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定西筆記

賈平凹:定西筆記

哎嘩啦啦,祥——雲起呃,呼雷兒——電——閃。一——霎時呃,我——過——了呃——萬水——千山。

  這是我在唱秦腔。陝西人把起唸作且,把響雷叫呼雷兒,把萬水又發音成萬費,同車的小吳也跟著我唱。秦腔是陝西人的戲,卻廣泛流行於甘肅、寧夏、青海、新疆,小吳是甘肅定西的,他竟然唱得比我還蠻實。

  虧了有這個小吳當嚮導,我們已經在定西地區的縣鎮上行走十多天了。看見過山中一座小寺門口有個牌子,寫著:“天亮開門,天黑關門。”我們這次行走也是這般老實和自在,白天了,就駕車出發,哪兒有路,便跟著路走,風去哪兒,便去哪兒;晚上了就回城鎮歇下,一切都沒有目的,一切都隨心所欲。當我們在車上盡情熱鬧的時候,車子也極度興奮,它在西安城裡跟隨了我六年,一直啞巴著,我擔心著它已經不會說話了,誰知這一路喇叭不斷,像是瘋了似的喊叫。

  在我的認識裡,中國是有三塊地方很值得行走的,一是山西的運城和臨汾一帶,二是陝西的韓城合陽朝邑一帶,再就是甘肅隴右了。這三塊地方歷史悠久,文化純厚,都是國家的大德之域,其德剛健而文明,卻同樣的命運是它們都長期以來被國人忽略甚至遺忘。現代的經濟發展遮蔽了它們曾經的光榮,人們無限嚮往著東南沿海地區的繁華,追逐那些新興的旅遊勝地的奇異,很少有人再肯光顧這三塊地方,去了解別一樣的地理環境,和別一樣的人的生存狀態。

  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生命裡或許有著貧賤的基因吧,我喜歡著這幾塊地方,陝西韓城合陽朝邑一帶曾無數次去過,運城臨汾走過了三次,隴右也是去過的,遺憾的只是在天水附近,而天水再往北,僅僅為別的事專程到過一縣。已經是很久很久了,我再沒有離開西安,每天都似乎忙忙碌碌,忙碌完了卻覺得毫無意義,雜事如同手機,煩死了它,又離不開它,被它控制,日子就這麼在無聊和不滿無聊的苦悶中一天天過去。二○一○年十月的一天,我去一個朋友家做客,那是個大家庭,四世同堂,他們都在說著笑著觀看電視裡的娛樂節目,我瞅見朋友的奶奶卻一個人坐在玻璃窗下曬太陽。老奶奶鶴首雞皮,嘴裡並沒有吃東西,但一直嚅嚅蠕動著,她可能看不懂電視裡的內容,孩子們也沒有話要和她說,她看著窗臺上的貓打盹了,她開始打盹,一個上午就都在打盹。老太太在打盹裡等待著開飯嗎?或許在打盹裡等待著死亡慢慢到來?那一刻中,我突然便萌生了這次行走的計劃。

  我對朋友說:咱駕車去隴右吧!

  朋友說:你不是去過嗎?

  我說:咱從天水往北走,到定西去!

  朋友說:定西?那是苦焦的地方,你說去定西?

  我說:去不去?

  朋友說:那就陪你吧。

  說走就走,當天晚上我們便收拾行囊。一切都收拾停當了,我為“行走”二字笑了。過去有“上書房行走”之說,那不是個官銜,是一種資格和權力,可也僅僅能到皇帝的書房走動罷了,而我真好,竟可以願意到哪兒就到哪兒了。

  但是,我並不知道這次到定西地區大面積的行走要幹什麼,以前去了天水和定西的某個縣,任務很明確,也曾經豪情滿懷,給人誇耀:一座秦嶺,西起定西岷縣,東到陝西商州,我是沿山走的,走過了橫分中國南北的最大的龍脊;一條渭河,源頭在定西渭源,入黃河處是陝西潼關,我是溯河走的,走的是最能代表中國文明的血脈啊!可這次,卻和以前不一樣了,它是偶然就決定的,決定得連我也有些驚訝:先秦是從這裡東進到陝建立了大秦帝國,我是要來尋根,領略先人的那一份榮耀嗎?好像不是。是收集素材,為下一部長篇做準備嗎?好像也不是。我在一本古書上讀過這樣的一句話,“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然無為,動而以天行,謂之養神”,那麼,我是該養養神了,以行走來養神,換句話說,或者是來換換腦子,或者是來接接地氣啊。

