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他在寂靜中喧響

吉普車開到趙中國家低矮破敗的木屋前,已是上午八點半。這位近幾年聲名遠播的“洞痴”,清瘦得讓人擔憂。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人將他與險惡重重的洞穴世界聯繫到一起。

貴州省綏陽縣雙河村大灣組是個小得在地圖上可以忽略不計的村莊,如今只剩下十幾戶人家,零零落落遺落在大山的皺褶裡。趙中國就出生並生活在這裡。六十一年的人生,像一株狗尾巴草,青黃榮枯,幾乎從未離開過這片土地。

镜相|他在寂静中喧响

趙中國住在山上 本文圖均為 陳年喜 圖(除署名外)

【一】

2018年5月7日,我跟隨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拍攝團隊前往趙中國家拍攝他的專題片。從雙河谷風景區至他所在的村子,不到二十里路程,四驅的吉普車爬行了足足一個小時。

這片大婁山北延最後的餘脈,據說海拔1400米,這也是綏陽縣境第二高地。新鋪的水泥路迴腸九曲,多處轉彎地方需要打幾把回車才可以轉過。逼仄傾斜的山坡地白色土豆花正盛開,玉米苗方才盈寸,由於缺雨有些蔫蔫不良。遠山蒼茫,白霧深處點點如幻的人煙。

貴州五百年裡,少戰火,也少天災人患,人無離亂之苦,也就少了競爭與憂患。但這個看似不知有漢的小村莊,也已經很少看得見年輕人的身影了,柴房裡的摩托車正鏽跡斑駁,遮蓋在上面的彩條布被風吹落,油表指針停在零的刻度。牛圈連著居室,這是這裡所有人家的建築格局。兩三頭精瘦的黃牛,是每家最大的家當。

一生未娶的趙中國沒有自己的房子,他現在居住的是他大哥家的一間閒屋,大哥的兩個女兒嫁到了山下,屋子正好空置出來。趙中國的大哥說,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採訪,弟弟都忙不過來了。那口氣,含著怨氣也含著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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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中國的家

黔北空氣潮溼,這也是為什麼這裡盛產辣椒和白酒的原因。屋子實在太小,拍攝活動完全要在室外展開。屋內黴味濃烈,有些黑。一張當門的單人床佔去了三分之一空間,地上堆著各個時期的雜誌報紙,外文書刊部分,是這些年裡來自世界各國的洞穴專家們帶來的世界洞穴資料。我翻了翻,《人民日報》有1985年的版本。歲月如煙,世事易改,那些風雲以文字的形式定格在了這裡。

【二】

1986年,趙中國的人生髮生了一個轉向,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家常生活轉向了對地下洞穴世界的探問尋覓。契機是這一年他參觀了重慶的渣滓洞。

作為臭名昭著的監獄,渣滓洞成為人們一探歷史究竟的世界,經常人山人海。趙中國發現,渣滓洞無論是規模還是地質的豐富性,比於自己家門口的雙河洞都不能同日而語,那時候,雙河洞尚藏於深山,幾無人知。他覺得,家門口自己從小鑽過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洞穴,哪怕是能向人們展示出百分之一,也足夠讓世界震驚了。他很為家門口的洞穴們不服氣。

契機之二是,這一年趙中國被從村中學民辦地理教師的位置上拿了下來,這位七十年代高中畢業,有著山西函授大學地理專業文憑的年輕人,從此失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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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中國

綏陽縣溫泉鎮雙河村正好處在北緯30℃線上,在這個緯度線上,有數不盡的地質奇蹟和地理物候未解之謎。雙河谷這片典型的喀斯特地理世界,無論是碳酸鹽巖的縱度和橫度,都具備了產生巨大地下洞穴空間的條件。從雙河谷到達大灣村的路旁,我看見多處地方冉冉升騰著白氣,那裡,連通著遙不可知的地下世界。

趙中國探測的第一個洞穴叫什麼,具體地點在哪裡,他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了。他至今不忘的是1988年秋天的一幕。

那是個陰雨天。大山映掩,加上雲霧縈繞,能見度十分有限。雖然他沒有受過專業的洞穴探測訓練,多年的摸索加上大山裡從小生活的體格和經驗,可謂得心應手,處險有方了。山皇洞所處地海拔很高,幾乎是一處無人涉足的地方。趙中國打著四節電池的長筒手電——那時候似乎還沒有蓄電的電燈,他一步步往洞穴深處摸索,洞口上方垂下的水簾把洞口與外界隔開,使洞穴成為一處絕境。趙中國喜歡這樣的絕境,它對他充溢著召喚的力量。對那些淺短方便的洞穴他已少有興致了。

