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午夜驚魂
桑揚眉回到家裡，已經是夜裡十點半。
家，是租來的兩居室。桑揚眉下定了決心，要逼迫媽媽金盆洗手，不再去做見不得人的事。
她聽夠了別人說她媽媽是壞女人。
不僅村裡人這樣說，連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這樣罵。親戚朋友都不和媽媽往來，也不喜歡壞女人媽媽生的她。
但媽媽再壞，始終是媽媽。媽媽即便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也是出於無奈，為了養活她，讓她過得好一些。
現在她參加工作了，還兼職每晚去做兩個小時的家教，只盼著多掙一些錢，把媽媽從“火坑”和“苦海”裡解救出來，在這個遠離老家的城市，親眼看到媽媽“重生”成一個乾乾淨淨的好女人。
桑揚眉洗了澡，剛躺在床上，驟響的手機鈴聲震破了夜的寧靜。她拿起手機一看，是媽媽打來的。媽媽從來沒有這麼晚打過電話，難道出了什麼事？
呸呸呸，桑揚眉心裡罵著自己烏鴉嘴。滑動接聽鍵，一聲媽還沒喊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就急切地搶進來：寶貝嗎？哦，對不起，你是誰？郭玉梅出事了，我要聯繫她的家屬。
對方語無倫次的話把桑揚眉嚇壞了。媽媽的電話怎麼在別人手中？這陌生的男人是警察，還是她的那種客人？
她警惕地問：你是誰？
男人還在慌亂中：郭玉梅出事了，很嚴重，很嚴重！我們要聯繫她的親人，可她的手機裡除了單位的電話，就只存了你這個叫寶貝的號碼……
桑揚眉神經高度緊張，還是沒明白對方的意思：我是郭玉梅的女兒，請問她出啥事了？需要我做什麼？
2、漂亮惹禍
郭玉梅出生在河南一個小山村。由於家境貧寒，讀完小學就輟學跟著爸媽幹農活了。隨著發育長開，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女人都想漂亮，可漂亮容易遭禍。尤其是在貧窮落後的農村，往往會演變成紅顏禍水，落個紅顏薄命。
郭玉梅的人生從平凡到驚險刺激，壞就壞在她的姿色上。
首先眼珠兒落在她漂亮臉蛋上的是父母。
祖墳冒煙，得了一個水靈如花的閨女，賠錢貨搖身一變就成了搖錢樹。窮怕了的郭家老兩口合計起如何靠嫁女賺取到豐厚的聘禮。
想錢，就得不要臉。老兩口對蜂擁而來提親的張媒婆李紅娘說，別整那些沒用的，要想娶我家閨女，就得捨得寶來寶得寶，捨得珍珠換瑪瑙。
郭家開出價，媒婆懂得起，介紹的男方個個都有含金量。郭家老兩口笑得嘴都合不攏，正這個看起來不錯，那個更好，為敲定女婿傷腦筋時，郭玉梅出事了。
村裡的混混雷火神早就垂涎郭玉梅的美色，只是苦於無從下手。那天，他在鎮上和狐朋狗友灌了馬尿回家，看到她正在地裡割紅苕藤。再四下一瞄，沒有啥人，頓時慾火上竄，褲襠裡的那杆槍嘩啦一聲子彈上膛要衝鋒陷陣。
雷火神把郭玉梅摁倒在地裡瘋狂撕扯她的衣衫，突然遭襲，她本能地掙扎呼救。
突然，手忙腳亂的雷火神背後捱了重重一下，一聲爆喝響起：畜生！
好事被攪擾，雷火神拔出隨身攜帶的尖刀轉身就捅，來人肚子上捱了一刀，並沒有倒下，飛起一腳踹翻雷火神。
雷火神雖然是操社會的混混，手中有刀，但遇到牛高馬大還不要命的對手，他知道佔不到便宜，就地一滾，提著褲子逃了。
耍流氓汙辱婦女是重罪，何況還動了刀子殺人。雷火神這一逃，沒敢回家，從此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因此，他有沒有刺刀見紅搞成事，外人不曉得，只有瞎猜測。
3、以身相謝
英雄救美的是一個村的小夥子桑小剛。
桑小剛也算是村裡的“名人”。這娃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不甘心扛鋤頭擔尿水種田，搭了一個鴨棚要做養鴨專業戶。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桑小剛雖然看了許多養鴨的書，但畢竟經驗不足。運氣好，一撥兩三百隻鴨子順利長大賣出，他就賺了。運氣不好，鴨子害了瘟病，會虧得內褲底兒朝天。
村裡人覺得他不踏實，想精想怪“不務正業”瞎搞胡整，二十七八歲了還沒姑娘願意嫁他。
可豔福說來就來了。