  後半夜裡進的定西城,定西城裡差不多熄了燈火,空空的街道上有人喝醉了酒,拿腳在踢路燈杆。他是一個路燈杆接著一個路燈杆地踢,最後可能是踢疼了腳,坐在地上,任憑我們的車怎樣按喇叭他也不起。打問哪兒有旅館?他哇裡哇啦,舌頭在嘴裡亂攪著,拿手指天。天上是一彎細月,細得像古時婦女頭上的銀簪。

  天明出城,原來城是從山窩子里長出來的麼,當然也同任何地方的城一樣,是水泥城,但定西城的顏色和周圍的環境反差並不大,只顯得有些突然。

  哎呀,到處都是山呀,已經開車走了幾個小時了還在山上。這裡的山怎麼這般的模樣呢,像是全俯著身子趴下去,沒有了山頭。每一道梁,大梁和小梁,都是黃褐色,又都是由上而下開裂著溝渠壑縫,開裂得又那麼有秩序,高塬地皮原來有著一張褶皺的臉啊,這臉還一直在笑著。

  看不到樹,也沒有石頭,坡坎上時不時開著一種花,是野棉花,白得這兒一簇,那兒幾點,感覺是從天上稀里嘩啦掉下來了雲疙瘩。

  其實天上的雲很少。

  再走,再走,梁下多起來了帶狀的塬地,塬地卻往往殘缺,偶爾在那殘缺處終於看到一莊子樹了,猥瑣的槐樹或榆樹的,那就是村莊。村莊裡有狗咬,一條狗咬了,全村莊所有的狗都在咬,轟轟隆隆,如雷滾過。村莊後是一臺臺梯田,一直鋪延到梁畔來,田裡已經秋收,掰掉了苞穀穗子,只剩下一片苞谷稈子,早晨的霜太厚,稈子上的葉都蔫著,風吹著也不發出響來。

  後來,太陽出來了,定西的太陽和別的地方的太陽不一樣,特別有光,光得遠處的山、溝、峁和村莊,短時間裡都處在了一片恍惚之中。下車拍一張照片吧,立在太陽沒照到的地方,冷是那空氣裡滿是刀子,要割下鼻子和耳朵,但只要一站在太陽底下,立即又暖和了。對面圪梁樑上好像站著了一個人,光在身後暈出一片紅,身子似乎都要透明瞭。喊一聲過去,聲在溝的上空就散了節奏,沒了節奏話便成了風,他也喊一聲過來,過來的也是風,相互搖搖手,小吳說他要唱呀,小吳學會了我教的那幾句秦腔,他卻唱開了花兒:

  叫——你把我——想倒了哈,骨頭哈——想成——乾草了哈,走呢——走——呢,越遠了。不來哈——是由不得——我了哈。

  車不能停,猛地一停,車後邊追我們的塵土就撲到車前,立即生出一堆蘑菇雲。蘑菇雲好容易散了,路邊突然有著三間瓦房。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的,怎麼就有了三間瓦房,一壘六個舊輪胎放在那裡,提示著這是為過往車輛補胎充氣的。但沒有人,屋門敞開,敞開的屋門是一窪黑的洞。一隻白狗見了我們不理睬,往門洞裡走,走進去也成了黑狗,黑得不見了。瓦房頂上好像扔著些繩子,那不是繩咯,是乾枯了的葫蘆蔓,簷角上還吊著一個葫蘆。瓦房的左邊有著一堆土,土堆上插了個木牌,上面寫著一個字:男。路對面的土崖下,土塊子壘起一截牆,二尺高的,上面放著一頁瓦,瓦上也寫了一個字:女。想了想,這是給補胎充氣人提供的廁所麼。