洞穴是一個自成體系完全獨立的世界,它是大自然的另一頁絕筆書寫。而對於有些人,它們是另類的繁華。比如徐霞客,比如酈道元們。趙中國趟過了多道暗河,翻過了多處斷壁,他發現,自己並不是第一個進入山皇洞的人,在好幾個地方,他發現了依然完好的硝池,祖先們在這裡早已開始了熬硝活動。石筍、鵝管,被煙火燻得烏黑髒汙。他有些心疼。洞穴的形成,大多是由長期的地下河沖刷和岩石垮塌所致,而石筍、鵝管的形成甚至需要億年的時間。趙中國發現,由於長久流水的作用,有些巖壁細膩如同人的皮膚,因石質變化而色彩斑斕。寬處若廳堂,窄處僅容身。他在通過一處斜坡時,斜坡陡峭又溼滑,突然,腳下一滑,連人帶手電重重摔下了洞汊。手電不知落在了哪裡,它的亮光消失了。

不知用了多長時間,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兩天,趙中國覺得自己再不可能活著出去了,最後,他還是終於摸到了洞口。洞口上的水簾垂掛下來,在陽光裡,像一串串銀珠,白得耀眼。

這一次,趙中國失掉了兩根手指,眼眶受傷視力久久難以恢復。在家裡,整整躺了一個月。

【三】

1990年3月,南國的春天來得格外早。北國正是荒煙曼草山瘦水冷,而雙河谷早已桃花遍開,紅肥綠瘦了。

雙河谷來了一大批客人,他們乘著拖拉機、三輪車而來。那時候還沒有溫雙公路,只有一條勉強可通農用車的泥土村道。這群人來自遙遠的異國——法日的聯合洞穴科考隊。春色畢竟關不住,雙河洞的聲名已經牆外香了。

趙中國做了科考團隊的嚮導。這是他第一次做洞穴科考活動的嚮導,此後以至今天,他和他的手繪洞穴分佈結構圖再未消歇。在雙河洞前後十九次中外聯合科考活動中,每次都留下過他的身影。

日本隊裡有兩位姑娘,其中一位叫佳純。

專家團隊的專業設備讓趙中國驚奇不已,比於自己寒磣的麻繩、手電、黃膠鞋,真可謂天壤之別呀!這些隊員們全副武裝,英武又神氣。

佳純是位細心善良的姑娘。專家團隊員們嘰裡呱啦的外語趙中國一句也聽不懂,好在有佳純做翻譯。她是整個外國隊員裡唯一懂中文的人。

雙河谷溝大山險,洞林叢生,像一個巨大的謎團。這群人信心滿滿又無從下手。趙中國的雙腳和手繪地圖,為他們打開了地下大門。他的手繪圖卷中的一張,後來被法國洞穴探險家協會永久收藏。法國洞穴協會會長讓·波塔西說,這是世界洞穴發現資料史上最珍貴的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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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探險家向趙中國展示洞穴照片 貴陽網 資料圖

這一次的探測,專家們把工作重點放在了石膏洞。這是一個巨大複雜的洞穴,盛產石膏和硝。村裡人祖祖輩輩的開釆,洞穴生態已千瘡百孔。

作為唯一的當地嚮導,趙中國每天的任務可謂巨大。那一年,他三十三歲,周身充滿了活力。專業團隊的專業方式和敬業精神,徹底打碎了他對洞穴探測的矇昧認識。對於他們來說,彷彿洞穴就是生命的一部分,這是一種向著生命深處的追問。如果說此前的趙中國對於洞穴的探測還只是探奇、發現的興奮,此後,則增添了對地質世界和探索事業的無限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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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洞口,只有在趙中國的帶領下才能很快找到。 貴陽網 資料圖

他特別願意和佳純分在一個組,每次,都搶著替她揹著設備。佳純與她的壓縮餅乾一樣,美好又甘甜。晚上回來,佳純總會為他打來一盆洗腳水。水的溫度冷熱恰到好處。

這次探測科考把雙河洞長度推進到了十八公里,團隊們做了大量的圖繪和數據。走的時候,佳純把自己的設備送給了趙中國,留下了聯繫方式。鼓勵他繼續把雙河洞系探索下去,當再見面時,希望看到洞穴更多的發現。他含淚把佳純送到了綏陽客車站。

