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突然開口了|正午

鳥,突然開口了|正午



文 | 李炯

在北京,養鳥的人很多,多數都是上點年紀的。早晨總有人拎著鳥籠子,到街邊遛躂,這叫遛鳥。遛到公園,通常是把鳥籠子掛在樹上,鳥曬曬太陽,人也曬曬太陽,活動筋骨。普通人沒錢,養的多是土百靈,都一個摸樣,比麻雀大點,灰不拉唧,也不怎麼叫。形式上講是一個關在籠子裡的生命,也是鳥籠子外主人的一個玩物,一個寄託。

玩得稍高級一點的人,養個畫眉、鸚鵡、八哥、鷯哥什麼的,也得每天遛,更難伺候。北京有很多花鳥市場,賣的品種繁雜,好鳥價格高,待遇也不一樣,配套的鳥籠、鳥食碗五花八門,有的一個鳥籠或鳥食碗就得上萬元,工薪階層難以奢望。

曾經流傳過這樣的故事,一個玩收藏的先生,去鳥市閒逛,發現一個鳥籠子裡的鳥很普通,可鳥食碗不一般。他假裝觀鳥,卻仔細辨認籠中物,判斷是清代乾隆年間宮廷用鳥食碗。開始詢價,那兩隻普通鳥被賣鳥老闆叫出了天價,幾經侃價,他反覆琢磨,鳥不值錢,但鳥籠子、鳥食碗也值這個價了,於是就下決心買了。成交的時候,賣鳥老闆反覆說,一旦付錢不得反悔,先生當眾承諾同意,賣鳥老闆收完錢,卻把那兩隻普通鳥裝在一個普通鳥籠子裡給了他,他懵了,要原裝的鳥籠子和鳥食碗,老闆說,就靠這個鳥籠子和鳥食碗來做生意,都賣了幾十對鳥了。

* * *

我不懂鳥,對養鳥沒有愛好。在北京這麼多年,只去過一次鳥市,就那一次還被賣鳥人忽悠著買過兩隻畫眉。拿回家開始還逗逗,喂喂食,觀察觀察習性,發現兩隻鳥性格不同,公的嘰嘰喳喳,飛來飛去,性情暴躁,伸出手它會叨手指,最惡劣的是它總愛拔母鳥的毛。母的溫順,不叫也不動,沒多久,暴躁的公鳥死了,留下沒有多少毛的母鳥,準備把這隻孤鳥放掉,但覺得,這鳥從出生就被關在籠子裡,已經不能迴歸自然,放了也無法生存,就一直養著。從來也沒有遛過這鳥,一週才喂一次,就這樣,這隻鳥在我家養了幾年。有一次出差回來後,發現鳥籠子不見了,我問兒子,他沒有回答,估計是送愛養鳥的人了,因為他早有這個意圖。

有一年夏天,在北京西二環官園橋附近的小公園裡找人,看到幾個年輕人在玩鳥。他們是玩家,玩鳥人右手握著一隻鳥,長長的尾巴,羽毛很漂亮,一旁有觀眾說,這鳥叫壽帶,北京很罕見。那玩家一轉身把鳥拋向空中,接著左手拿一根橡皮管對著嘴猛吹,管裡發射出像玻璃彈一樣大的彩色球,那鳥則在空中俯衝下來,一口叼到彩色球,盤旋幾圈後就飛回來,將彩色球吐到主人手掌裡。每次主人都安慰一下,象徵性地撫摸鳥的背部,再給喂幾粒麥子,不停地重複著這個過程。我想這壽帶目光短淺,只想著眼前的那幾粒麥子,卻不知道遠方成片的麥田。

更高級一些的玩家,通常非官即富,總喜歡附庸風雅,家裡養會說話的鸚鵡、鷯哥,閒暇時候逗逗,學說一些人話。在蘭州有個大戶人家,住著一個四合院,主人買來一隻鸚鵡,天天教說話,那鳥就是不開口,認為是隻不會說話的鳥,便不再認真培養。平日裡,只要有人敲門,主人便要用蘭州話問:“誰一個?(哪一位的意思)”天天如此。一天主人外出,家中無人,有人敲門,那鸚鵡學著開口了:“誰一個?”門外來人用蘭州話回答道:“郵遞員!”鸚鵡只會這一句,就不停地問,那郵遞員腦子比較軸,不停地回答,直到累得口吐白沫,昏死過去。主人回來了,看到門口有個人倒在地上,問了一句:“誰一個?”鸚鵡馬上答道:“郵遞員!”

有一個腐敗官員家裡養的鸚鵡,見到來客人就說:“茅臺酒、茅臺酒,中華煙,中華煙。”來辦事的人自然心領神會了,這都是小官吏。更大的腐敗官員家裡養的鸚鵡會說:“發紅包、發紅包,要Dollar、要Dollar。”

* * *

小古是我剛來北京工作時結識的一個朋友,他是給領導開專車的司機。那會我們同住六鋪炕中油賓館的員工宿舍,晚上經常在一起擼串、喝啤酒。也遇到過他對著賓館的服務員學鳥叫,每次都會把一個姓馬的服務員逗得前仰後合地笑。

他是個老北京,當過兵,文化不高但口才好,家住長安街南的金魚池小區。這個地盤就是解放初老舍寫的《龍鬚溝》原形地,當年龍鬚溝是京城臭水溝的代名詞。解放後政府改造,將這裡建成小區,取名金魚池,成為那個時期政府改善百姓居住環境的典範工程。如今的金魚池小區鳥語花香,環境優美,老人孩子居住在這樣的院落裡,很有幸福感。