  從山樑上往溝道去,左一拐,右一拐,路就考司機了,車倒沒事,人卻搖得要散架,好的是路邊有了柳。從沒見過這麼粗的柳呀,路東邊三棵,路西邊四棵,都是甕壯的樁,樁上聚一簇細腰條子。小吳說,這是左公柳,當年左宗棠徵西,沿途就栽這樣的柳,可惜見過這七棵,再也沒眼福了。但路邊卻有了一個村子,村口站著一個老者。

  老者的相貌高古,讓我們疑惑,是不是古人?在定西常能見到這種高古的人,但他們多不願和生人說話,只是一笑,而且無聲,立即就走掉了。這老者也是,明明看見我們要來村子,他就進了巷道,再也沒有蹤影了。

  巷道很窄,還坑坑窪窪不平整,巷道怎麼能是這樣呢,不要說架子車拉不過去,黑來走路也得把人絆倒。兩邊的房子也都是土坯牆,是缺少木料的緣故吧,蓋得又低又小。想進一些人家裡去,看看是不是一進屋門就是大炕,可差不多的院門都掛了鎖,即便沒鎖的,又全關著,怎麼拍門環也不見開。

  忽地一群麻雀落下來,在巷道里碎聲亂吵,忽地再飛走起,像一大片的麻布在空中飄。

  當拐進另一條巷道,終於發現了一戶院門掩著,門口左右擺著兩塊石頭,這石頭算作是守門獅嗎?推門進去,院子裡卻好大呀,坐著一個老婆子給一個小女娃梳頭,捏住了一個什麼東西,正罵著讓小女娃看,見我們突然進來,忙說:啊達的?我說:定西城裡的。她說:噢,怪冷的,曬哈。忙把手裡的東西扔了,起來進屋給我們搬凳子。我的朋友問小女娃:你婆在你頭上捏了個啥?我還以為是蝨哩!司機作怪,偏在地上瞅,瞅著了,說:咦,我還以為不是蝨哩!小女娃一直撅著嘴,蠻俊的,顴骨上有兩團紅。

  我們並沒有坐在那裡曬太陽,院裡屋裡都轉著看了,沒話找話的和老婆子說。老婆子的臉非常小,慢慢話就多起來,說她家的房子三十年了,打前年就想修,但椽瓦錢不夠,兒子兒媳便到西安打工去了,家裡剩下她和死老漢帶著孫女。說孫女啥都好,讓她疼愛得就像從地裡刨出了顆胖土豆,只是病多,三天兩頭不是咳嗽就是肚子疼,所以死老漢一早去西溝岔行門戶,沒帶這碎仔仔,碎仔仔和她致氣哈。她說著的時候,小女娃還是撅著嘴,她就在懷裡掏,掏了半天掏出一顆糖,往小女娃嘴裡一塞,說:笑一哈。小女娃沒有笑,我們倒笑了,問這村裡怎麼沒人呀?她說:是人少了,年輕的都到城裡討生活了,還有老人娃娃們呀!我說:院門都鎖著或關著,叫著也沒人開。她說:沒事麼?我說:沒事,去看看。她說:那有啥看的?我說:照照相麼。老婆子立馬讓我給她和孫女照,然後領著我們在村裡敲那些關著院門的人家,嚷嚷:開門,開門哈菊娃!院門拉開了一個縫,裡邊的說:阿婆,啥事?老婆子說:你囚呀,城裡人給你照相呀不開門?門卻哐地又關嚴了,裡邊說:呀呀,讓我先洗洗臉哈!

