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覺得生活不能更糟糕的時候，煙抽完了。
Z先生掐滅手裡最後一支菸，然後一股子抹茶的香氣瀰漫開來，迅速地衝進了一屋子的黑暗裡。
這是Z先生跟Q小姐分手的第十年，Z先生在輾轉反側了近三個小時之後，他成功地失眠了。
Z先生其實並不是一個多麼專情的人，但是就跟所有的故事裡一樣，每一個花心多情的少年，總是會栽在一個女人手裡，他們管這叫真愛。
愛，多麼完美的一個字眼，多麼溫馨的一個字眼，卻也完美溫馨地殺掉了好多人，打碎他們的心，在溫柔鄉里。
Z先生的女朋友很多，多到他自己都數不過來，當然是在他認識Q小姐之前。她們現在估計都亂七八糟了吧，Z先生這樣想，就跟Z先生過的日子一樣，反正Z先生是一個只談情，不談愛的人。
在年紀很小的時候，Z先生就認為自己看清了愛情的本質，所以他可以遊刃有餘地周旋在各式各樣的女人之間。也或許，愛是他根本就不敢碰的東西，從他認為看清了愛的本質開始。
那是十年前，還是更早的時候，反正Z先生是記不清的，也可能是不願意記起，就是在Z先生很小很小，卻又能清晰地認識這個世界的時候，原本溫暖和睦的家，一瞬間分崩離析。
他當時面對的只有一個問題——“跟爸爸，還是跟媽媽？”
Z先生的爸媽是異口同聲地問出這個問題的，就像他們剛談戀愛的時候，一樣的默契十足，但他們卻不是在談戀愛，他們是在談離別。
最後的結果是，Z先生誰都沒選，當往日裡牽著他的兩隻手，現在他只能選擇一隻的時候，他沉默了半晌，然後低著頭走開了。
他不是不想選，而是不敢選，不選至少是還留有餘地的，Z先生就是這麼認為的，不選，他就可以和往日裡一樣，任意地去牽那兩隻手，只是不能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而已。
為什麼當時不是在我更小一點的時候，Z先生總是會這樣想，只要Z先生當時更小一點，小到他還沒有完整的意識的時候，那他就不用面臨這麼嚴肅，這麼殘酷地選擇了。
法官會幫他選好他該跟著誰，法官會幫他選好他是應該有爸爸，還是應該有媽媽，然後少了的那個人也不會在他的腦子裡、在他的心裡，留下那麼深刻的難以抹去的回憶。
Z先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抽菸的，即使他還很小，有時候甚至被嗆得咳嗽一個多小時，但煙還是卡在喉嚨裡，卡得他幼小的身板開始顫抖，眼淚止不住地從眼眶裡掉出來。
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有人看到，也沒有人會給他端來一杯熱水，然後溫柔地摸他的背。因為他多了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自己卻住在少了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的房子裡，但好歹兩份的生活費卻是足夠他揮霍的。
孤獨就是在這個時候爬上Z先生的手臂的，順著他的胳膊一路就奔到了胸口，然後就像是煙卡在喉嚨裡時一樣，哽在那裡，吐不出來，咽不下去，不疼，只是難受，但卻可以輕而易舉就要了他的命。
Z先生的第一個女朋友A小姐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也可以說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之一。Z先生需要一個女人來填充在自己的孤獨裡，然後她就像是一層薄薄的紗，溫柔地把孤獨掩起來。
女人有時候就是擁有這麼神奇的效用，然後Z先生就可以隔著薄薄的一層紗來看那哽在胸口的孤獨。
他終於可以假裝看不見自己了，假裝那彩色的背後迷幻著的僅僅只是一口卡住的煙，於是他大聲地開始咳嗽，開始流淚，煙被卡在喉嚨裡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Z先生和A小姐是在公園裡認識的，當時A小姐正在給流浪的小狗餵食，那麼的溫柔，眼和手都寫滿了甜甜的味道。
第二天，Z先生就準備了一大堆狗糧準時準點地等在那裡，甜甜的味道就順著A小姐的手傳到了Z先生的身上，然後第三天、第四天……
