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夜:空

離魂夜:空

1、

曼秋走出公司時已經夜裡十點了。

幾年前,公司給她留了一間單人宿舍,雖然結婚之後,她很少住了,單位卻也沒有收回去。想來是忘記了,亦或許覺得曼秋是公司元老,又是拼命三孃的性子,宿舍倒也留的有根據。

辦公樓和宿舍之間有一段路,入夜,這裡便會有幾份賣夜宵的攤位,在零零散散的路燈映襯下,平添許多人間煙火氣。

今天只有那對賣餛飩的夫妻在,已是暮夏,深夜的風有了涼意,吃夜宵的人也比暑熱時少了很多。倆夫妻邊收拾桌子邊嘮嗑,曼秋靜靜地看著,不禁回想起幾年前,也曾跟丈夫鄭健在他們的攤位上流連。

曼秋是個對自己要求很高的女人,為了保持身材,晚上七點之後,別說吃夜宵了,水她都很少喝。但,也有那麼一段時間有例外。

幾年前,她還只是市場部的一名普通職員,她和鄭健剛剛結婚,沒有錢買房子,租住在離公司很遠的一所古舊的房子裡。

醫生囑咐曼秋要注意休息,鄭健更是嚴陣以待,甚至懇求曼秋不要再玩命地加班了,房子可以緩一緩,她和肚子裡的孩子平安才是最關鍵的。

曼秋卻不這麼想,她的身體她知道,她沒事,之所以會暈倒,是因為這一天緊盯著項目儘快完工而錯過了飯點,純粹是餓暈的。

對於這個孩子,她的驚訝多過欣喜。說實話,她並沒有打算這麼早要孩子的。她和鄭健剛結婚沒多久,還沒有自己的房子,租住在又老又舊又遠離市區的老房子裡。且不說生活環境沒達到她的要求,孩子以後上學呢?

在她的計劃裡,她的孩子要去優秀的雙語幼兒園,要上最優秀的小學,中學,高中,直至上名校,有好的事業前途。可如今,他這麼早就來了,她還什麼都沒準備好呢!

也是有欣喜的,一個小生命正在她的身體裡孕育,怎會不欣喜?知道消息的那一刻,她感覺他正在她的肚子裡吐泡泡,以這樣調皮的方式跟她打著招呼。她撫了撫平坦的小腹,在心裡嘆了口氣,還有幾個月,不知道多接幾個案子,還能不能來得及將看中的那所房子買下來。

鄭健是不知道她的打算的,有了孩子,曼秋一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拼命了,他想。大不了他再多攬點私活,換租一間更好的房子是沒問題的。他知道,曼秋那樣對生活有高要求的女人,肯定不會讓自己的孩子住在那樣破舊的屋子裡的。就換在公司附近吧,他們上班都近,晚上還能接曼秋下班,他在心裡默默打算著,一想起正孕育在曼秋肚子裡的小寶貝,他就忍不住歡喜。

2、

曼秋走到餛飩攤坐了下來,女攤主過來問:“今天又很晚哦,還是一碗小餛飩?”她溫和地笑著,像個老朋友的樣子。

曼秋突然很想哭。有一段時間,她曾經常光顧這裡。由於懷了寶寶,晚上加班後會覺得特別餓,鄭健來接她的時候,他們就會來這裡要兩碗熱乎乎的餛飩,蝦米和香蔥飄在湯裡,她總會連餛飩帶湯地吃個見底。

她掩飾地笑著,對女攤主點點頭,對方笑著去準備了。曼秋緩和了一下情緒,漫無目的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卻發現左手邊離她不遠的座位上正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曼秋一愣。

那個孩子正埋頭吃著一碗餛飩,小小的鼻尖上沁著汗水,胖乎乎的小手用筷子還沒有那麼熟練,他便一手拿著勺子,一手拿著筷子,左右夾攻,吃得那麼認真。

曼秋心裡便一軟。或許是女攤主的兒子吧,夫妻出來擺攤賣夜宵,把孩子也帶在身邊,既能陪伴他,又能照顧他,只是很辛苦就是了。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孩子,如果他還在,約摸也是這樣大了。她又要落淚了,這兩夫妻,或許也沒有大房子,也沒有給孩子創造出優秀的“起跑線”,可那孩子也快樂健康的長大了。