  我們先後進了七戶人家,家家的院子都大,院牆上全架著苞谷棒子,太陽一照,黃燦燦的。我們說一句:日子好麼。主人家的男人在的,男人都會說:好麼,好麼。他們言語短,手腳無措,總是過去再摸摸苞谷棒子,還摳下一顆在嘴裡嚼,然後憨厚地笑。院子裡有豬圈,白豬黑豬的,不是哼哼著討吃,就是吃飽了躺著不動。有雞,雞不是散養的,都在雞舍,雞舍卻是鐵絲編的籠,前邊只開一個口兒裝了食槽,十幾個雞頭就伸出來,它們永遠在吃,一俯一仰,俯俯仰仰,像是彈著鋼琴上的鍵,又像是不停點地叩拜。狗和貓是自由的,因為它們能在固定的地方拉屎尿尿,但狗並不忠於職守,我們去後,剛叫一下,主人說:嗨!就不吭聲了,蹲在那裡專注起貓,貓在廚房頂上來回地走,悠閒而威嚴。就在男人領著我們到堂屋和廚房去轉著看的時候,女人總是在那裡不停地收拾,其實院子已經很乾淨了,而屋裡的櫃蓋呀,桌面呀,窗臺呀,擦得起了光亮,尤其是廚房,剩下的一棵蔥,切成段兒放在盤子裡,油瓶在木橛子上掛著,洗了的碗一個一個反扣著在桌板上,還苫了白布。到了柴棚門口,女人說:候一會兒,亂得很!我們說:柴棚裡就是亂的地方麼!進去後,竟然牆上掛的,地上放的,是各種各樣的農具,鋤呀,鍁呀,鐮呀,钁是板钁和牙子钁,犁是犁杖,套繩和鏵,還有耱子、耙子、槤枷、篩子、籠頭、暗眼、草簾子、磨槓子、木墩子,切草料的鑔子,打胡基(土坯)的杵子,用布條纏了沿的揹簍、笸籃、簸箕、圓籠。女人用筐子裝了些料要往柴棚後的那個草菴去,草菴裡竟然有毛驢,毛驢總想和我們說話,可說了半天,也就是昂哇昂哇一句話。

  我們和老婆子走出了第七戶院子,老婆子家的狗就在院門口候著,老婆子喜歡地說:接我啦?抱起了狗,狗的尾巴就搖擺得像風中的旗。

  出了村子,我的情緒依然很高,對朋友說:這才是農村的味啊!

  朋友覺得莫名其妙,說:咹?

  我說:什麼東西就應該是什麼味呀,就像羊肉沒了羶味那還算羊肉嗎?

  朋友說:你這人就怪了,剛進村嫌巷道太窄,嫌房蓋得太矮,轉了一圈又說這好那好,農村就該是這個味,這不自相矛盾嗎?

  朋友的話一下子把我噎住了。

  我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從農村到西安的,幾十年裡,每當看到那些粗笨的農具,那些怪脾氣的牲口,那些嗆人的炕灶煙味,甚至見到巷道里的瓦礫、柴草和散落的牛糞狗屎,就產生出一種興奮來,也以此來認同我的故鄉,希望著農村永遠就是這樣子。但是,我去過江浙的農村,那裡已經沒一點農村的影子了,即使在陝西,經過十村九莊再也看不到一頭牛了,而在這裡,農具還這麼多,牲畜還這麼多,農事保持得如此的完整和有秩序!但我也明白我所認同的這種狀態代表了落後和貧窮,只能改變它,甚至消亡它,才是中國農村走向富強的出路啊。

  我半天再沒有說話,天上那一大片麻布又出現了,突然間成百隻山麻雀就落在村口到車的那段路面上,它們仍是碎聲亂吵,吵得人頭痛。

  還是黃土梁,還是黃土樑上的路,但今天的路比昨天的窄,窄得一有會車一方就得先停下來。好的是已經半天了,只有我們這輛車,嚷嚷:這是咱們的專道麼!可剛轉過一道彎,前邊就走著了一個牛車。

  不會吧,怎麼會有牛車?就是牛車。

  車是四個輪子上一面大的木板,沒幫沒欄,前邊橫著一根長槓,兩頭牛,牛都老了,頭大身子短。牛車上坐著一個人,光著頭,耳朵卻戴了個毛哄哄的耳套,猜想是招風耳。

  吆車人當然知道一輛小汽車在後邊,便把牛車往路邊趕。牛似乎不配合,扯一回韁繩挪一步,再扯一回韁繩再挪一步。旁邊村莊有拾糞的過來了,吆車人罵了一句:媽的?菖!一個輪子終於碾到路邊的水渠溝,牛車便四十度地斜了。