雷火神對郭玉梅施暴時，桑小剛正躺在河坎上放鴨子，聽到呼救聲他揮舞著趕鴨子的長竹竿衝過去。這一衝動的壯舉，成就了他的光輝形象，俘獲了美人芳心。
桑鴨子樂瘋了，肚子上挨一刀，賺到一個美人兒，值。
姑娘小夥私定終身，這可急壞了郭家和桑家的老人。郭家嫌棄桑家窮，嫁女撈不到啥油水。而桑家嫌郭玉梅是掃把星，差點害得兒子丟了命。
兩家父母絞盡腦汁要棒打鴛鴦，郭玉梅又出事了。
她肚子裡有貨了。
是非婆們興奮了，口水暴濺地爭辯著郭玉梅肚子裡是雷火神還是桑小剛的種。
關鍵是誰的種還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還沒出嫁，就被搞大肚皮，這在當時的農村絕對是丟死仙人的醜聞。那些本來想靠砸錢抱得美人歸的富家子弟，頓時翻了臉。
這也正常，誰願意花大把的錢，撿一個破鞋，頭上長綠草，喜當爹嘛。
4、天降橫禍
就這樣戲劇性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只是代價很慘重，郭家沒賺到豐厚的彩禮錢一肚子氣，沒有半句祝福；桑家怕沾染掃把星兒媳的晦氣，逼著桑小剛分家另立門戶。
因為愛情，苦一點也願意。小兩口在河邊挨著鴨棚建了三間土磚草房，開始了艱辛的生活。
命運不肯放過他們。郭玉梅在給鴨子添飼料的時，踩著一泡稀鴨屎，腳下一滑，摔了個四仰八叉，肚裡的孩子掉了！
小兩口痛苦痛悲，桑家二老卻擊掌叫好。儘管兒子信誓旦旦地說，雷火神那天並沒有壞成郭玉梅，她肚裡的孩子絕對是桑家的種，但這話誰信呢？這下好了，不管是誰的種，掉了乾淨。
正所謂“上帝關上了一扇門，必然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不知是郭玉梅旺夫，還是桑小剛養鴨技術提高了，養鴨這條路越走越順，幾年過去，已經擴展到有三個鴨棚。辛勤付出，豐碩收穫，婚後第四年雙喜臨門，喬遷進新建的三層小樓房不久，郭玉梅肚裡又有了動靜。
然而，天降橫禍。
一個夏夜，突然狂風大作，雷雨交加，一間鴨棚被吹倒，受到驚嚇的鴨子撲騰著翅膀四下逃竄。桑小剛急了，拿起長竹竿想把鴨群趕進另一個棚子去，突然一聲炸雷，雷電順著那根竹竿劈下來，桑小剛癱在地上……
農村人迷信，信奉做了壞事才遭雷打。桑小剛的死，再次狠狠讓桑家人丟了臉，為了挽回一些面子，他們逢人就說，都是郭玉梅那個掃把星八字硬把桑小剛給剋死的。
郭玉梅忍受著痛失丈夫和謠言的雙重打擊，不久誕下一個女嬰，取名桑揚眉。期望這個遺腹女將來能揚眉吐氣。
本來就分了家，加上兒子被雷劈死了，兒媳又生了一個丫頭，桑家人氣不順，別說照顧坐月子的郭玉梅，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晦氣。郭玉梅的親孃倒是來了，張口閉口都是當初要你嫁誰誰，你死女子不聽，現在弄得這麼慘，背時合該。罵到郭玉梅能下床自理生活了，屁股一拍閃人不管了。
更心寒的是，桑小剛出事的時候，郭玉梅因為臨產無暇顧及，那些跑出去的鴨子被人逮到無人還回，而剩下兩個棚的幾百只鴨子，她拜託小叔子桑小強幫忙處理，結果桑小強把鴨子賣完了，輕飄飄地扔下一句，錢丟了，一分錢都沒給她。
孤女寡母沒人撐腰，誰都敢欺負，這日子怎麼過？
5、貞節烈女
一晃三年過去了，按照當地習俗，小寡婦給丈夫守孝期也滿了。陸續有媒婆上門給郭玉梅找出路：男人死了男人在，找個男人好依靠。
郭家老兩口又開始做發財夢，不斷來給女兒做思想工作。桑家也巴不得郭玉梅改嫁，他們好趁機侵佔那棟三層小樓房。桑老太太倒不是貪財，只是小兒子桑小強太不爭氣，好吃懶做又偷雞摸狗，壞名遠揚，沒人肯把姑娘嫁給他。如果得到那棟小樓房，興許會有姑娘動心。
可是，郭玉梅死不改嫁，誰勸都不聽。
桑小強得不到樓房，搞不上對象，居然打起了歪主意，要娶寡嫂。
桑老太太沒敢答應，怕被人笑話，更怕郭玉梅八字硬，把小兒子也剋死。桑小強壞水一起，就收不了場，一天夜裡編了個藉口騙開嫂子的房門，一個熊抱就把郭玉梅摁倒在床上，要耍流氓把生米煮成熟飯。
男人死後，郭玉梅處處小心，身上揣著水果刀，枕頭下放著剪刀，突然被小叔子摁倒，驚恐中摸出剪刀朝桑小強扎去，桑小強慘叫一聲捂著下體跑了。
好事沒幹成，蛋蛋還差點被戳爆，桑小強吃了啞巴虧，再不敢打嫂子的主意。
郭玉梅油鹽不進，要做守節的烈女不改嫁，孃家和婆家都佔不到便宜，對她更是恨之入骨，幾乎斷絕了往來。
6、壞女人？
男人死後，郭玉梅再沒養過鴨子，靠著種田和在附近餐館打零工與女兒相依為命。