他長大以後或許沒有輝煌的事業,沒有令人豔羨的前途,可是即便他跟他的父母一樣,也只能在路邊擺攤賣夜宵,他仍然享受了人間的喜怒哀樂,就這一點來說,他就比她的孩子幸福多了。

孩子或許是感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隨即甜甜地笑了。曼秋的眼淚跟著就掉下來了,那甜蜜的微笑像一束光照進了她的心裡,將連日來籠罩在她心頭的陰霾驅散開來,那一刻,她恍惚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的滋味。

女攤主端了餛飩上來,曼秋慌亂地把頭埋進蒸騰的熱氣中,以掩飾自己對曾經的那個孩子突如其來的想念。

吃完這碗餛飩,就回家吧,好些日子不見鄭健了,她也想他了。

3、

曼秋懷孕三個月的時候,部門有個晉升的機會,她特別想要。

人事經理拿著申請報告來找她,話裡話外想讓她自行退出這次晉升競選。“為什麼?”曼秋很詫異,她對這次晉升很看重,且不說以她的資歷和業績,她得到這個機會是穩贏的,晉升後的薪水和福利更是可以讓她離她的目標更近一些。輸,都是她從沒想過的事情,更何況還是自行放棄。

“曼秋,公司正處在高速發展時期,這個晉升的機會是要留給更有幹勁兒的人的,你雖然表現很優秀,但是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根本負擔不了那麼重的工作壓力。我這樣說,也是出於對你身體健康的角度考慮的。”

看著人事經理刻板嚴肅的臉,曼秋的心裡頓時滋生了一股子鬥志,“我的身體我清楚的,我感謝公司對我的照顧,也正因為如此,我只有變得更優秀,才對得起公司對我的愛護和培養,所以,這個晉升的機會,我更要好好把握住才行。”

從那以後,曼秋放棄了略放鬆下來的作息時間,每天四點多起床學習業務知識,分析行業趨勢,做出來的方案更加精緻幹練,她能覺察的出公司領導看她時眼神的變化,那裡包含著驚詫和欣賞,這讓她更加堅定了信心,為了美好的生活,為了肚子裡的孩子能有更好的生存環境,再苦再累,也值了。

鄭健擔憂的眼神日益加劇,他不停地叮囑曼秋,工作可以再找,可她的身體和肚子裡的孩子,如果受到傷害,將是不可逆的,他希望她能好好休息。

“曼秋,我知道我現在還沒有辦法滿足你住大房子的要求,可是,租一間大房子,我是可以做到的,我累點沒關係,養你們娘倆,我還是有信心的,你能不能別這麼拼命了,我看著都害怕。”鄭健攬住正埋頭做筆記的曼秋,已經懷孕三個多月的人,卻比懷孕前還要瘦。

“鄭健,我不需要你養。你放心,等過了這段時間,競選一落地,我就能放鬆下來了。這個機會這麼難得,我怎麼能放棄呢?你相信我,我沒事。”曼秋沒有回頭,只用臉輕輕蹭了蹭鄭健的臉,她的注意力還埋在那些知識點裡,根本沒有注意到鄭健眼睛裡深深的擔憂。鄭健壓抑住要發作的情緒,曼秋還在孕期,有事要好好商量。

然而,還沒等他商量出好的結果,意外就發生了。

當總經理在會議上宣佈曼秋獲得了這次晉升機會時,她在同事們的掌聲裡起身,本想自信而又內斂地再說幾句感謝的話,卻眼前一黑,再沒了意識。

她明明記得那裡已經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包,四個多月的寶寶安然地睡在她的子宮裡,可如今,那裡平坦得像是從來沒有隆起過一樣。

鄭健走過來,摁了牆壁上的按鈕,鈴聲喚來了醫生和護士,他們忙碌著,叮囑著,曼秋都沒有聽進去,她其實最想聽到鄭健的安慰,可他自始至終也沒說一句話。他的臉色蒼白,嘴唇黯淡,眼睛底下一片暗影,他聽著醫生的話,認真地點著頭,卻再沒有看過曼秋一眼。

