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隋中胜 摄影丨王高山
世上的食品有千百种，豆腐大概是东西南北，老少咸宜的最佳食品了。因了它的“兜福”谐音，更是没人不喜欢。
小区门口经常有两个卖豆腐的，年龄六十岁左右。个子高的操一口普通话，我心里称呼他“老普”；个子矮的呢，当地土著，姓张，就叫他“老张”。老普的豆腐卖得快，他没卖完，老张休想开张。都说，老普的豆腐做得好，白嫩，好吃，人也干净。
老张背微驼，脸上刻着不少“生”的辛劳，显得有些老。老普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张在一边并不着急，嘴里哼唱着歌谣。手里时常拿根竹笛，《映山红》《兵哥哥》《天路》等等都能吹上那么几段，引得路人喜笑颜开，很是喜庆。
我说，你的梆子呢，敲敲，人就过来了！
他回答，倒是有梆子，多少年不用了，谁还听那破玩意儿！
“破玩意儿？好听着呢！”
我嘴上没说，思绪一下子飞回了故乡，飞到了几十年前。
故乡是个大村子，做豆腐的有好几家。农闲时节，丰收家做豆腐。他爹一大早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换豆腐。推车不用手，只用肩头的袢，全凭感觉掌握车的平衡。腾出一只手来敲梆子。他抽自卷的烟卷。烟卷叼在嘴里，吞吐往来特自如，闲着的那只手就干脆掖在棉裤腰里。胡同口传来梆子声，“梆、梆、梆”，不急，不缓，沉静，悠长，敲得人心里痒痒，仿佛闻到了豆腐香。一会儿，梆子声停下来，有人说话，那是来了生意。停停敲敲，敲敲停停。冬日的街道干冷空旷，只有梆子在敲响。首先坐不住的是孩子们。馋虫上了身，他们千方百计地撺掇着自家大人上街“割豆腐”，兑现诺言。
原来，大豆还有一个“地下”来源——掘仓鼠窝。秋后，庄稼收割完毕，豆田还没来得及耕翻。半大小子们在田里逡巡，眼睛瞪得与猎鹰一般。仓鼠够得上聪明，然而终究敌不过田野里长大的农村孩子。他们辨得清仓鼠的“谎窝”和“气眼”，目标一旦确认，锨刨铲掏，不长时间就见到了仓鼠的“粮囤”。纵使仓鼠设置了伪装和机关，也无济于事。可怜仓鼠一个秋天的“辛苦”成为了孩子们的囊中物。“家”被毁，粮被抢。严冬来临，仓鼠的命运可想而知了。然而孩子们高兴啊，他们把白生生黄澄澄的“鼠洞黄豆”带回家，换来的除了父母的笑脸，外加“吃一顿豆腐”的承诺，或者一点零花钱。那是无上的幸福。
那时的豆腐不是买，是换，用大豆。一粒粒的大豆圆滚滚，胖嘟嘟，金黄金黄的，金贵金贵的。有“不出息”（家底殷实，做事不大方）的庄稼人，端出破头烂腚的一瓢豆，换豆腐。丰收爹笑笑，不计较，但不忘调侃：“好豆子才出好豆腐，你家这豆啊，出豆腐渣。”也有人家里实在没有了大豆，又急等着豆腐下锅，说先赊着。丰收爹摇摇头，也笑：“好，先吃着吧。”做小本生意的人，脚踩百家门，知道大家伙儿日子的甘苦。能不给嘛，乡里乡亲的。
其实，丰收爹又何尝不愁苦？赊欠的多了，大豆不供手，得去籴；籴大豆需要钱，钱从哪儿来？做豆腐需要大量的烧柴，自家秸秆远远不够，也得用钱买。庄稼人的工夫可以不搭钱，其他的离了钱玩不转。挣两个钱是不差，天天数鸡报蛋的，预备着闪失。老辈人说，世间三大苦：打铁行船磨豆腐。打铁累，行船险，磨豆腐熬人。一个“磨”字恰如其分。做豆腐是水里捞钱的营生，不存在折本，按说不赖吧？看着容易做着难。工夫不到家，休想吃上热豆腐。每一道工序都需要工夫里磨。反反复复，无数次的单调重复，一天天，一年年……熬的是工夫，熬的是心神，熬的是脾性。熬出了嫩白的豆腐，熬老了无奈的人生。
在农家的日子里，豆腐实在算是奢侈品。家有客来，红白公事才舍得割豆腐。平常？等着吧。
丰收爹推着车子，敲着梆子，不时跟人搭讪着：
“有客来吗？割豆腐啵，便宜点。”
“种来粮食是养人的哩，你看孩子们瘦成猴儿咧，守着豆子生豆芽蛮？”
“来来，孩子，老舅给你抹个豆腐耳朵，等着哈！”
……
我打小极馋，尤喜生豆腐。每当听到梆子声，我就拽着母亲的衣角，喊着叫着换豆腐。豆腐割到搪瓷碗里，我顾不得手上的泥污，下手就抓下一块，塞到嘴里。凉丝丝儿，甜滋滋儿，豆腐特有的醇厚清香瞬间弥漫了唇齿、口腔……那滋味儿，怎一个“爽”字了得。直到现在，母亲还拿这事儿笑话我。
多少年过去了，我沉浸在古朴悠远的梆子声中不能自拔。
前几天在街上散步，遇到一辆电动三轮车，卖豆腐的，用的是“播放器”。提前录好了梆子声，“梆、梆、梆”，依然清脆，然而了然无趣。我懂得“电声效果”。七十年代末《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绒花》算是最早引入电声伴奏的中国电影插曲了。音乐响起，如同天籁，从未有过的新奇愉悦刷新了视听，震撼了心灵。几十年过去，仍觉余音绕梁。然而，今天听到这“电声梆子”我却感觉咋耳朵。豆腐嘛，不买也罢。
我怀念故乡小巷的梆子声！
隋中胜，六零后，广饶县大码头镇人。中共党员，任教于广饶县英才学校，中学高级教师。爱好广泛，篮球、旅行 、读书等。工作之余偶尔涂鸦，不图发表，只为充实生活；不慕名利，只为愉悦自我。倘拙作亦能快乐他人，则我心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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