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老书与教老书——平江私塾私访杂记

私塾是个很怪的东西,说起来似乎大家都知道它是过去的中国人小时候受教育的“学校”,但究竟是什么样子,好像谁也不甚了了。

在看了许多名人的自传之后,发现他们几乎个个都对童年的私塾生涯情有独钟,凡写到那个挨戒尺的岁月,笔下莫不流露出某种压抑不住的欣悦。鲁迅之于三味书屋温馨的回忆,其实并不偶然。但是不管怎么样,在经过几代新教育的扫荡,尤其是解放以来新教育的普及,在这个世界上私塾已经变成古董,而且是任何博物馆都没有收藏的古董。

当听去湖南平江拍电视的妻说起那里竟然现在还有私塾,我第一个反应是不信,直到她将平江私塾的课本给我拿了回来,还是有点将信将疑,总是觉得那里存在的应该是新式的私塾,即已经在一些地方露出水面的由私人办的小学,可是,翻翻那些课本,又分明是“幼学”、“纲鉴”和四书一类的东西。横竖总是想不明白,于是我决定到平江去亲眼看看。

平江的乡下,非常的安闲,每个村庄的住家都散散地分布在山脚和田间,虽然有不少新盖的贴着瓷砖的小楼,但高高大大的灰瓦泥墙的老房子还在唱着主旋律。陪我下乡的彭以达告诉我,在平江,私塾教育被称为“教老书”,是个平常的事情,四乡几乎都有教老书的,越是偏僻的山区,教老书的就越多。

果然,在离县城不远的乡下,我看到了真的私塾,看到了或高或低作为教室的农家厅堂,看到了想像中私塾里捻着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只是没有穿长衫,看到了“各逞好喉咙”的学生,只是脑后没有辫子。跟我们正常的学校不一样,“教室”里没有黑板,私塾没有年级之分,各种不同程度的学生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时老师“单兵教练”,根据学生的程度而单独授课,教完了就自己背书,有念《三字经》、《神童诗》的,也有念《论语》、《孟子》甚至《左传》的,大家念起书来,跟学校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真是七嘴八舌,各说各的,汇在一起就变成了一片什么也听不出来的嗡嗡声。到了这时候,我想起了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一段描写:“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很熟悉的内容,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里面所反映的私塾教育的形式。私塾的课本大多是线装的古书,以四书五经居多,在一位私塾老师的书架上,我还发现有《六言杂字》这样完全以农村常用字为内容的传统蒙学课本。还有一些课本是老师自己用蝇头小楷抄的,比如一位名叫余干旋的先生就抄了一本《选录古文》,辑录了一些先秦、两汉以及若干韩(愈)文,从中可见私塾教学的艰难。另外,在私塾选用的课本里,我还发现了民国时代北新书局出的活页文选,似乎在告诉我平江私塾不寻常的历程。

很有意思的是,在平江私塾的课本中,还有一些老师自己编的东西,如平江长田乡高坪村的82岁的彭熊滨老人,就自己编了一本。课本没有名字,但里面设了天文、望雨、地舆、岁时、朝廷、文臣、武职、祖孙父子、兄弟、夫妇、叔侄、师生、朋友宾主、婚姻、女子、外戚、老幼寿诞、身体、衣服、人事、珍宝等条目,分别解说,有的条目下面还有问答题。课本的内容大多是古书上的老生常谈,比如“女子”项言道:“男子秉乾之刚,是说男主于外属乾而刚。女子配坤之顺,是说女子属于坤,当以顺从为道。”如果今天的妇女干部或者女权主义者听了,恐怕要提抗议的。但有些条目则明显受了新学的影响,比如在“天文”项下,就批判了打雷是雷公电母所致的观点,认为那是迷信和神话的“唯心论”,而“根据现代科学研究,天空中的阴电和阳电相碰到,发出爆炸声即成雷”。我注意到,在这些条目的解说中,编者特别注重对古代称谓和相关的成语的介绍,比如在“朋友宾主”项,就特意介绍说“两下能同心一致叫‘金兰’,父亲的朋友叫作‘父执’,自己的同事叫作‘同袍’。”而且“‘心志相孚’、‘刎颈之交’、‘胶漆相投’、‘总角之好’这都是说朋友的深交。”很明显,这种解说都是为了教学生“对对子”做铺垫。

对对子和学应酬是平江私塾学习的重点。对对子是传统私塾必修的课业,开笔作文,就是从对对子开始。至于学应酬,实际上就是学礼,类似于先秦“儒”的专业,即在村人婚丧嫁娶和祭祀的时候唱礼,主持仪式。还要包括办这些事情所有的文书,即各种联、账、文告的书写张挂。

私塾的学生以十三四岁的居多,个别大的20出头,绝大多数是初中没毕业或小学文化程度,据私塾先生说政府规定只有正常义务教育受不下来的才能进私塾。事实上,平江的私塾几乎都是以业余扫盲班的名义存在的。过去的村塾每到农忙要放假,而平江现在的私塾则更加业余,大多利用农闲和晚上教学。如长田高坪村的私塾,1982年班21人中,小学程度的18人,上过中学的只有3人。