4、

曼秋結了賬從餛飩攤出來,她站在昏黃的路燈底下,踟躕著該往哪裡走。

孩子流掉了,曼秋也並沒有在家休息多長時間。一是因為新官上任,她總不能剛到新崗位就請長假的,二是因為鄭健。

鄭健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以前他是溫和的、體貼的,現在他也是體貼的,每天上班之前都會為曼秋準備好一天的飯菜,各種營養湯也會煲好了,曼秋簡單加熱一下就好。可是,他卻不再跟曼秋說話,也不再對她笑了,甚至晚上,他也不再跟曼秋睡在一個房間,而是獨自去了客房。

曼秋主動示好,主動跟鄭健聊天,說自己的心情,說未來的生活,可鄭健反應並不大,曼秋受不了這種家庭氛圍,她期盼著趕快回到工作中,不然她會抑鬱。

她起初還想,時間會撫平一切的,她和鄭健都還年輕,孩子會回來的。只是她沒有想到,這樣子的冷戰,竟然會持續這麼久。

她住公司宿舍有一陣子了,關於那些不回家的短信,起初鄭健還會回覆她“好的。”,久了,便如石沉大海,鄭健聽之任之,再不表態。

這又有半個多月了,唉,曼秋嘆了一口氣。

突然,她的右手被一個肉乎乎的小手握住了,她低頭一看,是剛剛那個小男孩兒。她詫異地回頭看那個餛飩攤,女攤主正溫和地笑著望她。女攤主衝她擺擺手,小男孩拽了拽她,她低頭,男孩兒指了一個方向給她,那是回家的方向。

曼秋恍恍惚惚地被男孩兒牽著往前走,或許在她的內心裡,也期盼能有個人幫她做出這個決定吧。

熟悉的小區,熟悉的樓,這是他們這幾年一直租住的地方。曼秋雖然升職加薪,但新房子卻一直沒有買上,並不是錢不夠,而是她和鄭健的意見總無法達成一致。

鄭健不能理解,曼秋為什麼就不能安分守己地過好自己的日子,最優秀,永遠想著要最優秀,永遠都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像打仗。

曼秋也無法理解鄭健,安逸的生活不屬於年輕卻沒有背景的他們,他們唯有努力,再努力,才能在這座城市立住腳跟,才能讓自己的孩子可以不用像他們這樣辛苦。

鄭健想要大房子,哪怕離鬧區遠一點也沒關係,而曼秋堅持,除了房子,周邊的資源也要最優秀的。

房子的事就這樣被擱淺下來,除了房子,孩子也一直沒有再“回來”。

來到熟悉的房門前,曼秋掏出鑰匙想要開門,卻發現怎麼也打不開門,她著急地一試再試,仍然無濟於事。

男孩兒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著急,然後幫她把插在鎖孔裡的鑰匙輕輕往右旋了一下,咔嚓一聲,門被打開了。曼秋有點不好意思,回家心切,她太想見到鄭健了。

屋子裡冷冷清清的,物品被雜亂的放著,像是很久沒有人住過的樣子。,“鄭健,你在哪?鄭健。”她不停地喊著鄭健的名字,沒有迴音。

她站在客廳裡,身子漸漸控制不住地顫抖,她走到門口,打開鞋櫃的門,裡面除了她的拖鞋,什麼都沒有。她又跑進臥室裡,床上除了墊子,沒有任何的床上用品,她打開櫃子,裡面倒是塞滿了東西,幾乎都是曼秋的東西。大學時的照片,畢業時的合照,鄭健送她的書,她生日時鄭健親手做的合影,她的衣服,甚至他們的結婚證......

曼秋感覺自己像是跌進了一個噩夢裡,她越想掙扎越發現這個噩夢竟然是真的。

鄭健不要她了。

她茫茫然走出了房門,才發現那個孩子還站在門口,顯然正在等她。她忍不住笑了笑,眼角劃過的淚水卻出賣了她的心。男孩手裡攥著一張報紙,像是剛剛從屋裡拿出來的。

他拽了拽曼秋的手,又指指報紙,示意他有話要對她說。曼秋蹲下身子,順著男孩的手指,看向報紙,卻被上面的一則新聞震驚了。

5、

曼秋渾渾噩噩地跟著男孩兒又來到了一所大房子前,這裡是城郊的別墅區,每個業主都擁有自己的一棟二層樓的大房子,房前屋後都有一個小院子,藤蔓繞著柵欄爬滿了院落,這是鄭健曾跟她描述過很多次的房子。