窮人的孩子最敏感，桑揚眉從小就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沒有漂亮的書包，沒有好吃的糖果，過生日過年也沒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送她禮物給她壓歲錢。在她的記憶中，這世上只有一個疼她愛她的親人，就是媽媽。
從她上學的第一天起，媽媽對她只有一個要求——好好讀書。
十三歲那年，桑揚眉考上了縣城的初中，郭玉梅給她辦理好住校手續又塞給她一些錢後，含著眼淚說，眉兒，這些年苦了你，你現在長大些了，能照顧自己了，媽媽決定到大城市去打工掙錢，以後你同學有的，你都會有……
自從媽媽去東莞打工後，桑揚眉的生活真的不斷髮生變化，有了漂亮衣服穿，再也不用每天啃饅頭喝稀飯吃鹹菜了，而且有了零花錢，讀初三的時候，媽媽還給她買了一個手機。
她覺得媽媽好厲害。
可很快閒言碎語就傳進她的耳朵，嚼舌根的人說她媽媽在外面賣，不然咋會掙那麼多錢。
媽媽確實變了，回來一次，穿著打扮變洋氣一次，而且還學會了抽菸喝酒，和桑揚眉在電影裡看到的那種壞女人一模一樣。
但她不敢問媽媽是不是在外面掙不乾淨的錢，只敢對說她媽媽壞話的人拼命。每次打了架，媽媽就在電話裡說，眉兒，嘴巴長在別人身上，咱管不著，你只要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就好。
桑揚眉很聽話，也很爭氣，後來考上了遠離老家的四川大學，畢業後特意在成都找了工作。
開始掙錢了，她第一個願望就是要媽媽到成都和她一起生活。可媽媽說，眉兒，你才參加工作，掙錢不多，媽媽身體還好，還能掙幾年錢。這世道沒有錢，就被人看不起。我要給你存嫁妝，給你買套房，不能讓你以後的男朋友看不起你。
桑揚眉聽得直掉眼淚。
媽媽雖然化了妝，也掩飾不了她的疲憊和衰老，她好想說，媽媽，女兒已經長大，你別再去掙那種錢了，女兒花那些錢心會疼，會流血。
但是，她終是沒有說。她怕這些話捅破媽媽的尊嚴，捅破媽媽的心，會要了媽媽的命。
7、好媽媽！
問了好大一會，桑揚眉才弄清楚，原來那個男人是媽媽單位的車間主任。媽媽這些年都在電子廠打工，從未乾過丟人的醜事！昨天夜裡，媽媽在打磨工件時，砂輪片意外爆裂，一塊碎片打進了額頭，一塊射進了她的胸腔……雖然搶救及時，手術也很成功，但醫生說，能不能挺過危險期，還待觀察……
幸運的是，三天後，郭玉梅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看到桑揚眉就急了：眉兒，你來幹嘛，工作咋辦？
桑揚眉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嘩嘩地流：媽，別人亂說你，你為什麼不解釋呀！
郭玉梅搖搖頭：眉兒，日子是各過各的，是好是壞又何必去和別人爭呢？
說著說著，郭玉梅也流出了眼淚：眉兒，昨夜，我夢見你爸了，我以為他要帶我走，要懲罰我……剛來東莞的時候，媽媽由於沒有文化，技術活啥都不會，又不肯去不乾淨的地方，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一個男人把我帶進了工廠……他那時剛離了婚，對我很有好感，我看他人不錯，覺得可以依靠……可是，當我說想把你接到這邊來讀書的時候，他就變了臉，說，他離婚就是因為妻子生了兩個女兒，他討厭女娃，和我好，就是要我給他生兒子……眉兒，你是媽媽的命根子呀，他條件再好，對我再好，只要不接納你，媽媽也不稀罕。眉兒，這輩子，媽媽就錯了那一會，和那個男人睡了覺，對不起你爸爸……夢到你爸的時候，我慌了，怕他真把我帶走…….媽媽不怕死，但媽媽現在不敢死啊，我的眉兒還沒有找對象，還沒有出嫁成家，我的眉兒還需要我呀……夢醒了，媽媽又想明白了，你爸爸真要我去陪他，也不是啥壞事。我是廠裡的老員工了，這些年也買了社保的，媽媽這一走，也算是工傷，賠下來的錢，加上這幾年我存下的，也差不多夠你在成都買一套房了……
媽媽……
要記得，他若真愛，只會用一種方式呈現：用他的全部生命供養你。安妮寶貝這句話，說的是愛情，但用在媽媽身上，桑揚眉覺得更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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