直到第十天，Z先生帶去的不止是狗糧，他手裡還多了一大捧玫瑰。他抱著狗糧和玫瑰站在夕陽裡，他滑稽的樣子被A小姐看見了，A小姐只是笑，他也跟著笑。
可是馬上，A小姐又掩嘴哭了起來，他不知所措地捧著玫瑰和狗糧去抹A小姐眼角的淚，A小姐看著他，然後笑著跟他擁在了一起，玫瑰落了滿地。
Z先生又開始流眼淚了，他一邊流眼淚一邊掐滅了手裡的香菸，A小姐走過來輕輕地抱住了他。
“沒事了，沒事了……”A小姐溫柔地說，就像是小時候他磕倒在地上痛苦的時候，他媽媽做的一樣。
對，就是像他媽媽那樣，“媽媽”Z先生在嘴裡狠狠地咬出了這兩個字。
Z先生繼續伏在A小姐的懷裡落淚，但是沒過一分鐘，他就一把推開了A小姐，不是輕輕地推，而是歇斯底里地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就把A小姐推開了老遠。
“滾！”一邊推著，Z先生朝著A小姐大吼了一聲，A小姐磕到了茶几，磕破了腦袋。
簡單地在一起然後簡單地別離。
A小姐離開了，可是Z先生並不難過，因為他還有B小姐。但他還是起身去樓下買了一大包各式各樣的東西，或是香料，或是冰淇淋，當然還有幾包煙。
從那天開始，Z先生的家裡就一直瀰漫著一股抹茶的香味，那是A小姐離開之前最喜歡的味道。
Z先生把煙混在抹茶味的香料裡，狠狠地搖晃了幾下，然後起身打開冰箱，開瓶啤酒。開冰箱的那一刻他愣了，冰箱裡滿滿的東西，都是A小姐在的時候留下的。
Z先生默不作聲地站了會兒，然後隨手丟進去一片抹茶味的香薰，第二天，家裡添置了一臺新的冰箱。
Z先生一邊灌著酒，一邊抽著煙，帶著抹茶的香氣，電視裡報道著哪兒又發生了車禍，哪兒又有農民工要工資跳樓，哪兒少女又失蹤……這時候的B小姐就在廚房忙碌著，只留給他一個溫暖甜蜜的背影。
Z先生認識B小姐的時候，其實只是在他第一次見到A小姐當天的傍晚，在街角的酒吧裡，Z先生喝了很多酒，然後當晚Z先生就帶B小姐回了家，直到A小姐離開之後，他們才再次聯絡。
“屋子裡全是抹茶的味道，你是有多喜歡？”
Z先生沒答話，只是狠狠地抽了口煙，然後讓那一大團卡在喉嚨裡，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淚。
Z先生已經慢慢地開始習慣這種感受了，不管是被卡得多難受，眼淚也只是意思幾下，隨意地出來幾滴大概跑個龍套，便就被Z先生隨手甩到地板上，消弭無蹤了。
“喂，你倒是說話啊……”
“家裡沒醬油了……”
“喂，跟你說話呢！”B小姐有點惱怒了，鍋碗瓢盆也在一瞬間配合地叮叮噹噹起來。
“冰箱裡不是有嗎？”Z先生不耐煩地接了一聲。
“有嗎？剛才沒看到啊……哦，原來在這個冰箱裡。”
“誰讓你動的？”Z先生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他滿眼憤怒之色地衝到了B小姐的身邊，一張臉在憤怒的撕扯之下急劇地扭曲著，B小姐驚恐地看著他，就像是面對著一隻猙獰的怪獸。
“你，你……”
“誰讓你動的！”Z先生狠狠地打了B小姐一巴掌。
B小姐開始哭，一邊哭一邊大聲地喊叫，最後，門板哐當地低吼了一聲。B小姐就這樣離開了Z先生的生活，在飯菜還沒冒出溫馨香氣的時候，在這所房子還沒完全溫暖起來的時候。
看著B小姐離去，Z先生又點了一支菸，然後低著頭把鍋子放到液化氣爐灶上，繼續著B小姐還沒完全煲好的湯，不過不管這湯多麼熱，想來也是抵不住這冬日裡的嚴寒了。
Z先生一邊灌著啤酒，一邊脫下沾滿了油汙的襯衣，不管怎樣，廚房的工作他還是不能完全勝任。
汙穢不堪的襯衣被他隨手扔到了衣櫃裡，然後他便埋頭在一堆嶄新的襯衣裡挑選起來，都是B小姐剛剛幫他洗好的，還帶著他喜歡的抹茶的香氣。
想起B小姐，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片抹茶味的香薰，扔到了衣櫃裡，接著，他便狠狠地關上了衣櫃。第二天，Z先生的家裡添了一個新的衣櫃。
經歷了A小姐和B小姐之後，Z先生對待女人開始小心翼翼起來，當然，C小姐，D小姐，E小姐，等等，依然還是會出現，不管Z先生再怎麼謹慎，再怎麼精挑細選，她們終究還是會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Z先生是需要她們的，就像是一個吸毒者，他戒不掉，戒不掉那種有女人在的時候那種溫馨，那種甜蜜，那種滿滿地洋溢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裡的家的味道，就像是抹茶味的冰淇淋，當然還有那層掩在孤獨上的薄紗。
