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本《壇經》:六祖少為人知的三大智慧

原始本《壇經》:六祖少為人知的三大智慧

在這四個系統的版本中,敦煌寫本是最古的本子,正是屬於傳宗本。這個本子中的內容是一氣下來的,有著很多口語和方言,一看就是比較忠實的記錄,可以說最接近《壇經》的原始面貌,離真實的六祖也最近。

其中最觸動我、讓我覺得最有意味的,有三處。敦煌本的這三處顯著而重要的不同,在我看來背後藏著的是六祖少為人知的三大智慧,無論對於修行還是人生都有重大啟示。

初心的真諦

無論敦煌本還是通行本《壇經》,一開始的部分都是六祖自述得法因緣。在正式講述前,敦煌本有這樣一段對六祖表現的記載:

能大師言:“善知識,淨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

大師不語,自淨心神。良久,乃言:……

而在通行本中,這段是沒有的,六祖就直接開講了。

有沒有這一段,差別是很大的。因為這種淨心的做法,正是神秀禪師北宗禪的特色,住心觀淨、觀心看淨正是神秀的教法。六祖南宗與北宗的宗旨則截然不同,歷史上南頓北漸也曾有過長期的對立。雖說南宗和北宗並不是正法和邪法的差別,都是祖師禪的不同支系,但也要承認他們的差別是顯著的。而這大概就是通行本將此段刪去的原因。

那麼到底哪個版本可信呢?我以為是敦煌本。因為這個本子是現場記錄,在場聽法的六祖弟子應該很多,後來又作為傳法憑據,這段記載還是在全經的開始,南北宗的事情大家更是知道的,所以不太可能亂寫。

這就值得說道了。六祖這麼做的道理在哪裡?大梵寺說法時六祖已經是大成就者,這開始前的自淨心神良久必定跟修無關,所以原因必定不在這裡,與南宗之旨並無違背。既然不是這個原因,就很可能只是佛教的儀式,就像今天的有些法師在講經前與聽眾一起念開經偈和唱“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一樣。六祖在公眾面前說法,以這種儀式來展現信仰是合情合理的。雖說後世禪宗越來越不重視這些表面形式,但六祖之時仍是祖師禪的階段,有些傳統應該還是在的。

但我不認為這是六祖變革還不徹底的表現,而恰恰是後世的禪回望六祖,需要特別在意和重視的地方。因為儀式不只是形式,而是誠敬的表現,沒有誠敬的禪所以才落入狂禪、野狐禪。王陽明一生強調要以誠意打底,道理也在這裡,可惜後人忽視和不聽,才最終流入狂悖,毀掉了心學的大好事業。

今天的人流行說生活要有儀式感,他們雖能感覺到其中受用卻未必清楚其中的道理,這道理正是喚起自己的誠敬之心。因為沒有誠敬,才沒有敬畏;因為沒有敬畏,才迷失在精神的異化和慾望的橫流。誠敬是連通天道的唯一端口,因為誠敬與靜定是一體之兩面,誠敬才有靜定,靜定才能感應天道。所以無論對於怎樣高妙的智慧,無論出世事業還是人間的一切事,都要以誠敬之心打底,佛家所以將發心和發願放在第一位重要的位置。儀式感則是通達誠敬的最有效方式,道以事顯、事具道生,就如古人的焚香沐浴以示莊重。如果覺得儀式是麻煩無聊的形式,就像過年時對貼春聯等事的厭煩,就要反思自己這顆心是否失了誠敬而流入躁動淺薄了。沉下心來從一切現有甚至主動創造的儀式中體認誠敬,就是最快捷的路。

六祖之表現的意義,誠敬之意的開示是首當其衝的。再深究下去,還有一個初心的問題。都在說不忘初心,其實少有人明白初心的真諦是什麼。

唐代丹霞天然禪師有個有名的燒木佛的公案,說的是有一次丹霞禪師在慧林寺過冬,遇到天下大雪、寒冷無比,便去大殿取來木佛燒了烤火。院主非常驚駭憤怒,喝斥於他,丹霞禪師則淡然回答說我燒取捨利。院主說木佛哪有舍利,丹霞禪師說既然沒有那就再取兩尊來燒。院主豁然有悟。後來丹霞禪師的弟子翠微無學禪師,有次給羅漢上供,有僧人問,丹霞禪師連木佛都燒,你作為弟子怎麼還供養羅漢?翠微禪師答該燒就燒,該供養就供養。僧人又問供養羅漢那羅漢會來嗎?翠微禪師反問你每天還吃飯嗎?僧人無言以對。翠微禪師斥道:“少有伶俐底!”