  我不讓司機按喇叭,也不讓超,小心牛車翻了。小吳說:沒事,二牛抬槓翻不了。

  車超過去了,聽到牛響響地打了個噴嚏,還聽到拾糞的說:汽車能屙糞就好了。

  公路經過一個鎮子,鎮子上正逢集,公路也就是了街道,兩旁擺滿了五顏六色的日常百貨,還有苞谷土豆、瓜果蔬菜,還有牲畜和農具,也還有了油條攤子、醪糟鍋子。人就在中間擁成了疙瘩。這場面在任何農村都見過,卻這時我想著了:常常有螞蟻莫名其妙地聚了堆,那一定是螞蟻集。集上的人大多都是平臉黑棉襖,也有聳鼻深目高顴骨的,戴著白帽。黑與白的顏色裡偶爾又有了紅,是那些年輕女子的羽絨服,她們愛並排橫著走,不停地有東西吃,嘎嘎嘎笑。

  我們的車在人窩裡挪不動,喇叭響著,有人讓路,有人就是不讓。小吳頭從車窗伸出去喊:耳朵聾啦?縣長的車!我看見有人撅著屁股在那裡挑選笊籬,回過頭看了看,又在挑選笊籬,還把一把鼻涕順手抹在了車上,忙按住了小吳,把車窗搖起,說那麼多人走著,咱坐在車上,已經特殊了,不敢提自己是領導或警察,這人稠廣眾中領導和警察是另一類的弱勢群體。於是,我們都下了車也去逛集,讓司機慢慢把車開到鎮東頭,然後在那裡會合。

  我們去問人家的苞谷價小麥價,價錢比陝西的要高,陝西的蒜和生薑漲價了,這裡的倒便宜。感興趣的是那些蕎麵,竟然都是苦蕎麵,一袋一袋擺了那麼多,問為什麼叫苦蕎麵,是因為蕎麥產量少,收穫起來辛苦,就如要在農民二字前邊加個苦字的意思嗎?他們七嘴八舌地就講苦蕎麵不同於蕎麵,苦蕎麵味苦,保健作用卻強,吃了能防癌,能降血糖,能軟化血管,但血脂高的人不能久吃,吃多了血就成清水了。他們說著就動手稱了一袋,而且開始算賬。我們忙說:不要稱不要稱,只是問問。他們就生氣了:不買你讓我們說這麼多?臉色難看,似乎還罵了一句。罵的是土話,幸虧我們聽不懂,就權當他們沒罵,趕緊走開,去給那個吃羊雜湯的人照相了。吃羊雜湯的是個老漢,就蹴在賣羊雜湯的鍋旁邊,他吃得響聲很大,帽子都摘了,頭上冒熱氣,對於我們拍照不在意,還擺了個姿勢。可把鏡頭對準了另一個人,那人說:不要拍!我們就不拍了。那人是提了個飯盒買羊雜湯的。飯盒提走了,攤主說:那是鎮政府的。

  去賣牲口的那兒給牲口拍照吧,牲口有牛有驢有羊和豬,牲口的表情各種各樣,有高興的,有不高興的,高興的可能是早已不滿意了主人,巴不得另擇新家,不高興的是知道主人要賣掉它呀,尤其是那些豬,額顱上皺出一盤繩的紋,氣得在那裡又屙又尿。買賣牲口,當然和陝西關中的風俗一樣,買者和賣者撩起衣襟,兩隻手在下面捏碼子。這些沒啥稀罕的,就去了蘿蔔和白菜的攤位上。那個賣胡蘿蔔的,手指頭也凍得像胡蘿蔔,見了我們,小眼睛一眨一眨,殷勤起來,說:買了土雞蛋了嗎?我們說:沒買。他說:不要買,要買到村裡去買,前邊那幾籠雞蛋說是土雞蛋,其實不是土雞蛋。想要買土雞嗎?買土布嗎?我們說:你咋老說土東西?他說:你們這穿著一看就是城裡人麼,城裡人怪呀,找老婆要洋氣的,穿衣服要洋氣的,啥都要洋氣哩,吃東西卻要土的!我們哈哈大笑,旁邊賣豆腐的小夥子一直看我們,後來就蹭了過來,小聲說:收彩陶嗎?我有馬家窯的,絕對保真!我說:好好賣你的豆腐!就去了一個賣鞋墊的地攤上挑揀鞋墊。鞋墊都是手工納的,上邊納著有人的頭像和各類花的圖案,小吳建議我買那有人頭像的,說:這是小人,把小人踩在腳下,就沒人擾傷!我選了雙有牡丹花的,因為花中還納有字,一個寫著“愛你終生”,一個寫著“伴你一世”。