即使這一切都是假的，即使他還是疼痛難忍，但至少在某一刻裡，他切切實實地笑了一下，即便只是嘴角小幅度地翹了翹，但對Z先生來說，這便足夠了，足夠他再活好久。
C小姐出現的時候，Z先生已經可以在煙卡在喉嚨裡的時候不再咳嗽了，即使還會有幾滴淚落下來，但是他依然可以強硬地把那口卡在喉嚨裡的煙吸進去或者是吐出來，雖然每次他都不會這樣做，還是保持著那口帶著抹茶味道的煙一直卡在喉嚨裡。
C小姐算是他精挑細選之後帶回來的，即便是精挑細選，可她的身上還是有A小姐或者有時候是B小姐身上的某些影子。
C小姐更像是前兩者的集合體，有時候像A有時候像B，還記得有這樣一句話：我喜歡你，在你全部的時候，我也喜歡別人，在她們偶爾像你的時候。
雖然Z先生不談愛，但至少對於A小姐和B小姐他是動了情的，所以C小姐像她們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歸根究底，她們三個人卻都像一個人，那個人是Z先生的母親，那個在他僅有的童年裡給他愛，給他溫暖的人。
Z先生一如既往地坐在沙發上抽菸，一根接著一根，電視裡報道著哪兒又有大學生謀殺室友，哪兒又有人跳樓自殺，哪兒又有少女離奇失蹤……總之，還是那幾條能讓人聽來一下子就關注度暴增但卻毫無新意的新聞，然後跳出一群專家開始分析，最後一直分析到嚴峻的社會現狀……
但是在Z先生看來，誰誰誰又死了跟他沒有半毛錢關係，不過想來，新聞也是需要收視率的吧。
“這裡應該添一堵牆。”C小姐抱著平板在客廳裡指手畫腳，她已經開始規劃這間房子的外貌了，就像是女主人一樣，“還有這裡，這裡，牆紙都要換。”
Z先生也不管她，任憑她在客廳，臥室，廁所，廚房之間轉來裝去，雖然很煩，但好歹還是有那麼一股子甜蜜溫馨在裡面的。
隨著C小姐的嘮叨聲，屋子裡的氣氛也變得活泛起來，空氣也加快了流速，就像是一潭死水裡忽然被注入了清澈的甘泉。
“還有這裡，這裡，沙發都要換。”
“好，都聽你的。”Z先生一反常態地回了句，C小姐笑得更甜了，動作也開始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還有這個老衣櫃，我早就想丟掉了……”
Z先生的身子一下就貓了起來。
“看看，看看……這裡面都是什麼，都發黴了。要不是還有這抹茶味的香薰，估計整個屋子都全是黴味了。”
“別動！”
C小姐還是自顧自地鼓弄著。
“我讓你別動！”這句話Z先生是咬著牙說出來的，空氣裡還殘留著Z先生牙齒髮出的吱吱聲響。
C小姐一下子就僵在那裡，她慌亂的眸子一瞬間就對上了Z先生的臉，“臭三八！”Z先生咒罵一聲，疾步走到C小姐身邊，抬手就是一巴掌。
Z先生總是給自己設置太多的禁區，他喜歡把自己的記憶封存起來，假裝從來沒有發生過，可是生活裡卻依然沾滿了往日的蛛絲馬跡，很容易就會被人翻出來，攤到他的面前，把他用過的情淋漓盡致地展示出來，給他致命一擊。
Z先生總是害怕別人看到他用過的情。
最後，房子裡只剩下C小姐的哭聲。C小姐的哭聲迴盪了好久，直到凌晨才漸漸消去。
Z先生癱坐在沙發上，狠狠地抽了口煙，讓抹茶的香氣圍攏在自己周身，然後他又開始掉眼淚了，明明他早就習慣了卡在喉嚨裡的香菸。
第二天，Z先生的客廳裡多了一堵牆，是C小姐建議過的，上面掛滿了抹茶味的香薰。
接下來的一年裡，D小姐，E小姐，等等，相繼地出現在Z先生的生活裡，然後又相繼地離開，他的日子一如既往地糟，一如既往地難過。
但是卻比最開始的時候好過了許多，至少他現在不再感到那麼嚴厲的孤獨了，因為有他的冰箱，他的衣櫃，他的牆陪著他，以後也可能會有新的洗衣機，新的電視櫃，新的沙發，等等，相繼出現，他的孤獨也就被掩蓋得越來越深，直到仔細窺探都不能看出個大概來為止。
就在E小姐離開的時候，Q小姐出現了，Q小姐的出現可以說是一個意外，在G小姐，H小姐，I小姐還沒有出現的時候，Q小姐搶先跳了出來，嵌進了Z先生的生命裡。
那是一個並不怎麼黑的午夜，天上的星星很亮，月亮也很亮，路燈也很亮，但是周圍卻很安靜，靜得就像是地球都睡著了，有一種燈火通明，萬籟俱寂的感覺，整個街道透著一股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味道。
