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花染紅的童年

豆蔻丹青數鳳仙

素馨

指甲花染紅的童年

據說,女性染指甲由來已久,初起於戰國,盛於唐宋。至於染料,多半是鳳仙花,有詩為證,如唐朝李賀的“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唐朝張祜的“十指纖纖玉筍紅,雁行斜過翠雲中”,還有宋朝楊萬里的“細看金鳳小花叢,費盡司花染作工;雪色白邊袍色紫,更饒深淺四般紅”……

古話說:“女為悅己者容。”自古以來,愛美都是女人的天性,很大程度上其實與有無悅己者沒有關係,己悅就行了嘛。至少於我來說,第一次拿鳳仙花染指甲還不到豆蔻年華,也只是為了純粹的美。而這,最初起源於一次意外事件。

那時,我跟著在鎮教育組工作的父親讀書,教育組尚借住在太坪高中的一棟矮樓裡。

夏日的一個黃昏,我和芬她們幾個玩耍了準備回家,突發奇想要不走尋常路,繞道教學樓後邊逛一個大圈。教學樓後雜草從生,垃圾遍地,有些無聊的我們邊走邊拋沙包玩。一個不小心,芬把沙包拋進了圍牆裡的小院子裡。

“糟啦,沙包飛進副校長的院子啦!”教學樓一樓樓梯一側是個獨立的院子,高中的副校長住著。那個副校長還比較年輕,可不知是本身臉黑還是咋的,給人的感覺似乎是整天黑著臉不痛快,我們小孩子都有點怕他,平常都躲他遠遠的。不過,我挺喜歡他老婆的。說是喜歡,其實更多的是羨慕。我與他老婆並沒有打過交道,甚至是沒有見過她的正面,充其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望著她的背影發呆。聽父親說,她在鎮衛生院工作。光是這,都夠我豔羨的。那個年月,女人能有一份工作本就不容易,何況還是那麼體面的工作?更讓我豔羨的是,她高高的個頭,偏栗色的長髮經常披著,直垂腰際,春秋時常穿一件板栗色的大翻領呢子大衣,腳上蹬著一雙中跟棕色皮鞋,走起路來長髮一甩一甩,身子一彈一彈,那裝扮,那氣勢,鎮上的女人沒有哪個能比得了。每每看她風姿綽約地沿著河畔的小路走去上班,我都要痴痴地目送很久,小小的心裡曾發出誓言:我長大了,也要像她那個樣子,把自己扮得美美的。

指甲花染紅的童年

忌憚副校長,我們趕緊蹲下來,湊近圍牆聽,沒聽到什麼動靜,鬆了一口氣,芬便慫恿我爬上圍牆進院子裡把沙包找出來。

人都是要面子的,孩子也不例外。我比芬她們幾個都大,她們都是我的跟屁蟲,她們一吆喝,我豈能掉價不去爬圍牆?我瞧了一眼圍牆,不算高,便尋到一處可以踩腳的地方,踩上去,雙手抓住圍牆邊沿,芬她們幾個在下面使勁往上撐我的腳,我再一使勁,終於把右腿成功勾上圍牆頂,繼而騎坐在了圍牆上,觀望著下面的小院。小院四四方方的,沿三面牆的牆腳用磚石砌著花圃,種著一些我認識的不認識的花草。種的最多的是鳳仙花,我們當時叫指甲花,都蓬蓬勃勃地開著花,水粉的、火紅的、橘黃的、月白的、茄紫的,花色繁多得讓人目眩。

見我半天沒動,芬她們在圍牆外催促著,我才想起自己爬上圍牆所為何來。又四下瞧了瞧,沒有人,也沒有動靜,遂蹲在圍牆上,一吸氣,猛地跳了下去。腳絆在了花棵上,“哎喲”,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倒在了花圃裡。

“誰呀?”屋裡傳出一個好聽的聲音。我還沒爬起來,那人已經打開院門,走到了我面前。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雙豆蔻色布面拖鞋,拖鞋上繡著一枝粉桃花,粉嘟嘟的花朵旁伸著兩片狹長的桃葉,桃葉延到布面的邊緣,白嫩的腳趾露出來,趾甲一色的嫣紅,豔豔的。

我還在發呆,一雙蔥白的手又伸了過來,十指尖尖、細長,像極了冬天裡父親單位食堂天天做來吃的小火蔥。而這些蔥頭的部位,跟腳趾頭一樣,無一例外全是豔豔的嫣紅。

指甲花染紅的童年

那人把我扶了起來,我低著頭,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我不小心把沙包扔,扔進來了,我,我進來,進來找沙包。”

那人“哦”了一聲,問道:“你的腳沒有事吧?試試能不能走?”

我試了下,還好,見對方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方抬起頭打量著。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副校長的老婆,那個僅靠背影就俘獲了我心的女人。只見她長髮披著齊腰際,翻領鵝黃連衣裙拖至腳踝,面色有些偏黃,眉眼有些像演員肖雄,尤其是在夕陽的映照下,那種暈著光的朦朧感覺,說不出來的好。也是後來大了,我才知道,這種說不出的好,叫“氣質”。

見我盯著她,她淺淺一笑,反問道:“你不是進來找你的沙包嗎?不要了?”我趕緊收回自己的視線,有些慌亂地在花圃裡找起來。沙包藏在一叢指甲花花棵下,其中一棵被沙包砸折了,水粉的花骨朵兒有些凌亂地掩在葉片間。

我拾起沙包。她過來拾起折了的指甲花棵,掐下了花骨朵兒。我揣著沙包,犯難了,進來有芬她們幫忙,這出去?

