洗衣機這洋玩藝。

每學期拆洗一次被子,被面被裡洗好曬乾後,教室的課桌拼在一起成為工作臺,女生幫男生縫製。女同學總有意留出一個被角不去縫合,後來聽說是老家的一種忌諱,似乎與將來生孩子有關。

我們是改革開放初期入校的一屆,傳統觀念深深地融入血脈。

入校時男女同桌很少交流,畢業前談戀愛的廖廖無幾,男女生拉手都是很忌諱的行為。

所以,畢業後結為夫妻的同學是有,卻鳳毛麟角。

但我們又是感情豐富的一代人,我深知,有多少暗戀和愛慕被同學們壓在心底,從未表白,畢業後各自又分配偏僻角落,天各一方,更是無緣重提,那種純真年代的愛是人間最美的感情,愈久愈醇,直到永遠!

學校曾組織同學們在校園看露天電影《人生》,男同學女同學幾乎都流淚了,夜幕下,那麼多淚眼,像天上亮晶晶的星星,單純而明亮的星星呀!

若干年後,我的一位同學還感嘆,自從看了電影《人生》,從此最怕路上見到冒黑煙的手扶拖拉機,那是巧珍和高加林分手的一個電影場景。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上圖:2018年5月,八六屆部分同學探望八十四歲高齡的老師柳鴻遠。

1985年學校遷到西峰,條件大為改善,開始招收幼師班,校園的色彩豐富多了。

學生住上了有暖氣的宿舍,有了教學樓。

但新建學校一切還不完備,土操場的一邊還有一處地坑院沒有填埋,以至一名同學上體育課跑著去撿排球,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了——原來是掉進了隱在草叢中的寬大的地坑院煙道,落進了地坑院裡,好在沒有大礙,休息兩天就正常上課了。

操場裡還有一個集雨的大蓄水坑,畢業前夜,我曾與關係親密的同學在坑邊長談,夜幕和星星把水坑打扮成了湖泊的樣子,彷彿是很美麗的風景,校外麥香陣陣,坑內蛙鳴聲聲。

慶師生活,歡樂和酸澀交織,經過幾十年時間的過濾,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印象。

我們的青春就定格在那裡,無法修改,無法複製,無法重現。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上圖:2007年慶師八七屆同學二十年聚會留影。7人中,近年有兩位已因病逝世。作者,右二。)

曾經,結夥偷偷地抽一毛幾分錢的花藍煙,撞見老師急忙藏進褲兜燒傷了大腿根;

曾經,聚集在宿舍門前欣賞對面走過的美麗女生,齊喊 "一二一"(這似乎是每屆男生都做過的惡作劇);

曾經,兩人合夥翻過鐵柵校門去石油單位的電視室偷看《排球女將》,躲過了十數次的"抓捕";

曾經,與同學在馬連河盛夏的淺水中找一塊石頭坐下,渴望有一臺照相機能夠留影;

曾經,去縣閱覽室讀雜誌,將一首愛不釋手的詩頁悄悄撕下裝入自己口袋,卻被年輕美麗的女館員伸手挖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示眾;

曾經,睡冰床有一名同學受涼尿了床,第二天早晨不敢折被子;

曾經,偵察好書畫布展的餐廳有一扇窗開著,月黑無風的夜晩幾個人合謀去偷中意的同學畫作,卻發現晩上窗子已經關死,無意間偷聽到不遠處談戀愛者的對話,女同學說"談戀愛也要說普通話"令我們笑出聲來;

曾經,練習背越式跳高時,班上一名男生褲襠唰地扯出一拃長的口子,全班同學毫無顧忌地開懷大笑;

曾經,有同學為了自學英語連續兩個月只吃開水泡饃,省下菜票錢只為買一臺收音機;

曾經,有幾位調皮鬼週末買來西瓜切成兩半用小勺挖著吃完,夜幕下把鋼盔似的瓜皮頂在操場新栽的一行獨枝樹梢上,像一排日本兵,第二天晨操全體集會同學接受老師訓話半小時,而幾個始作俑者卻在宿舍睡大覺……

這些生活的碎片,像細碎的樹葉,至今還閃耀在記憶的大樹上,那麼遙遠,又那麼清晰。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2015年,我因公務去已經改為慶陽七中的慶師,見到了曾經給我們任物理課的張彥博老師。

當年的他好年輕呀!1983年(1984?)以物理專業高材生身份分配來的張老師那沉甸甸的文憑,我們還傳看過。

當時沒有複印設備,需要文憑複製件,張老師交我班美術特長同學描制,我們一邊傳看,一邊感慨張老師的年輕和物理課程造詣的精深。

這麼多年過去,慶陽師範彷彿由一位出身不凡的貴婦,淪落成了街角的拾荒老嫗,再也無法榮耀當年的輝煌。

這所校址,雖然在校門的左側依然倔強地掛著"甘肅省慶陽師範學校"的牌子,但容顏已老,今非昔比,其實早已不再招錄師範生了。

鬢髮已白的張老師依舊留在七中任教,仍然承擔著監考任務。

看到張老師,我就想起了我們首屆初中錄取的慶陽師範生,雖然在幾十年的人生旅途中,也有小部分同學轉行從政,也有少數同學辭職經商擁有了不菲的財富,但同時也有幾位同學早早離開了人間,令人唏噓不已。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已改為慶陽第七中學的慶陽師範西峰校址。)

當年學習百裡挑一的我們,絕大多數至今仍然在慶陽的山川平原,在慶陽各縣區的某一所中學或小學,掙著微薄的工資,承擔著為人生奠基的基礎教育工作,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落得人憔悴,三尺講臺,年復一年,鬢毛漸衰,老了容顏。

至今無緣重回現已改名為慶城縣的老校址去追憶消亡了的母校,西峰的新址也同樣勾起了回憶。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那一天,我在公務之餘,獨步校園,拍下一組照片,來紀念我們永遠的母校慶師,來紀念我們一代師範生的夢!

30年前讀中師:繽紛往事,一代芳華,永遠的慶陽師範

(作者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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