男孩兒拉著她的手,輕鬆地帶她進了屋子。屋子裡的裝修風格是鄭健喜歡的歐式,傢俱也是明快的風格,屋子裡的一切都在顯示著這是鄭健的家。

一樓客廳的牆上掛著一枚鹿角的裝飾,曼秋記得它,鄭健曾經指著雜誌上介紹鹿島的文字說過很多次,他想要跟她去那裡補上蜜月,順便買一枚鹿角回來,掛在家裡的客廳裡。

如今,一切都全了,唯獨沒有了她。

二樓有三個臥室,主臥在向陽的一面,曼秋走了進去,入眼的便是一個大相框,相框裡的男女主角正甜蜜地對著她笑,笑得她滿臉淚水,卻仍在不休不止。

那是鄭健和他的新婚妻子。

曼秋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抱頭痛哭起來。她記起來她和鄭健在一個月之前已經正式離婚了,這幾年兩人的溝通和交流越來越少,曼秋以為藉著工作,他們之間便可以少一些矛盾,她以為矛盾就是爭吵,可真正的矛盾卻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直至後來再無法修復。

出租屋門外,男孩給她看的那則新聞,是一則惡性交通新聞。凌晨,一輛高級跑車衝上夜宵攤位,司機嚴重醉酒,導致無法控制車輛,最終致三人死亡,多人受傷,司機連人帶車一起撞在了護欄上才罷休。

新聞照片上顯示著死亡之人的面貌,赫然是曼秋和餛飩攤主夫妻。

曼秋知道那個夜晚,白天她剛剛跟鄭健簽好了離婚協議,晚上又跑去加班,沒辦法,不加班的話,她會瘋掉。

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人,曾經想過要執手白頭的人,也會那樣乾淨利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全然不顧曾愛的那個人是如何的痛苦。

她確實很痛苦,她只是很會裝而已,裝得平靜,也裝得若無其事簽下自己的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簽下名字的那一刻,她多麼想這時候天上落下來一把刀,砍掉她簽字的那隻手,或者一把火也行,燒掉那張寫著他們要一刀兩斷的紙。然而,什麼都沒有,她看著她和他的名字,恍惚一場夢一般。

加班出來,她直奔餛飩攤。胃裡火燒火燎,實際上,她哪哪兒都火燒火燎的,心裡是,眼裡是,渾身上下都是,她覺得正有一把地獄之火,在把她燒成行屍走肉。

她要了兩碗餛飩,自己吃一碗,對面擺一碗。湯見底的那一刻,她嚐到了鹹澀的味道。

刺耳的剎車聲就是在那一刻響起來的。當她看見那輛紅色的跑車向著餛飩攤急衝過來時,她竟然笑了。她站起身,把身子往車頭的方向挪了挪,“快躲開!”她聽到身後女攤主的驚呼聲,接著就被撞飛了。那一刻,她看到了攤主夫妻驚愕的眼神,看到了漫天遍地的鮮血,也看到了自己短暫的空蕩蕩的一生,在地面鮮血的映照裡,一幀一幀,很快就播完了。

她已經死了,如今才真的相信。

“媽媽,我們走吧。”男孩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頭抵住曼秋的,聲音甜糯。

曼秋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孩子,她這才發現,他的眉眼彎彎確實很像她,而他嘴角的梨渦卻與鄭健如出一轍。

這是她的孩子?曾經失去過的那個孩子?曼秋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那樣溫潤的觸感讓她激動的渾身顫抖。

她努力追求的這一生到最後還剩下什麼呢?職位再高,她離開的第二天就會有人代替她;愛人再愛,卻也會因時光而淡去,或許只因某個分歧,再深的愛也照常分崩離析,一轉身便又是另一個人生,快似變臉。

什麼都沒有了,空空如也。

她站起身牽住孩子的手,這是她的骨血,即便到了另一個世界,也不會改變。

該離開了,在這個憶起真相的夜裡。她和她的孩子牽著手,走進了一片光亮裡,倏地便消失不見了,彷彿從沒有出現過一樣。

唯有隱隱約約的嘆息聲,若隱若現地在房間裡迴盪,讓人聽得斷腸.

聽得牆壁上相框裡的男主角,彷彿也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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