她進屋放了指甲花出來,見我還愣著,問:“怎麼,還有事麼?”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不知怎麼回答她。她抬起手一指院門,“拿了沙包從正門出去吧,女孩子,別再跳院牆了,不好。”

我嗯了一聲,狼狽不堪地逃走了,唯記得她那蔥白的手和嫣紅的指甲,在夕陽下閃著別樣的光。等再大些讀到《詩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的句子,瞬間便從腦海裡牽出了這染著指甲的女人,她的手不正如柔荑麼?

等我回到教育組,芬她們幾個正在門洞口張望,見我飛一樣跑來,芬問:“撞著鬼啦?”

“撞你個大頭鬼。”我憤憤回道。歇了口氣,跟她們幾個大致講了我的遭遇,問芬:“副校長的老婆手指甲腳趾甲都是嫣紅色的,好漂亮哦,都是咋弄的?”在我們幾個中間,芬是最不務正業的一個,好打扮,好瘋玩,亂七八糟的問她多半都會獲得滿意的答案。

果然,芬撇一下嘴,說:“指甲花染的唄。我家裡原來種過指甲花,我染過,可惜後來沒種了。”

十指纖纖,嫣紅點點,我眼前盡晃著這些,聽芬一說,便計上心頭:“副校長的院子裡種了好多指甲花。你敢不敢去弄點?”

芬一揚頭,“有什麼不敢的。不過,你們得給我放風。還有,你們得弄到明礬。”教育組食堂裡就有明礬,備來鎮渾水的,我們很快就弄到了一些明礬,只差芬弄來指甲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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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午後,芬神神秘秘地找到我們幾個,說她準備行動了,“我都打探好了,副校長午後有課不在家,他老婆在鎮衛生院上班,中午不回來。”

我們一行又悄悄來到教學樓後,在上次我爬上圍牆的地方把芬託上了圍牆。芬偏要把我也拉上去,說我蹲在圍牆上給她放風她安心些。無奈,我也只好爬上去蹲在了圍牆上。不料,鬼心眼的芬往下跳時,順帶扯了我的手,我毫無思想準備跟著掉了下去,一屁股坐在花圃裡。

芬指著我,彎著腰快笑岔氣。我撿起一個土坷垃,揚手正準備砸芬,院門打開了,副校長的老婆穿著一身藍碎花睡衣,手裡拿著梳子,走了進來。看到我,張大嘴問:“咦?怎麼又是你?不是說女孩子跳別人院牆不好麼?”

芬反應快,嘴巴也甜:“哦,阿姨,不好意思,我們的沙包又掉進來了,所以……”說完,她轉身走向花圃,假裝四處扒拉著,嘴裡還唸唸有詞:“咦,在哪兒呢?明明是從這兒飛進來的呀……”

副校長的老婆忍不住笑了,“說吧,你們到底進來幹嘛來了?是不是看上我的花啦?”

我和芬同時驚喜地望向她。芬更是叫:“呀,阿姨,你是神仙哪,你怎麼知道我們看上你的指甲花啦?”

“哦——,原來是想染指甲啊。早說嘛,你看你們偷偷摸摸地跳下來,不怕摔折了腿?”副校長的老婆招招手,“來來來,進屋來,我來幫你們染指甲。”

我趕緊爬起來,和芬一起跟著她進了屋。她取來一個大瓷碗,又去院裡摘了各色的指甲花放到碗裡,取了一塊明礬,慢慢碾壓起指甲花花瓣來。一會兒,花瓣就聽話地變成了花泥,蘸滿了紅豔豔的汁水兒。

指甲花染紅的童年

“快去洗手。洗乾淨了擦乾了過來給你們染。”我和芬屁顛顛地跑去洗手、擦手,又旋風一樣跑回來。

她拿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給我和芬輕輕颳去指甲表層,然後用鑷子夾起一團團的花泥,覆到我們的指甲上,壓平整。那樣子,就像是在做一個精細的手術,又像是一個畫家在描著丹青。

“坐這兒別動啊,一會兒幹了再給你們換花泥染一下。”我們老老實實地坐著,生怕指甲上的花泥掉了。過了一會兒,換花泥時,我們的指甲已經有了淺淺的橘色。又染了一次,指甲基本就是豔豔的嫣紅了。

“好啦,你們可以回家啦,我也要補會兒覺晚上上夜班。”她下了逐客令,

我和芬一邊看著自己的指甲,一邊道謝著,都走到了門口,她又喊住我們:“下次再要染,需要指甲花的話,直接來敲門,可別再跳院牆啊。”

我和芬哄的一笑,跑遠了。我埋怨芬:“你不是說你都打探好了嗎?怎麼人家在家裡?”

芬一噘嘴:“人家在家裡不正好嗎?她要不在家,咱們的指甲能這麼漂亮嗎?”說完,炫耀地舉起雙手,在陽光下反覆端詳著,那個美喲!

現在回想起來,這個美喲!不由胡謅一句:嫣紅一抹指尖凝,豆蔻丹青數鳳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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