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小農經濟中的自給自足經濟

當前學界和政策部門某種意義上已在農民靠“人均一畝三分、戶均不過十畝”小規模經營農業不能致富的問題上達成共識。中央提出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小康不小康,關鍵看老鄉”,農民不小康就不可能有全民小康,農民又不可能靠“人均一畝三分”達到小康。有專家測算,農戶經營規模至少要有100畝才可能通過農業達到小康生活。受到建設全面小康社會、農民致富目標的倒逼,按大約100畝/戶來經營農業也就可能進入小康行列了。100畝/戶的經營規模正是當前政策部門大熱的“家庭農場”的規模。也是因此,地方政府普遍有通過推動農村土地流轉來形成家庭農場,從而使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民也可以奔小康的政策意圖乃至行政行為。

一旦經營規模達到100畝/戶,這樣的家庭經營就高度市場化了。為市場而生產,從市場上獲取收入。這樣的經營規模很難再有自給自足經濟成份了。

而在當前農業領域,“人均一畝三分、戶均不過十畝”的小農經濟,專業化程度不高,自給自足成份仍然佔有相當比重,僅僅計算小農的現金收入,從事農業生產是很貧困的,若按物質消耗來計,農民實際生活水平卻可能相當不錯。計入自給自足經濟成分,小農經濟中,農戶實際生活水平將相當地不同於按現金計算出來的水平。按物質消費計算,小農經濟中農戶收入水平或幸福指數可能要遠高於城市底層群體。

當前中國仍然有近7億人口生活在農村,其中有接近3億農村勞動力。按全國21億畝耕地來計算,農村勞均耕地不足十畝,這樣的經營規模顯然達不到現在農業生產技術條件下勞均30~50畝的合理規模。也就是說,農業中仍然有大量剩餘勞動力。

當前農業勞動力多數是中老年人,這些中老年人缺少在城市的就業機會,他們從事農業生產的機會成本很低。還有部分中青年農村勞動力因為在農村有兼業,或家裡父母太老、子女太小,無法進城務工經商,而留村務農。

在人多地少、勞均耕地遠遠達不到合理規模的情況下,農民有大量農閒時間。以筆者在全國農村調查的經驗,種大田作物的農民,一年中真正進行農業生產的時間大概也就三個月。全國農村都有所謂“三個月種田,三個月過年,半年休閒”的說法。半年休閒就是半年時間打麻將。

進行農業生產可以從農業中獲取收入。因為勞均耕地面積比較小,農業產出有限,農業收入必定不多。當前全國農業GDP佔比不超過10%,而農業GDP中,大田作物的份額大約只能佔到一半,也就是說,大約只有5-6%的GDP由3億農業勞動力和7億農村人口來分享,如此少的GDP佔比和如此大規模的農村人口,註定了農民只可能獲得有限的現金收入。依據農業GDP來計算農民收入,中國農民收入肯定是很低的。正是主要依據農業GDP來計算農民收入,當前全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就越拉越大,農民狀況似乎越來越差了。

不過,當前幾乎所有農戶都有年輕家庭成員進城務工經商獲得收入,且主要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村勞動力也可以利用農閒時間進城務工經商。當前統計農民家庭收入中,農業收入只佔大約50%,另有50%的工資性收入主要是進城務工所獲工資收入。

從現金上看,農戶家庭收入不高,且主要現金收入來自進城務工經商所獲工資性收入。不過,農業生產是在村社熟人社會進行的,農業產品的相當部分並非面向市場,而有很高自給自足的成分,自給自足經濟並未計算到農民收入中去。尤其是吃和住兩個方面值得討論。

1、用於自食的糧食、果蔬、肉蛋奶。農民種田必自留口糧,一般情況下農民都會搞點庭院經濟,自種蔬菜,還栽有幾棵果樹,一般都會養雞,大部分農戶仍然養豬,部分農戶喂牛和羊,甚至在自己池塘養魚,有閒時撈魚摸蝦,從而使農民家庭可以幾乎不花錢地獲得營養豐富新鮮有機天然的食品,或者說,農民只花很少的錢就可以獲得比城市市民更高質量的農產品。

從恩格爾係數來看,當前中國城市恩格爾係數約為35%,就是說,市民收入的1/3強用於食品消費。按當前城市市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7萬元計算,每年用於農產品消費的價值大約為1萬元。當前農民在食品上的消費數量與質量總體來講當然要低於城市,不過,如果按農民實際消費農產品熱量、營養來計算,農民消費食品實際價值與城市市民化相差不會很大,應該不會超過一倍。