翠微禪師的話是什麼意思呢?燒木佛,這只是破佛相之執,而不是對佛不敬,依佛之法反而才是真敬。供養羅漢,正是守持心中的誠敬,而不在供養本身。心中誠敬就像每天吃飯一樣在,才是修道的真諦、得道的表現。無論燒木佛還是供羅漢,誠敬都是底下的本,而不在事上,事可因境而變,理卻只是這一個。世人卻常常如那個問話的僧人,迷於變幻反覆的事相而不悟誠敬的本,不能理是理事是事、理事圓融,翠微禪師所以才說少有伶俐底。而燒木佛只是非常之時的非常手段,大部分時候事還是該怎樣就怎樣的,所以翠微供羅漢,六祖行淨心。

這給我們的啟示,便是我們在世間所面對的世事變幻,正如問話的僧人所面對的事相變幻。所謂不忘初心,就是不迷於這些事相,而守住心中的本。而最大的心本正是誠敬,莊子言人是“道與之貌,天與之形”,《中庸》言“天命之謂性”,人最本源的心性承自天道,因連通大本大源而沉靜安然,因對接的是天與道而先天敬畏,這些內涵所指向的正是誠敬。所以誠敬是最本源的心性和最深的初心。六祖在說法之始布以儀式,這就是初的象徵;儀式落在淨心,這便是初心在誠敬的象徵。

所謂誠敬,就是直面自己的內心並安住其中,認真和虔誠是隨之生起的東西。世事風雲變幻,惟守此誠敬初心,方得處處安定、如如不動,在一切事上有從容之氣。敦煌本被刪掉的這段,何其重要和珍貴。

平常的真意

神秀“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與六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公案,已是家喻戶曉。敦煌本中神秀偈差不多,六祖的偈差別卻不小。而且六祖也不只作了一首,而是兩首: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

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

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臺。

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

同樣的,我也以為敦煌本中的六祖偈才更接近真實。因為通行本中的六祖偈開示的已經是打破一切相的究竟境界,如果六祖那時已有這種境界,又如何解釋五祖夜裡密召入室傳授《金剛經》時他的言下大悟呢?而敦煌本中的六祖偈就合理多了,因為所說的可以看作是實相,不一定是境界,是六祖對佛性本來清淨的般若正知,這個真實的境界卻未必已經得到,但是也不遠了。這就像大譯經家鳩摩羅什大師的弟子僧肇大師,因全力輔助羅什大師譯經而得以遍覽般若經典,對般若智慧的體悟很深,被稱為“中華解空第一”,所作《肇論》也成為千載以下無數大德高僧所參讀的經典。去世時只有31歲的僧肇大師真的證道了嗎?未必。其中的道理也是一樣。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須菩提尊者也是“解空第一”,不也沒有成佛。

最啟發我和讓我觸動的卻不是這點,而是敦煌本六祖偈的言說方式。通行本中的六祖偈,可以說對神秀偈是全面的否定,每一句都是在否定神秀中建立的。這其實是不符合常理常情的,因為神秀當時是五祖座下的首座,六祖則只是個連剃度都還沒有的雜役,此舉在當時情境下看似乎太狂妄也太不近人情了,只能說是後世修改後的理想化和戲劇化呈現。對比敦煌本,通行本很多地方都呈現出這個特點。而敦煌本中的六祖偈,就能明顯感覺到一種謹慎和拘謹在裡面,第一首的“佛性常清淨”和神秀的菩提樹、明鏡臺一樣,起碼是有所承認和實在確認的,而不再是全面否定。第二首前兩句更是隻將神秀偈的身、心的位置對調了一下,後兩句還是說明鏡本清淨,順著神秀偈的意思更明顯。雖然這裡的六祖偈和神秀偈的內涵仍是截然不同的,但表達上確實溫和了很多,這才顯得更真實。

