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文”的父親 萬洪勇

“不成文”的父親

□ 萬洪勇

我的父親很“不成文”,這在家裡家外、街裡街外已然是一項共識。

皮匠於二哥是個殘疾人,前不久在老家碰到他,他還不忘牽我父親的古:“萬大爺真是好人哪!麥口心裡,街上撂棍砸不著人,但我們不焦找不到人打牌,只要找你爺,二話沒得,隨便玩到什麼時候。”由此可見,我父親的“不成文”確乎是真的。

俗話說慣子不成龍,這話幾乎就是個公式,我的父親“不成文”好像就是從這個公式裡套的。父親的被嬌慣,從他那個又夯又土的小名萬大罐子就可以看出端倪來——罐子可不就是慣子嗎?

父親上面原本有個哥哥,據說非常聰明可愛,但不幸溺水驚悸而夭亡,所以父親一出世就受到了特別的嬌寵。按照風俗,我祖父將我父親的衣胞連同銅錢放在煨罐裡,埋在我家山頭底下,以求父親平安長大。這就是父親小名的出處。

父親的舅奶家開油坊,父親因而嗜油,吃油花樣百出;街上有的是糖店,父親因而嗜糖,不到四十歲,滿嘴牙齒掉光;街上到處是賭局,父親因而嗜賭,有一次,一場就輸給鄰居一匹布錢;街上有四處八下的戲班子,父親因而成了戲迷,有時竟然尾著戲班子到別的地方看戲。除此之外,泡茶館、泡澡堂、泡書場,這些個功課做得也非常紮實。大罐子就是泡在這樣的蜜罐里長大的。

我的祖父名叫育英,這真是“名”副其實,他對後輩的文化教育很是上心,特地請老師來家開教館,把兒子、侄子、外甥拘到一起接受教育(這些後輩裡有一位日後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此處不表)。據我叔叔回憶,在教館裡,父親自己不學,還打鬧旁人,這樣下去,勢必會一操幾窩蛋,於是我祖父只好為我父親另作打算。

我的大姑奶家在本街八九里開外的一個莊子上,家裡頗有田產,兼營磨坊,家道殷實。大姑奶膝下無兒,只有一個養女。後來父親就被拘到大姑奶家,她家聘請一位老師,專門教這一對錶兄妹。誰知我父親頑劣依舊,常常乘老師不備,一口氣跑回街上,說在大姑奶家悶傷了。就這樣,山芋大的字,父親局終識了不超過一巴斗,辜負了自己的大名——錦章。人呢,也不知不覺混大了,按照兩家父母的“既定方針”,父親與那位既漂亮又好學的“同班同學”成了親,兩家都甚感欣慰。

但好景不長,父親那樣一從自性,人家自然失去耐心,終於走出家庭,參加工作,在縣城當了女警,即便生出蒹葭倚玉之嘆,也當在情理之中。不久,人家就和父親徹底拜拜了。

我舅奶家跟我家是近鄰,她家其時已經敗落,舅爹又過早離世,孤兒寡母很是艱難。好在我舅奶對我家很信任,於是才真正有了“我家”。

父親向來信馬由韁,受不得約束,喜歡玩樂,自制力極差,按說這輩子應該是很難有什麼福了,但是,他卻逍遙自在地活了一世,用我爹的話說,我爺是享了夾板福:小時候享我爹我奶的福,成家後享我媽的福。原來,咱的爺還是個“福將”呢。

憑心而論,父親的任性而為,我們兄弟姐妹也還是有所受益的。父親做燻燒肉生意,我們就有燻燒肉吃;父親炸油條、打燒餅賣,我們就有油條燒餅吃;父親迷上釣蝦子,我們就有蝦子吃;父親熱衷於織網捕魚,我們就有魚吃;父親販水果,我們就有水果吃;父親出去拉平車,我們就有點心吃,一領到工錢,父親總會給我們買餅乾和桃酥什麼的。裁縫沒有好衣服,木匠沒有好板凳,這可不是父親的風格。我大姐和我大哥小時候把一巴斗用來出售的糖角子(一種麵點)都作踐踏了,他們只啃糖心子,剩下的全部扔掉,父親倒是很開心;我二姐和隔壁的本家妹妹夜裡起來,一起偷吃父親販的桃子,肚子都吃壞了,父親也只當不知道。最好笑的是,有一次父親到黃河東收賬,結果一分錢也沒收到,倒是揹回來一麻袋鹹豬肉,差點沒把我媽氣暈,父親卻振振有詞:“豬肉旁人買去不是留吃的嗎?抵給我也是吃,難不成我就吃不出旁人的樣子來?”父親鬧的這一出,使得我家的“肥禿禿”的伙食保持了好多日。

我家是我媽當家,父親落得輕鬆自在。父母是兩條路線,我媽是計劃經濟,父親是市場經濟。我媽能說會道,善於權變;父親拙口鈍腮,誠實守信。我媽的治家理念是細水長流,父親的生活方針是積極拉動內需,不讓口欲受屈捺。我媽要確保逢年過節飯菜不比別人家差,平常會把糧食、油料、肉類藏到親友家;父親是有得就要消費,沒得再作沒得打算,說是船到灣頭自然直,如果飯食太差,他就會提出抗議,說是“吃藥也要換方子”。因為我媽,我們從來不擔心過年過節;因為父親,我們平常也不至於太過清苦。

我媽善於做細緻的“思想政治工作”,子女都信仰她,相信功勞全是我媽的。父親從來不在兒女面前擺自己的功勞,好像默認了我媽對他的不顧家的指摘。父親因此在家裡陷於絕對孤立,以至於哥哥姐姐們常在一起義憤填膺地發洩對他的不滿和鄙視。我雖然最小,但是記性最好,我媽的“政治課”因而對我影響不算太大。多少回,父親起五更出去拉車,多少回,父親拉車半夜才歸,吃夜飯、吃早茶都有我的份。有一回,為了把我家的一棵大榆樹買個好價錢,父親請來一位小青年親戚,一起冒著雨,用平車把樹運到黃河東的集市上出售。還有,327公路由土路改為砂石路的時候,父親用平車運了多少土石方啊,每次都是我媽去結算工錢,我是我媽的小跟班,這事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呢。

我媽不愧是當家人,“財政大權”抓得緊緊的,父親一有進項,我媽就會讓父親把錢交給她保管,說是防止父親手癢癢賭輸了,要是有正經用場,一定把錢還給父親。但是,當父親找到什麼路子而要用錢的時候,我媽就會有種種藉口,不把錢拿出來。父親這個時候就會無奈地說:“我沒有紅小豆,上哪去引小白鴿?”

由於我媽手太緊,又不太守信,父親也就漸漸不想再進行“國共”合作了,苦到錢就自己留著,錢花光了再去苦,苦不到錢就在家睡大覺,能連續幾天不下床,幾乎能稱得上是陳摶老祖的弟子了。我的睡懶覺,從漣中睡到南師大,從南師大睡到漣水電大,名氣越睡越大,飲水思源,實在是得力於父親的“言傳身教”呢。

“不成文”的父親 萬洪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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