剛下班的Q小姐獨自走在街上，時不時回頭看幾眼，“嘩啦”一聲，街角的垃圾桶翻倒了，Q小姐一下子就縮起了身子。
此時的Q小姐可以說已經是魂飛魄散了，但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Q小姐還是弓著腰慢慢地往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誰，誰在那裡？”
“我看見你了，你快點出來吧！”
Q小姐接連喊了幾聲，空蕩蕩的巷子裡只有她自己的迴音，完全沒有第二個生命的氣息。
“撲通”又是一聲響，Q小姐急忙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時候一個人從垃圾桶後面滾了出來，對，確實是一個人，而且正是醉得不省人事的Z先生。
Q小姐再三地確定他真的是一個人之後，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她走過去托起了Z先生的腦袋，“喂，你怎麼了，沒事吧？”Q小姐扶住他的身子晃了幾下。
“媽媽……媽媽……不要走，不要離開我……”Z先生一邊哭喊，一邊一把抱住了Q小姐，“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Q小姐掙扎了幾下，她看著Z先生哭泣的樣子，表情一下子就軟了下來，然後她生拉硬拽地把Z先生弄回了家。
Z先生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兩點，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他媽媽抱著他，“喝多了，又做噩夢了。”Z先生搖了搖頭。
“你醒了。昨晚要不是我，你估計就凍死在街上了。”Q小姐推開門站在了Z先生面前，站進了Z先生的眸子裡，最深的地方。
“喂，先生……”Q小姐叫了他一聲，Z先生這才發現原來不是在自己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Z先生一個勁地道歉。
“沒事了，你賠我一條床單就好了……”Q小姐無所謂地指了指被Z先生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床單。
“可以做我女朋友嗎？”Z先生看著Q小姐說道。
“你腦子有病啊，喝酒喝傻了吧？”
接下來的日子裡，Z先生腦子裡迴盪的，全部都是Q小姐的影子。在Z先生的眼裡，Q小姐跟他以前的女朋友完全不一樣，甚至跟他這輩子見過的女人都不一樣，Z先生不知道，愛悄悄地來了。
其實愛情本身就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一見鍾情四個字其實是承載著愛情之重的，很多人不相信，但是再不信的人，也早晚會栽在這四個字手裡。
因為愛是不講原因，不講理由的，所以，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一見鍾情便成了最好的理由，最簡單也最複雜。
最後的最後，功夫不負有心人，Z先生還是和Q小姐在一起了。
可是這原本美好的故事，結束得甚至比Z先生以往的幾個女朋友還要匆匆。Q小姐的離去比以往也更加使Z先生疼痛難忍。
時間回到現在，Z先生靜靜地等著最後一根菸的最後一丁點火星淡了下去，他反手把Q小姐的照片扣在了茶几上，溫柔地摸了摸身下的沙發。
“十年了，你們還是一點沒變。”Z先生自言自語地嘀咕了幾聲，是啊，十年過去了，不過這十年，Z先生是獨自一人走過來的，在Q小姐離開之後他再沒有找過別的女人。
……
空蕩蕩的房子裡，所有的傢俱都不見了，甚至原先那一堵牆也只剩斷壁殘垣，只剩下一張全家福，安靜地躺在地上，一個孩子牽著父母的手開心地笑著，孩子是Z先生，父親是一位面容和藹的中年男子，以及，那個長相酷似Q小姐的女人，那是Z先生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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