這讓人感覺到六祖和神秀所處的平常情境,以及他們作為人的平常,他們的為人行事還是按照世間的規則來的,雖有對立但並不尖銳,於是更接地氣也更親切。通行本中理想化戲劇化的處理,雖然可以突出出世間法的超絕,在世間法的平實方面卻削弱了,所以還是建議兩個版本要一起讀,可以解毒。須知禪的真諦,是世間出世間不二的,敦煌本六祖所謂“法元在世間,於世出世間”、通行本六祖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是至為超妙也至為日常的。所謂平常心是道,孔子言“天何言哉”,莊子說“道在屎溺”,自然界最合於道也最平常,所以真正的道必是歸於平常的,所有高高在上下不來的必然是還沒到最後的境界。道在尋常日用中,這才是道的真實,以及平常的真意。

這樣的平常和平實,在敦煌本中體現得還有很多。比如通行本中,五祖召六祖半夜入室授衣法時,是五祖親自到舂米的碓房中找六祖,以米熟了沒之問與只欠篩一下了之答,表達在機緣成熟上的師徒默契,又以五祖擊碓三下表示三更來找我而六祖心領神會,渲染事情的秘密和禪的精深。其實在敦煌本中,五祖只是三更叫六祖過來,完全沒那麼多神秘色彩。再比如通行本中六祖得衣法後,五祖親自送他到河邊,又親自搖櫓護送,舟上還有師徒師渡與自渡的公案,其實在敦煌本中五祖只是送六祖到河邊,六祖登船後師徒便分開了。這些更平常真實的景象,才合乎禪的真精神。一味地超絕神秘,就太飄了。

真正的禪,是心入精微,行在平常。心入精微才做得平常,所以世間盡是不甘平常的人。不甘平常所以淪落凡夫,迴歸平常所以位列智者。最高的境界是平凡。

委屈的真相

五祖授六祖祖師衣缽後,對六祖的交待,通行本是這樣記載的:

昔達摩大師,初來此土,人未之信,故傳此衣,以為信體,代代相承。法則以心傳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衣為爭端,止汝勿傳;若傳此衣,命如懸絲。汝須速去,恐人害汝。

敦煌本的記載則是:

便傳頓法及衣,“汝為六代祖,衣將為信稟,代代相傳。法以心傳心,當令自悟。”

五祖言:“惠能,自古傳法,氣如懸絲。若住此間,有人害汝。汝即須速去!”

可以看到,在通行本中,是五祖交待六祖不再往下傳達摩祖師傳下的衣缽,後來六祖也的確沒有傳下去。敦煌本中,五祖則是要六祖傳下去的。究竟哪個說法更可信?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禪宗很重法脈傳承,法脈傳承的關鍵就在遵從師囑,所以似乎通行本所說更可靠。但我還是以為,敦煌本所說更真實。

要知道,這一因緣是法會上六祖的親自口述,既然傳衣之事如此重要,很難想象六祖會當著眾人的麵包括自己的弟子,明確說不再傳衣。因為這是很可能產生負面作用的,比如有人覬覦衣缽而圖謀不軌,再比如影響和動搖弟子學法的信念等等。所以從當時的情境體會,我以為通行本中的說法是不太可能和難以理解的。這很可能是後世禪門弟子基於已經發生了的不再傳衣的事實,以及出於對六祖的維護,所進行的修改。

那麼問題就來了,六祖為什麼要違背師囑?無論通行本還是敦煌本,六祖在即將入滅前對此事的解釋,都是這樣才合乎達摩祖師當初傳衣時的所作偈意。偈中說:“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一花就是佛陀所拈之花,為禪宗法源,在東土由達摩祖師代表,五葉就是後面的五位祖師,到了六祖時就結果了,也就不需要再傳衣了。敦煌本的不同是把六位祖師的偈全列出來了,都指向這個結果,通行本則只提了達摩偈。首先要說,六祖在即將入滅時才道出此事,才是合乎情理的。然後六祖的這個說法是不是他的真實意思呢?這就值得商榷了。