由于这些私塾先生往往都有点“问题”,在过去的某些特定时代属于“贱民”和准贱民,所以他们教起书来都很卖力,在改革开放前尤其如此,因为教老书是他们实现自己价值的惟一途径,只有在教书和相关的礼仪活动中,他们才能暂时解脱长期低人一等的感觉。改革开放前的“扫盲业余班”,先生都是尽义务,分文不收,而且白天要跟乡亲们一样下田劳动。进入80年代,先生们才象征性地收点费用,开始是每天1角,后来涨到每天1元,不过,到此也就打住了,再没有涨过价,私塾每年上课不过100余天,一个学生每年的费用不过百余元。

然而,廉价并不足以说明为什么在21世纪的今天,在平江还存在着类似化石式的私塾,这的确是一个令人震惊也耐人寻味的问题。我们知道,任何一种教育体系的存在,其前提有两个,一是有政府的鼓励提倡甚至强制,二是有相应的出口。对于前提一自不用说,对于前提二,私塾似乎也没有。当年私塾的存在与兴盛是因为其出口是科举考试,进而步入仕途,即使连个秀才也考不上,读书读到一定程度(能开笔作文)的本身也可以给自己和家族带来若干好处,至少可以当个层次不高的教书先生。在今天的现代社会里,几乎所有的出息都是跟新教育接轨的,在人们心目中,每年一度的高考,已经成为科举考试的替代品。 既然两个前提都不存在,那么为什么在平江还会有人去读老书和教老书呢?答案似乎应该从平江的文化环境中去找。在访谈中我了解到,平江虽然地处较偏,却一直是一个文风很盛的地方,清末以来尤甚,湘军中著名的儒将、平江籍的李元度,在成名发迹之后,将精力全投到了家乡的文化教育上,不仅使得小小的平江在中国近代的文化转型中出了不少人才,而且酿造了此地浓烈的文化氛围,虽然中经多年的战乱,尤其是国共两党红白拉锯,但传统并没有中断,至今,至少在农村还保留着诗礼之风。

在平江的农村,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什么人家,都能看到各种书法都相当漂亮的联与匾,即使在一个泥屋农舍,也能看到几幅挂在墙上、跟主人的身份很对景甚至嵌着主人名字的对联。在平江,各家各户稍微有点值得庆祝的事情,包括从一个一星期的短训班归来,都会有人给你送对子表示祝贺。老乡们告诉我,每到过年,各种各样的对联就多得数也数不清,不仅家里家外几道门上贴满了春联,就连牛棚、猪舍、谷仓也都落不下。如果谁家有了红白喜事,而且赶巧人缘又特好的话,那么各种喜联和挽联就只能用“铺天盖地”来形容了。在平江期间,我赶上了两个丧事,其中一家简直就像进了白色的树林,到处都是一条条的挽联,稍有不慎,就能碰下来个把的。更令人惊叹的是,每个村庄的各种对联都古色古香,雅得惊人。比如我刚巧赶上的一个丧事的挽是这样写的:

善饮托阿爷莫向花晨斟浊酒;

疏肴供我客聊从谷雨试新茶。

雅得让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仅如此,平江乡下的文风也很盛,几乎每个乡镇都有爱好写诗作画的农民。平江的长寿镇,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农民自己搞的诗书画协会,其成员每个月都要活动一次。也许说起来外面的人可能不会相信,所谓的活动就是这些农民凑在一起做诗钟。即使是现在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可能也已经不知道诗钟是怎么回事了。简单地说,就是文人雅集时,先限好韵,再用一个小钟或者铃铛挂在铜盘上面,系钟的细绳上插一炷香,作诗前将香点燃,等香烧断细绳,钟落到铜盘上,“当”地一声响,大家的诗就要作出来,出不来就要受罚。在来平江之前,我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在清朝的遗老陈三立、樊增祥、郑孝胥归天之后,肯定没有人再做了。然而,平江的农民让我大跌了眼镜。作完了诗,大家在一起吃上一顿,有余兴的边喝酒边对诗,最后一起凑钱将这次雅集的诗编成一本油印的集子,供爱好者传看。长寿镇农民诗书画协会的胡瓜和刘振中还告诉我,他们每次雅集的时候,不光作诗,而且连带着对村里镇里的现状评头论足一番,时间长了,多少会对当地政府形成某种舆论压力,所以,在这个地方,干部违法乱纪的事情相对要少一些,对社会风气也有一些影响。果然,我在他们油印的诗集上,看到了这样的诗:

