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九龍奪嫡”:穆罕默德王儲的崛起

出於阿拉伯人傳統的家族觀念,伊本·沙特通過標準含混的王儲制度給予自己的眾多子嗣以競爭繼承權的機會,一度造成“九龍奪嫡”、宮鬥不斷的複雜局面。如今,這一切將被一位1985年出生的年輕人所終結。

文|劉怡

終結“九龍奪嫡”:穆罕默德王儲的崛起

2017年11月8日,反腐逮捕行動結束後,沙特國王薩勒曼(左)與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王儲(右)交談

“那傢伙”,約旦留學生K用右手比成手槍的姿勢,朝牆上的畫像比劃了一下,“可真能折騰啊”!

不必仔細看我也能猜到,牆上掛著的是在2017年6月21日被最終確立為沙特王位第一順位繼承人的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ohammad bin Salman)王儲的畫像。在過去的兩年裡,他是這個石油王國最出風頭的人物,也是極少數能以隻言片語直接影響到普通人生活的人。就在幾分鐘前,K還在向我抱怨他剛剛聽到的一則流言:從今年9月開始,除去已經確認發放的獎學金外,大學生得到王室隨機發放的朝覲、齋月等特殊節令津貼和國王巡視宣慰金的機會將要大大減少,而這都要歸因於穆罕默德王儲發起的削減政府開支的運動。2016年初,沙特政府宣佈下調對成品油、民用電和淡水的長期政府補貼,導致一些城市的生活用水價格在兩個月內上漲了10倍。成千上萬的沙特人登錄到Twitter,用抗議和漫畫表達他們對那位“85後”王儲的不滿。

考慮到目前在位的薩勒曼國王已是82歲高齡,無論穆罕默德究竟會在哪一年正式繼位,他都將成為沙特王國曆史上登基年齡最小的一位君主。在此之前,這一紀錄屬於第二代國王沙特·本·阿卜杜勒—阿齊茲,他在1953年繼位時年已51歲。而從這位第二代沙特國王開始,整整五代君主都有一個共性:他們全都是開國之君伊本·沙特的兒子,彼此互為兄弟。考慮到伊本·沙特早在1953年就已病逝,他的子女中年紀最小者如今也已經年過古稀,最近幾位沙特君主常常會給人一種形象老邁、體弱多病的感覺。但出生於1985年、身強體健的穆罕默德·本·薩勒曼顯然不會給人這樣的印象,外界對他的評價更多會像K所說的那句“能折騰”。而最微妙之處在於,穆罕默德將是自伊本·沙特以來,第一次出現有第三代男性成員繼承王位的局面。由來已久的“九龍奪嫡”亂象,在他這裡將得到徹底終結。儘管宮廷鬥爭的陰影,至今還未從利雅得上空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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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結“九龍奪嫡”:穆罕默德王儲的崛起

1985年1月29日,時任沙特王儲阿卜杜拉在巴黎愛麗捨宮向歡迎人群致意

奇特的王儲制

原中國駐沙特王國大使、中東問題特使吳思科將沙特王位繼承問題的混亂歸因於阿拉伯半島由來已久的家族政治傳統:“部落時代留下的一些傳統,至今仍會影響沙特王室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社交。比如國王要定期和普通老百姓直接會面,又比如選擇繼承人。因為繼承人的能力會影響到整個王室家族的命運,不能由國王一個人說了算,所以通常會由一個容納了諸多資深成員的王室委員會來決定一位親王是否適合被立為王儲,不行的話還可以更換。至於那些沒當上國王的親王,他們的地位依然是有保證的,而且會在經濟方面得到補償,這就保證了王室內部的穩定。當然,考慮到親王們的母系血統存在差異,還會有一些額外的平衡。”

一代英主伊本·沙特一生都為自己的魁梧身材(身高超過1.95米)和強健體魄而自豪;作為這種自豪感的註腳,他和22位不同的妻子生下了45個兒子,其中有36位活到成年以後,選擇何人入繼大統遂成為一大難題。在奧斯曼帝國晚期,這個問題並不難解決:掌握大權的禁衛軍將領會選擇自己心儀的親王繼承蘇丹之位,並將落選者逐一殺害。但對看重家族利益勝過個人的伊本·沙特來說,他更關心未來的君主能否在亂世之中確保整個王國乃至統治家族的安穩。於是便有了“生前建儲”制度:在位的君主在年富力強之時,便會徵求由10餘位家族長輩組成的王室委員會的意見,提前確定王位的第一、第二順位繼承人,必要時還可調整。