兩年後,佳純在北海道死於一場車禍。趙中國一生未娶,他的一位鄰居說,這有佳純的原因在裡面。趙中國由此把半生更加篤定的交給了洞穴世界,是為了給佳純一個交待。這些都是他一個人的秘密。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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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右是趙中國,左為趙中國弟弟,後面是他大哥,中間是鄰居。

【四】

金鐘山是大婁山一條重要支脈。金鐘寺據說建於北魏,同有關金鐘山的無數離奇傳說一樣,大概也是傳說之一。金鐘山的北面是正安縣,盛產高山白茶。如今,品質上好的白茶賣到了四千元每斤。

趙中國告訴我,雙河洞系的大部分洞口都分佈在金鐘山上,到目前為止,他已發現了兩百多個洞口,因為交通、海拔條件因素的限制,都沒有獲得勘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們標示在地圖上,供後來人探索開發。他說。

他私下裡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有一回,他一個人去找洞。此前聽一位放牛的老頭說,有一個洞,誰也不知道深淺,誰也不敢進去。放牛人說的洞口就在金鐘山半腰,其實距趙中國家並不算太遠。具體的說,大灣村也在金鐘山的半腰,差不多同一海拔高度。

在靠近洞口時,趙中國發現了一條蛇。那是一條從未見過的大蛇。這個洞是屬於它的。

大山裡朝汐暮露,一年四季,差不多有三個季節有蛇出沒,在幾十年的山裡生活中,趙中國不知見過多少蛇了。他早已見慣不怪。但這一次,他被鎮住了。趙中國比劃著說,足有兩米長,大碗粗。這是一條蟒蛇,身上的鱗片閃著金光。趙中國說,它好像剛剛睡了一覺,剛剛醒來,精神很足,看人的眼光異常有神。趙中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手裡有一把砍柴的砍刀。非常鋒利,拳頭粗的樹條只需一下。趙中國並不想傷害它。他知道蛇並不輕易傷人。

最後,還是趙中國退卻了。他想起了常常在洞內發現的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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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中國做的手杖,出山用。

在趙中國小屋的門廊下,我倆一邊吃著泡麵,一邊聽著他講自已的人蛇遭遇。他悄悄對我說,可不要對外人講,如果知道了,誰還敢對洞感興趣?

攝製組留下的桶面,趙中國吃得滿頭大汗津津有味。汗珠從稀疏的頭皮上滾落下來,滴在方便麵桶裡。我問,你怎麼總是一個人探洞,有沒有想招個幫手?他說想是想過,需要有人幫忙整理資料,“可我沒錢,沒人跟我幹”。過來收拾桌子的小弟沒好氣地說,自己飯都吃不上,還想招徒弟,除非這個人也瘋了。幸好聲低,趙中國沒有聽見。

那一天走出很遠了,趙中國的弟弟又趕上我。他五十多點,滿臉不相稱的滄桑。他一個人住在老屋,老婆孩子住在縣城的新買的房子裡。他求我說,你能不能想辦法幫下我哥哥,讓人幫下他。過幾年我們都進城了,他將來老了怎麼得了呀!我問,他怎麼不自己去找有關部門反映呢?弟弟更生氣:他只認得洞,也只有洞認識他。

小路旁的山竹遮天蔽日。一條通往金鐘山的簡易公路正往山上修建。聽趙中國說過,竹林裡有一種菌,叫竹蓀,每年他都會去揀拾,補貼生活用度。

下山的摩托車一蹦三跳,騎車的人,彷彿焊在車座上一樣。他們去山外採購茶米油鹽,也採購關於山外世界的消息。

【五】

趙中國的大哥說,弟弟已有二十年時間沒有種過地了,他的幾分土地早已被荒草掩埋。雖然同院而居,他的生活我們也不很清楚。如果早晨起來發現鎖了門,就是他出門了,去哪裡了?誰也不知道。也許是去了山裡,也許是去了縣裡圖書館了。館裡,有他想找的東西。他一個人獨來獨行,就是我們親兄弟,也很少說話。

在趙中國屋裡的一口木箱裡,我見到了他手寫的一份材料,計有二十頁之多。標題是:申報。內容是關於雙河洞系統三十年勘測數據心得。其中一節講的是雙河谷的歷史典故:“1368年,朱元章(璋)打敗元水軍,過金鐘山時,將大小山頭都著上綠裝。”作為申報材料,顯然極不規範,但也顯然並非他的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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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中國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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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張手繪地圖上,我讀到了以下一段文字:“同志們,我趙中國繪的這圖紙,雖然不好,各樣都是千真萬確,這雙河洞旅遊區之內的山水洞林廟古樹,特級樹種,特級動物,所有的專家都不知道,這雙河洞,真是天生的雙河洞,還有二百多個洞口被我發現,十分可惜……這些洞我提前申報了兩年,88年省科學院才來了幾個專家。”趙中國的弟弟說,三哥多次去縣裡、省裡,也不知道他幹什麼?