首先,是有五祖要傳衣的囑咐在先。然後,對“一花開五葉”的解讀是不同的,六祖之後,禪宗逐漸興盛,出現了五家七宗的大繁榮結果,有人認為一花是指六祖、五葉是指五家。再結合五祖傳衣後的很多事實——六祖確實曾因衣缽而身陷覬覦之徒的追害,對此敦煌本和通行本都有相應記載;六祖之時禪宗確實得到了很大發展,法器濟濟,不再是以前法脈傳續艱難、需要小心付囑一人而密傳的狀況,又有了《壇經》作為傳法依據;再加上這衣缽的下落後來一直是個謎,有種說法是被武則天強行索去,所以很可能已經不在六祖手裡。所有這些狀況加在一起,可能才是六祖不再傳衣的真實原因。說是為了合乎達摩祖師意,可能只是為了呵護法脈和安慰弟子的情緒。這是一種無奈,也的確像通行本所說是一種止爭端的慈悲。

有一件事可以作為這件事的參照。宋代禪宗有一本名著叫《碧巖錄》,是雪竇重顯和圓悟克勤兩位大禪師對經典禪門公案等的頌古評唱,為三璧合一、禪意漫天,在中國佛教史上有“禪門第一書”的美譽,幾乎與《壇經》齊名。此書出世後,極為風行,一時洛陽紙貴,最後導致熟讀此書的學人,即使未悟也機鋒頻出,落在言語名相和只圖口快上,成為宗門一大弊病,對真實的參禪悟道造成了極大障礙。有鑑於此,圓悟克勤禪師的得意大弟子、宋代最傑出的法將大慧宗杲禪師,憑藉自己在宗門內至高無上的權威,將這本書燒燬。直到一百五十年後,才由人多方參訪而重新發掘出來。六祖不傳衣,至少在有些方面與大慧燒碧巖是異曲同工的。合理與否雖有的商量,那種慈悲意卻是真實不虛的。

所以六祖當時的心理,是有著大委屈在的,這委屈並不是情感上的委屈,而是委於己意而曲成好事,底下的心意則正是慈悲。這才是委屈一詞最深的內涵,情感的委屈只是表層。慈悲是什麼?放下自己,捨去私意,能夠為他。常聽人說要做大事須受得了委屈,這其中是有大道理在的,不僅是世間法,更是出世間法。它指向的正是人能無己才委屈得下來,人能為他才能委屈得成事。這就好像真正能做事業的人,心裡想的都不是我能得到什麼,而是我能給予什麼。你能給予別人,自能換取相應的回報,整體看一定如此。商業產品與用戶需求的關係,就是最簡單的例子。雖然為己和為人看上去結果相似,但後者的路才能正、格局才能大,做的事也才能大,老子所謂“為人己愈有,與人己愈多”。更何況,世事從來不是直行可以抵達的,真正的高手都懂得迂迴,這也是委屈。六祖以可能是誑語而被後人詬病的大委屈,換取了禪宗不再困縛在一領衣缽上的大繁榮,深心也正在這裡。

委屈之意,大矣哉。既是成事之門,也是成道之門。

結語

最後講個有意思的細節。六祖入滅前,召集座下得法弟子交待後事。通行本中六祖之言為“汝等不同餘人,吾滅度後,各為一方師”,敦煌本中則是“汝等不同餘人,吾滅度後,汝各為一方頭”。

看出來了沒?為師自然高大上,做頭才更真實更親切更接地氣。這個“頭”讓我真切看到了六祖作為一位不識字的樸實老者的形象,如此真實。這讓我想到,歷史安排一位不識字的樸直人坐這個六祖的位子,讓禪宗在他手下發揚光大、光明萬丈,實在是一種天意。因為這樣一個人,本身就是禪的精神的完美象徵,不立文字,尋常日用,直心道場。六祖之後,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及同樣不識字者悟道的還有不少,大概只在禪門才有這樣的景觀。這種氣質歸結為一點,便是實在。實在源於真實,真實則源於大道的自然。

所謂實在,得實相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