  集市靠北的一個巷口,人圍了一堆在唱歌,以為是縣劇團的下鄉演出,或是誰家過紅白事請了龜茲班,近去看了,原來是唱花兒,一個能唱花兒的歌手被人慫恿著:亮一段吧,亮一段吧。歌手也是唱花兒有癮,也是歌手生來是人來瘋,人多一起鬨,就唱起來了。一個人一唱,人窩裡又有人喉嚨癢,三個五個就跳出來一夥唱了。這集上的人說話我聽得懂,一唱花兒就不知道唱的什麼詞了。讓小吳翻譯,小吳說:唱的是《太平年》,一個鳥兒一個頭,兩隻眼睛明炯炯,兩隻嘛黃爪兒,就牆頭站哦太平年,一撮撮尾巴,落後頭哦就年太平。

  兩個小時後,我們和司機在鎮東頭的柳樹下會合。柳樹後的土塄坎上,一頭牛在那裡啃吃著野酸棗刺。我的朋友奇怪牛吃那刺不嫌扎呀?我說你城裡人不懂,我故鄉有順口溜,就是:人吃辣子圖辣哩,牛吃刺子圖扎哩。這時候,手機來了信息,竟是:對聯,愛你終生,伴你一世。我說:啊,這和我買的鞋墊上的話一樣麼!司機卻在遠處說:往下看!我再把這信息往下翻,竟是:橫批,發錯人了。

  據說鳩摩羅什去中原時在天水和定西住過一段時間,所以這裡的寺廟就多。去漳縣的路上,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又高又陡的土崖,土崖上有一個古廟。

  感到不解的是:黃土高原上水土容易流失,這土崖怎麼幾百年不曾坍塌?那麼險峻的,路細得像甩上去的繩,咋能就在上邊造了廟?

  朋友說他去過陝北佳縣的白雲觀,也是造在山頂上,當地人講,建造的時候磚瓦人運不上去,讓羊運,把各村的羊都吆來,一隻羊身上捆兩塊磚或四頁瓦,羊就輕而易舉地把磚瓦馱上山了。這土崖上的古廟也是羊馱上去的磚瓦嗎?不曉得,可這土崖立楞楞的,是羊也站不住啊!

  土崖不遠處有個幾十戶的小村,村裡卻有一個戲樓。戲樓上有四個大字,從左到右念是:響過行雲。從右到左念是:雲行過響。從左從右念過三遍,到底沒弄明白怎麼念著正確。

  進村去吃午飯,村民很好客,竟有三四個人都讓到他們家去,後來一個人就對一個老漢說:我家裡蘭州的,他家是北京的,你家是西安的,西安來的客人就到你家吧。我們覺得奇怪,怎麼是蘭州的北京的西安的?到了老漢家,老漢才說了緣故,原來這村裡大學生多,有在蘭州上大學的,有在北京上大學的,他家的兒子在西安上過大學。我們就感嘆這麼偏僻的小村裡竟然還出了這麼多大學生。老漢說:娃娃都刻苦,廟裡神也靈。我問:是前邊土崖上廟裡的神嗎?他說:每年高考,去廟裡的人多得很,神知道我們這兒苦焦,給娃娃剝農民皮哩。我誇他比喻得好,老漢便哧哧地笑,他少了一顆門牙,笑著就漏氣。可是,當我問起他兒子畢業後分配在西安的什麼單位,他的臉苦愁了,說在西安上學的先後有五個娃,有一個考上了公務員,四個還沒單位,在晃盪哩,他兒子就是其中一個。縣上已經答應這些娃娃一回來就安排工作,但娃娃就是不回來。供養了二十年,只說要享娃娃的福了,至今沒用過娃娃一分錢,也不指望花娃娃的錢,可年齡一天天大了,這麼晃盪著咋能娶上媳婦呢?老漢的話使我們都啞巴了,不知道該給他說什麼好,就尷尬地立在那裡。還是老漢說了話:不說了,不說了,或許咱們說話這陣,我娃尋下工作了,吃飯,吃飯!

(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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