在今天的沙特阿拉伯,擁有“親王”頭銜的男性貴族總數被認為超過3000人;但倘若細分其血統,其中絕大多數僅是王室遠親,是沙特家族在20世紀之前的男性成員的後裔,與伊本·沙特及其貴胄子孫關係相當疏遠。而伊本·沙特的36個兒子及其男性後代,目前有200餘人在世,其中真正具有顯著政治能量者總數不會超過30人。而在這些親王中,又以“蘇德里七兄弟”(Sudairi Seven)最廣為人知——內志地區最著名的貝都因部落蘇德里家族的一位女性成員胡薩·賓特·艾哈邁德在1913年與伊本·沙特結婚,隨後陸續誕下了7個兒子。這7名親王在日後的繼承權之爭中有兩人成為國王,兩人以王儲的身份病逝,可謂尊貴已極。

在1953年病逝前夕,伊本·沙特曾經留下過關於“兄終弟及”的暗示,希望沙特王位能在自己的眾多兒子之間做長期傳承。但僅僅過了10多年,變數就已經出現:伊本·沙特的長子沙特·本·阿卜杜勒—阿齊茲在繼位之後治國無方,並且圖謀效仿歐洲王室、將最高權力傳給自己的兒子。他的同父異母兄弟、實際主政的費薩爾王儲對此大感不滿,於1964年聯合“蘇德里七兄弟”控制的王室委員會廢黜了哥哥,自己宣佈登基。但這位才幹卓越的費薩爾在1975年意外地被一名精神錯亂的侄子刺殺,將王位留給了伊本·沙特的第五個兒子哈利德。待他在1982年病逝後,繼承權逐步轉入“蘇德里七兄弟”及其盟友之手。七兄弟中的法赫德從1982年起在位長達23年,2015年登基的現任國王薩勒曼則是七兄弟中的老六。在他們之間,不屬於蘇德里世系的阿卜杜拉國王因為頭腦精明,並且獲得蘇德里世系中年輕成員的信賴,自2005年起穩定執政了10年。

每位沙特國王登基之初,通常都會任命新產生的王儲兼任副首相、國防大臣等重要職務,以為其將來上臺執政積累經驗。出於王室內部的平衡,已故國王如費薩爾和阿卜杜拉的子嗣也會被安排到關鍵職位上,甚至不允許其擅自辭職。隨著伊本·沙特的兒子輩成員年齡日益老邁,這種安排帶來了嚴重的效率問題和不穩定隱患:從哈利德開始,多位沙特國王在正式即位後不久就開始出現中風、心臟病、糖尿病等健康問題,無法長期有效執政;各種勢力乘機謀求攫取政府實權,宮鬥之聲不絕於耳。因此待同樣身體不佳的薩勒曼國王在2015年登基之後,他最終決定改弦更張,變兄終弟及為父死子繼。年輕的穆罕默德遂得以成功上位。

終結“九龍奪嫡”:穆罕默德王儲的崛起

2016年6月5日,塔伊茲地區受到沙特政府支持的也門武裝人員與一輛繳獲的胡塞武裝坦克合影

“抽乾沼澤”