在他的桌子上,有一個小小的收音機,漆彩駁落。趙中國耳聾,鄰居說,他每晚都聽到很晚,聲音很大,害得人無法入睡。

大灣村幾乎沒有網絡信號,幾年前國外探洞的朋友送給他一部舊手機,成了擺設。這也是他家裡唯一值錢的電子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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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中國每晚聽收音機到深夜

趙中國三十年孤獨又鏗鏘的地穴探索生活,已湮滅於歲月風塵,那些洞穴中的日夜,那些風雨路上的點滴,連他自己也難以記憶了,唯有三卷洞穴地質分佈結構圖和五本日記作為風雨不晦履跡的見證。它們細筆勾畫,綿綿密密,宛若每一個個深淺不一的晨昏。

在趙中國的家裡,我有幸見到了這些堪稱珍貴的資料。它們被一個塑料袋小心翼翼的包裹著。手繪的雙河洞地質分佈圖共三卷,普通的加厚白紙,近兩米見方。細細密密,紅藍園珠筆勾繪。圖繪並不專業,缺少了座標和比例數據。但與我們同行的一位專業人士說,他能把地下的圖據如此精確的在一張平面圖上標示出來,真是奇蹟,要知道,他沒有專業的測繪工具,這需要強大的記憶還原能力。我仔細看了圖紙,筆劃粗細不一,墨跡有深有淺,這顯然不是一次成形的。應該是每次有了新內容再添上一筆的結果。我詢問了他,果然如此。

日記共五本,皮面黃漬斑駁,非常有年代感。內容頗雜,有讀書心得,有時事評論,更多的是每天的生活記錄。這是一個生活在個人內心世界的人,這個世界與外部天地分道不僭又有著複雜的深深勾連。

三十年間,趙中國且行且記,這些地圖和日記,既是山水地理的履歷,也是一個人生命的履歷,它們共同提供了一方山水與命運不息的證語。

六十一歲的趙中國耳朵幾乎完全失聰,需要用很大的聲音和手勢來交流。現在,他有一份每月65元的老年最低生活保障金和每月200元的低保。鎮裡為他修建的兩間小屋,在幾天前的一場冰雹中,瓦頂被多處擊穿。他認為質量太差了,沒有安全感,死活不願搬進去。其實,他是在和幹部們賭氣。

趙中國的一位鄰居說,他並不是一個受幹部們待見的人,他似乎從來沒有學會和人打交道。幾年前,村裡修路,其中一節路段被一棵紅豆杉樹攔住去路,地理條件限制,改線並不容易,村長要把樹砍掉,他硬是鎮裡縣裡市裡層層告狀,把村長拉下了馬,使這棵紅豆杉保留了下來。

兩天時間裡,攝製組跟隨趙中國,用鏡頭記錄下了他這些年的部分行跡。地下河谷、石膏洞、螞蝗洞、天凰洞……幾天後,這些對於無數人來說,那夢一樣遙遠的秘境,將通過世界最有影響力的有線電視平臺走進人們的視覺裡。

像往常一樣,他沒有獲得任何報償。飯桌上,一份蛋炒飯他幾口就扒拉完了,我們又叫了一份給他。大雨中,一輛吉普車把他從山下送回了家門。這是他得到的唯一一次最高規格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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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中國與天安門的PS合影,他從未去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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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中國:貴州綏陽人,年逾六旬,曾任當地中學代課老師。自小與雙河洞結緣,且一生痴迷。他走過雙河流域近200平方公里的土地,發現了500多個洞口,並親手繪製洞穴分佈圖,其中一張圖紙,被法國洞穴聯盟永久收藏。

綏陽雙河洞是世界上最長的白雲岩洞穴,也是世界上面積最大的天青石沉積洞穴。2004年3月,綏陽雙河洞地質公園被國土資源部正式批准為中國第三批國家地質公園,2008年3月30日正式開園。(資料據貴陽晚報)

陳年喜:陝西丹鳳人,從事礦山爆破工作十六年,目前在貴州遵義打工。曾在《詩刊》等雜誌發表多首詩作,獲2016年中國工人詩人桂冠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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