即使按相差一倍來計算,農民自己消費農產品摺合消費現金大約為5000元。考慮到農民食品並非全部自給自足,而是有部分從市場獲得,可以認為,以庭院經濟為主的農戶自給自足經濟可以為農民人均增收3000元,這3000元未被計入農民總收入中去。也可以說,因為有自給自足收入,農民人均減少了大約3000元的食品消費支出。

這裡面要注意,農民生產的農產品尤其是果蔬一類農產品,若是面向市場生產,因為交易成本高昂,而只可能通過商販,也就很難賣出高價,比如白菜、蘿蔔可能只能賣兩毛一斤,但市民從市場上購買果蔬的價格可能會提高到五到十倍,其中原因是農產品流通環節的高成本,這種高成本與農產品尤其是果蔬難以標準化的特點有關,是世界通例,而非可以通過改善農產品流通來解決的問題,也是因此,當前商務部等中央部委推動所謂農超對接,是不可能解決農產品流通成本高的問題的。或者說,農民用於自給自足的農產品雖然可能拿到市場上賣不出價來,他們若要從市場上購買則是一定要付出高價。農民生產的蘿蔔可能是以0.2元/斤賣給商販,這0.2元/斤的蘿蔔到了終端市場,定價很可能已在2元/斤了。

2、農民住房不要錢。當前全國絕大多數農村地區,農民都已經修建質量不錯的住房。農民在自家宅基地上建房,成本不高,住房面積不小,農民住自己的房子不用付租金。如果按城市住房消費來計算農民住自己房子所可以節省的支出,也是一筆不低的收入。

以上是說,農民全家進城的話,他們雖然可能通過打工提高現金收入,卻不得不支付更多食品支出,支付更高房租,這兩項加起來是相當高昂的代價。

反過來也可以說,當農民仍然在村莊生活時,雖然他們務農收入不高,他們的消費支出卻也比較少。將他們在農村所獲自給自足經濟摺合為現金,進行平價計算,農民實際收入會有一個相當幅度的提高。

尤其重要的是,當前中國農村普遍存在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計模式,就是說,留村務農的以缺少城市就業機會的中老年人為主,中青年農民則進城務工經商去了。一個農民家庭同時有務農收入和務工收入,農村消費又比較低,這個農民家庭就可能在保持較高生活質量的情況下,將務工所獲現金儲蓄下來辦大事。收入比較多,消費比較少,年年有餘錢,這樣的農民家庭無論按市場價計算的收入水平高不高,是否達到小康水平,他們的生活至少是寬裕的,日子過得是不錯的,甚至是幸福的。

贺雪峰:小农经济中的自给自足经济

當前學界和政策部門尤其關注老人農業,評價總體很負面。尤其是對比較高齡老年人只種幾畝地的評價更加負面。比如一對70歲農村老年夫婦耕種二、三畝土地,這樣大的年齡耕種如此少的土地,如何讓農業有效率,如何可以實現農業現代化呢?

以我在全國農村調查來看,70歲左右農村老年人種田的情況還是十分普遍的,且他們所種耕地的糧食產量不低。

為什麼老人種田的產量不低呢?因為老年人種田,是將種田當作了藝術。田沒有種好,他們不好意思。田裡不能有稗子,莊稼長勢不能比別人家差。等等。因此,他們必是精耕細作的。除老人種田產量高以外,農村新生“中農”種田也一定是高產的,因為他們指望種田多打糧食來獲得不低於外出務工的收入,來靠農業收入維持在農村的體面生活。小農經濟中,無論是老人農業還是我們所說中農都是靠自己勞力投入精耕細作,糧食產量都遠高於規模經營。這其實是所有有農村調查經驗人的常識。

老人農業的缺點是缺乏技術創新能力,種田往往保守。“中農”則有強烈的採用新技術來種好田的動力。中農+老人農業,在保持農業產出上,尤其是在糧食安全上,是一種有效的保險機制。

上面講了小農經濟中自給自足經濟的幾個方面,除此之外,小農經濟中自給自足的內容還可以做進一步拓展。在當前城鄉收入計算體系與GDP語境下面,學界、政策部門和社會輿論對城鄉收入差距的誤讀,及由此而鼓吹的農民進城和所謂農業現代化,可能導致政策誤判。