毫無疑問,在反腐運動中栽倒的親王們的名姓,是國外觀察家和新聞媒體最為關注的。最醒目的名字無疑是伊本·沙特之孫、身家近190億美元的“中東巴菲特”瓦利德·本·塔拉勒(Al-Waleed bin Talal)親王。他是上市公司王國控股(KHC)的董事會主席兼CEO,在今年出爐的福布斯全球富豪榜上排名第45位。瓦利德被捕的消息傳出後,王國控股的股價發生暴跌,公司市值在48小時內縮水約13億美元。第二位顯赫人士則是已故國王阿卜杜拉之子、國民衛隊大臣和前司令米塔布·本·阿卜杜拉(Mutaib bin Abdullah),他的軍旅生涯超過30年,自2010年起就控制著擁有10萬人的“禁軍”國民衛隊,是全體王室成員安保工作的最高負責人。此外還有米塔布之弟、前利雅得省省長圖爾基·本·阿卜杜拉,他曾在空軍任職多年;前空軍副司令、氣象與環境署主管圖爾基·本·納賽爾,他曾多次捲入與英國企業之間的軍火採購舞弊和受賄案;前副國防大臣和海軍司令法赫德·本·阿卜杜拉,他在21世紀初曾是全國海洋事務的最高負責人;前國務大臣和內閣辦公廳主任阿卜杜勒·阿齊茲·本·法赫德,他也是聲名在外的國際地產商和媒體經營者,並與突然宣佈辭職的黎巴嫩總理小哈里里有著密切的商業往來。除以上六人外,被捕名單中還包括經濟與計劃大臣法凱赫、中東廣播公司總裁易卜拉欣、沙特廣播與電視網控制人薩拉赫·卡邁勒以及前沙特海軍司令蘇爾坦。他們被控以貪汙、受賄、瀆職等多項罪名,暫時軟禁在利雅得麗茲—卡爾頓飯店,幾個星期後才被陸續釋放。

毋庸置疑,這首先依然是一場以鞏固權力為出發點的“大掃除”行動。儘管將穆罕默德立為王儲的決定並未收穫公開的反對之聲,但在過去數十年裡分散於王室不同支系,尤其是先後被廢黜的穆克林、納伊夫兩位前王儲及其家族成員手中的政治和經濟資源,依然會成為這種“有悖祖制”的操作的顯著威脅。薩勒曼國王同父異母的哥哥“紅色親王”塔拉勒(他正是此次被捕的瓦利德親王之父)就公開批評稱,薩勒曼傳位給兒子的計劃打破了王室內部由來已久的政治平衡,王室委員會應當集體推翻這一決議。控制國民衛隊、在軍中廣有人脈的米塔布親王,更是使年輕氣盛的新王儲隨時處在被政變或“兵諫”趕下臺的陰影之下。

有鑑於此,薩勒曼父子採取了兩手準備以應對潛在的風險。首先,自2015年春成為副王儲(兩年後“轉正”)以來,穆罕默德便頻頻陪伴父親出訪中、美、俄、日各國,在國際媒體面前高調亮相,並主導了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的幾輪限產談判。兩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和特朗普都對這位年輕王儲誇獎有加,並公開做出了“希望沙特阿拉伯長期保持穩定”的表態,顯然是對既成事實的承認。在2017年初,王儲親自前往美國,為特朗普上任後的中東之行部署前期安排,並和美國軍工聯合體(MIC)中的要角做深度接觸,最終簽署了總值1100億美元的武器裝備和後續服務進口協議,箇中不無“投名狀”的成分。其次,儘管王儲的政治資歷尚淺,但他從2010年起便作為父親的主要顧問和助手介入國內事務,對利雅得省、國防部、石油部、經濟與規劃部以及國內改革的相關業務領域多有涉獵,也因此與建制派勢力頻繁產生摩擦。2016年5月,他就曾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解僱了過去30年間實際執掌沙特能源政策的石油大臣納伊米,在坊間引發軒然大波。

然而事實證明,穆罕默德王儲的賭博成功了。在納伊米黯然出局之後,沙特開始和OPEC成員國以及俄羅斯、委內瑞拉一起,厲行嚴格的限產政策,在兩年內削減了接近三成的原油出口量,國際油價因此得以回升到每桶56美元以上,大大緩解了外匯儲備急劇縮水的沙特的財政窘境。現在,王儲又開始通過推動反腐行動和插手巨型國企,進一步推動他那躊躇滿志的“願景2030”規劃的實施。如同特朗普在2016年大選期間的口號“抽乾沼澤”,利雅得核心權力圈中可能威脅到穆罕默德地位的沼澤已被抽乾,他的地位獲得了保障。