三三两两结成群,父子兄弟入赌城。六亲不认还犹可,勾心斗角昧良心。这是抨击不良风习的。

东邻昨见鸡生凤,西院今闻马变牛。北国三冬穿裤衩,南疆六月裹皮裘。春来瓦垅宜栽树,秋至阳沟好驾舟。君若有心随我去,但凭巧舌不须忧。这是讽刺说大话的,估计跟某些干部的“政迹工程”有关。

从某种意义上讲,平江农村这种古雅的风俗,就是私塾得以存在的土壤,反过来,如果没有私塾教育,平江这种古雅的风俗也难以为继。凡我问到的读过私塾的人,无论老幼,都承认从私塾出来以后,当有人请他们写对子和喊礼时(尤其是后者),感到十分的荣耀,那时获得的尊重是他们从未得到过的。要知道,这些上私塾的人,实际上是被正规教育淘汰出来的,绝大多数是初中毕不了业或者根本没有上中学的人,这些人在乡里社会是很难得到尊重的。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对乡间风俗活动的参与,要算是私塾教育的一种出口,虽然这个出口不那么正式,但足以拉动这种非正规教育继续前行。平江的诗礼之风,从1905年清朝废科举时,就使得“旧教育”难以像其他地方那样地被弃之如敝履。据对平江历史了如指掌的彭以达讲,那时候新学堂的先生,往往是白天教新书,晚上教老书。只是到了解放后,“旧教育”才被彻底地驱逐出“教育战线”,只能以不合法的形式存在。

其实,私塾的存在,除了平江独特的文化风貌的因素外,跟我们现在的正规教育在农村的失败也有很大的关系,在这里,我用“失败”这个词可能有点过分,但绝非无稽之谈。我们现在的正规教育,事实上只成就了极少一部分能够爬上高考阶梯的农家子弟,而大多数人从这个教育体系获益甚少(付出很多,而且越来越多),相当多的农民孩子接受不到9年义务教育,即使勉强接受了,却根本达不到这个教育要求的基础知识和素质水准。有太多的农家子弟,受了6年或者更多的教育,却连基本的文字能力都没有,连封信都不会写。看来我们的母语教育,真像吕叔湘老先生说的那样,真的很成问题。但是,恰恰就是同样一批农家子弟,而且还是他们中间程度差和比较差的那一部分,在读了两三年甚至一年的私塾后,不仅可以对对子,而且可以流畅地作文了。我在平江所接触到的读过私塾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这个情况,在正规学校里,学习一塌糊涂,考试总是不及格,最后连初中都毕不了业。但进私塾读了两年之后,虽然数理化谈不上,但语文程度却有脱胎换骨的改进。

长寿镇的刘伟东,当我去访他的时候,这个当年学校的淘汰生,已经是镇上农民诗书画协会的成员了,下面是他的两首诗:

打工纪实:赴广离湘十几天,未曾进厂夜难眠。风餐露宿毋须记,最怕招工上黑船。

丰收自叹:日出而耕日落归,总期时雨润苗肥。艰辛换得丰收果,硕鼠便便我却饥。

这样的诗如果放到我们的诗人堆里肯定不算什么,但其清新和真切却不是我们这些书斋中人所能玩出来的。

看来,私塾教育在语文教学方面,效率还是蛮高的。

我想,拥有私塾的平江农村是有幸的。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关于征集“平江精神”表述语的

启 事

2018年7月22日,是平江起义90周年纪念日。为了筹备好纪念活动,宣传新时期平江人的精神风貌,鼓舞全县党员干部群众以最大的决心、最实的举措、最优的状态投身发展大业,建设绿富双赢新平江。县委决定,面向社会各界征集“平江精神”表述语。

一、“平江精神”表述语征集要求

1.“平江精神”表述语字数控制在20字以内,以8-16字为宜;务必通俗、精炼、易记,不与其它地区雷同;可以是几个词语,也可以是几个短语。如长沙精神:“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精神。

2.“平江精神”表述语须结合平江的历史沿革、革命史实和当前平江的发展形势、发展要求、干群的精神状态来提炼,要着眼当前和未来,提振精气神,凝聚正能量,既面向党员干部、也面向广大群众。

3.提炼出“平江精神”表述语后,还须对每句表述语进行论证,论证务必有理有据,精炼准确,字数以500-2000字为宜。

二、“平江精神”表述语的论证

第一步:“平江起义”90周年纪念活动筹备办公室对“平江精神”表述语来稿进行筛选,精选50条表述语;

第四步:将专家遴选出的10条表述语提交县委常委会议研究,最终确定表述语的内容。

三、“平江精神”表述语的运用

1.被确定为“平江精神”的表述语,将在“平江起义”90周年纪念大会上发布,并在县内各种媒体上刊载。

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请勿投其它邮箱)。

截稿日期:2018年1月30日前

联系人:朱冒柏 13575022659;

李双龙 18073055778

稿件请在文后注明作者姓名、工作单位、通讯地址、邮编、电话、电子邮箱。

来稿统一采用word文档格式,务必注明“平江精神表述语”字样。

平江起义90周年纪念活动筹备办公室

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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