按現行城鄉收入來計算,農民自給自足經濟根本就納入不到農民收入中去,所以農民收入與市民收入差距就被統計擴大了。正如上述討論,從福利平價來看,情況會有很大差異。

此外,相對於農民進城,他們在農村從事小農經營還有若干不可以忽視的福利。

首先,在當前農業生產技術高度發達尤其是機械化程度迅速提高的情況下,農業生產對體力的要求越來越低,從而使農村年齡比較大的人仍然可以輕鬆從事農業生產,而這些年齡比較大的農民在城市缺少就業機會。城市缺少就業機會,保障並不健全,年輕子女收入有限的情況下,老年人的城市生活簡直等於煎熬。

在農村從事農業生產,除農忙以外,還有大量農閒時間。雖然農閒時間不能獲得收入,但是,農業本身是社會與自然協力進行的過程,從播種到收割,中間有等待,有節氣,正是在農業季節性展開的過程中,農民隨農時而或忙或閒,而有期待和快樂。農忙與農閒的交替正是生命節奏和人生意義展開的過程。

農業生產本身的季節性展開,所展開的還是農民的心情。小農經濟,春播秋收,一份耕耘一份收穫。農業生產的異化程度比較低,就使得農業生產與工業流水線的生產完全不同。某種意義上,農業生產最接近藝術和娛樂。小農生產與手工業者都具有對自己最終產品的把控能力,這使得勞動本身有意義。這樣的勞動尤其是一種權利。

如果農民進城,又無事可幹,子女又無法獲得體面收入,他們就只是家庭的消費者,他們無論如何是無法安心在城市無所事事地住得下來的。他們感覺不出意義。筆者在河南安陽農村調研,遇到一些從城市退休回村居住的人員,他們稱自己是“等死隊”,因為他們基本上不再能創造財富,也不再為子女承擔責任,他們就只是靠退休工資來維持餘生。仍然種田的農村老年人,他們種田充滿了勞動的辛苦和收穫的樂趣,且他們仍然在為子女積累,仍在辛勤奮鬥。因此,他們的生活是很充實的,他們與退休回村的“等死隊”有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

最後,農民生活在村莊,而村莊是一個農民祖祖輩輩居住的熟人社會,熟人社會中,親朋好友都在,歷史形成的各種結構性關係都在,生產生活中遇到困難就可以從熟人社會的親友關係網獲得支持,從而渡過難關。農民在村莊中所具有的這個關係網絡就是他們的社會資本。這樣一種社會資本,再加上他們在村莊這個祖祖輩輩居住地盤生活和心理上的安全感和歸屬感,都是與在城市漂泊的感覺所完全不同,這也是中國傳統社會中無論走到哪裡都要“落葉歸根”和現代社會農村進城人進城“鄉愁”的邏輯。這樣一種極為重要的關乎根本價值的福利也沒有計算到農民收入中去。

“要麼身體,要麼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這是當前很時興的一句話,用到任何人身上也許都是合適的。對於農民來講,如果他們既沒有精神上的追求,又無所事事,不勞動,僅指望子女來養活自己,他們就不可能感覺到生活的意義,他們就無法覺得生活中的充實,他們無法從思考或者勞動中獲得樂趣。假定農民不思考的話,他們從農業生產這一仍然保持了個人努力與生產成果直接聯繫的勞動形式(較少異化的,與高度異化的工廠流水線勞動完全不同)中,比較容易獲得樂趣與滿足感。勞動因此是農民的一種需要,也是他們的權利。

安閒自在。只有自己努力了,所得之閒才會自在。

小結一下,小農經濟中,農民除可以從中獲取農業收入之外,還可以獲得遠超出進城所可以獲取的自給自足部分的福利,包括自住住房、自產果蔬、肉蛋奶等農副產品,熟人社會關係網絡所形成的社會資本,村莊本身的安全感和歸宿感,這些福利都沒有計算進農民收入中去。這個意義上講,當前的統計體系嚴重低估了農民收入,這也是為什麼農民不願意輕易放棄小農經濟、尤其是年齡比較大的農村中老年人一定要回到村莊而不願留在城市的原因。

在當前“四化同步”的語境下面,在推動農村土地流轉、扶持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和鼓勵農民退出宅基地、加快推進農民進城的政策話語中,充分注意到小農經濟中自給自足成份的重要性,對於我們理解農民處境,對於我們制定農村政策,具有極其關鍵的意義。

如何計算小農經濟自給自足成份的福利是一個重要課題,有待整個社會來關心、來計算。

2014年3月30日晚

贺雪峰:小农经济中的自给自足经济
贺雪峰:小农经济中的自给自足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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