前途未卜的冒險

回想起來,世事發展的許多軌跡早在一開始就顯現出了端倪。自從2015年4月29日被確定為沙特王位第二順位繼承人以來,穆罕默德親王在出鏡率和影響力上就遠遠超過了他的堂兄、當時的正牌王儲穆罕默德·本·納伊夫。無論是發動干涉也門的“關鍵風暴”作戰,還是大張旗鼓地推出“願景2030”,又或是登上《彭博商業週刊》封面,公開贊成對伊朗採取強硬姿態……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塑造一位個性鮮明的改革強人形象,從而為順理成章地接班其父薩勒曼國王做好了鋪墊。相比之下,中庸低調、長期掌管內政部的穆罕默德·本·納伊夫親王雖然有“反恐先鋒”的美名,但從一開始起就存在先天不足:他的父親老納伊夫·本·阿卜杜勒—阿齊茲親王一度有望繼承其兄阿卜杜拉的王位,卻在2012年死於心臟病,將繼承權拱手讓給了現任國王薩勒曼。而82歲高齡的薩勒曼在繼承人問題上顯然更偏愛自己的八兒子小穆罕默德。奪嫡之爭塵埃落定之後,納伊夫父子也不幸成為了沙特歷史上唯一一對曾先後被立為王儲、最終卻未能如願接班的龍子龍孫。

33歲的穆罕默德王儲素來是歐美媒體青睞的那種“新人類”。他推崇喬布斯、扎克伯格和比爾·蓋茨,曾公開宣稱“我可以創造像蘋果公司那樣的傳奇,而未必要去當國王的僱員”。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試圖對沙特王室和國家機器之間不分彼此的關係做一種有限度的剝離:這在該國曆史上稱得上石破天驚之舉。

長期以來,沙特親王這一群體都以一擲千金和奢侈聞名於世,但這對該國的國民經濟本身並無幫助——親王們的消費目的地並不在缺少豐富娛樂設施的利雅得,而是在美國、西歐和其他海灣國家。他們按照秘而不宣的王室財富分配規則從國家的石油收入中抽成,隨後在紐約、巴黎、倫敦購買豪宅和五星級酒店,既不向本國納稅、對未來的經濟改革也毫無貢獻。而長期被圖爾基·本·阿卜杜拉、圖爾基·本·納賽爾以及蘇爾坦海軍上將把持的軍火採購業,儘管屢屢簽下數百億美元的大單,卻連起碼的保障維護和彈藥補給都無法完成。幾位親王本人更是從訂單中索賄、貪汙甚多。即使是在2014年全球油價逐漸陷入“熊市”、沙特國家財政出現上千億美元的赤字的情況下,親王們的奢侈生活也不曾稍有收斂。當年夏天,阿卜杜勒·阿齊茲親王在巴黎街頭遭遇武裝匪徒搶劫,僅現金就丟失33.5萬美元,引發輿論騷動。而沙特本國國民卻在經歷補貼削減。

正是在此背景下,穆罕默德王儲對他的堂兄弟和叔叔們痛下狠手,吸引了全球輿論的關注。這位王儲現在具備了沙特歷史上少有的不容置疑的權威,去推行他的經濟和政治改革計劃;並且從他的年齡看,這一趨勢或許會持續很久。但不確定性依然籠罩在這個“土豪”王國上空——射向利雅得的彈道導彈,正是對王儲竭力推行的地區內干涉政策的反應。由於極度忌憚伊朗領導的什葉派陣營在最近10年的影響力上升,王儲力主介入也門內戰,並配合美國的中東政策、對德黑蘭實施全面對抗。隨之帶來的安全和財政壓力,也須由沙特獨立承受。儘管在2018年初,沙特開始通過和以色列的接近來擴大對抗德黑蘭的同盟,但去年爆出的卡塔爾斷交風波仍顯示:沙特王室長期奉行的以鄰為壑、轉移風險的政策,在當今中東世界裡的效能正在衰減。

同樣值得擔憂的還有雄心勃勃的“願景2030年”規劃。被寄予厚望的沙特阿美IPO計劃,由於國際資本市場的極度不看好,已經被推遲到了2019年。而無論是王儲還是他年邁的父親薩勒曼,都承擔不起改革失敗的代價。距離重構中東政治秩序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馬上就要滿100年,依然由沙特和哈希姆這兩個古老家族統治的地區大國已經只剩下沙特王國和約旦。百年孤獨之後,阿拉伯半島正在邁向前途更未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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