去過小古家一次,他家住大院的東頭,要穿過花園。我看見樓下一群老頭在逗鳥,那些鳥各式各樣,其中有會說話的鸚鵡,難怪小古會學鳥叫。

有一年冬天,大院裡一個老太太去世,小古受委託,要請我去翻拍一張老人的遺像。到達樓下,一群老頭一邊在逗鳥一邊在聊死人了的事,有個老頭知道我是來翻拍照片的攝影師後,給我遞了支菸,客氣地非要給我點上。正點菸時,鸚鵡突然說話了:“死人啦!死人啦!”煙沒有點著,老頭就扭頭去罵那隻鸚鵡,說:“不許胡說!”那鳥在籠子裡往後挪動一步,側著腦袋,眼睛盯著老頭看,不再吭聲。老頭繼續給我點菸,剛點著,鸚鵡又說話了:“死人啦!死人啦!”老頭這次很生氣:“不許胡說!你丫再胡說,就把你丫關黑屋子裡去!”鸚鵡往後挪動了一步,這次害怕了。其他老頭都笑了,這隻鸚鵡是給我點菸老頭養的,他感覺沒有面子,給我解釋說,這隻鳥是個髒口,還在調教中。這時又傳出那鳥的聲音,還是正宗的京腔:“操噢你媽!操噢你媽!”老頭怒了,提起鳥籠子就衝到地下室去了。

後來,我與小古都分別到了不同的單位工作,也不再常見面。一晃都十年過去了,去年的一天,他約我喝啤酒,我提起他們金魚池小區老頭養鳥的往事。他有點黯然地告訴我,他早就不再住那裡了,離婚了,房子給了他老婆。我驚訝地問他,是有外遇了,難道是當年用鳥叫聲逗的那個服務員?他哼唧一會回答,是,姓馬,結婚兩年了,生了個男孩已經3歲了。我恭維他老來得子,他說,這幾年的苦處只有自己知道。

都是學鳥叫惹的禍。

* * *

什麼畫眉、八哥、鸚鵡這些都是鳥類裡的貴族,最普通的麻雀沒有這些待遇,但要看遇到什麼樣的人。

那年7月份,他去塔中4井採訪。這口井是在“死亡之海”的腹地,又遇到沙漠裡最熱的季節,下午兩點的時候,地表溫度幾乎達到攝氏80度,穿著沙漠靴,蹲在沙漠里拉屎都要不停地挪地方,要不燙腳。

那個井隊剛剛搬遷到位,還沒有開鑽。那時候在沙漠裡和外面的通訊手段主要是通過電臺聯繫。每個井隊裡都有電臺室,發電報的都是小姑娘,這個隊發報員長得蠻漂亮,是讓人過目不忘的那種。

海里魚回答道:“是啊!”

小姑娘有些靦腆地說:“有個事想麻煩你們一下可以嗎?”

他痛快地回答沒問題。小姑娘接著說:“我養了一隻麻雀,你們出去的時候,能不能幫我把它帶出去給放了!這裡面太熱了,你們不把它帶出去,它肯定會死的……”

原來,這個井隊開始是在沙漠邊緣打井,後來逐步搬遷到了沙漠中心,井隊每天都有很多剩飯剩菜,周圍的麻雀都來井隊覓食。隨著井隊一步一步向沙漠腹地深入,麻雀就跟著一步一步進來了,由於距離太遠,環境太惡劣,麻雀想出去就太難了,結果是麻雀已經離不開井隊了,與井隊相依為命。

每天干完活,無聊的時候,小姑娘就在營房外和麻雀玩,時間長了,麻雀和小姑娘成為好朋友。

一伸手,麻雀就會落在她的手上,她給麻雀喂水餵食。

出了沙漠,海里魚兌現了承諾,找了一個有水有樹的地方,把麻雀給放了。麻雀離開牛皮紙盒子前還左右看了看,就展開翅膀飛向了天空。

鳥,突然開口了|正午

麻雀早年曾列為“四害”被大量捕殺。小麻雀通過不斷振翅向母親乞食,它們吃昆蟲比吃穀物還多。攝影:林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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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海里魚與麻雀的故事,頓感羞愧,我曾捕殺過無數的麻雀。中學時的假期,我天天扛著氣槍打麻雀,多的時候一天能打上百隻。大院裡幾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天天跟著我,打下一隻麻雀,小孩就跑去搶著撿,為搶麻雀還打起架來。我給他們定好先後次序,規定輪流來撿,才解決矛盾。打麻雀結束時,給那幾個孩子的獎勵是每人開一槍,打完搶,他們都高興地跳起來了。第二天早晨,我還沒有起床,幾個孩子就來到我家門口等著了。

每天打的麻雀我都是親自處理,各種吃法都試過,都吃煩了。那個年代,吃不上肉,只好拿麻雀來解饞了。

很多年後,我在上海工作時,辦公大樓附近有一條叫浦電路的街道,街上很多商鋪,我發現有家叫“雀湯”飯館。進去一瞧,牆上掛滿了各類鳥的圖片,是賣鳥湯的,記得有喜雀湯、斑鳩湯、杜鵑湯、鸚鵡湯等等,當然也有麻雀湯。點一種鳥,二三十塊錢價格不等,老闆會給一盅鳥湯,配一碗米飯,我吃過十來種鳥後,突然感覺都差不多的味道,都是雞湯的味道,就不再去吃了。

那些年,沒有愛鳥、護鳥、觀鳥的意識。

這兩年,在單位午休的時候,與同事聚在一起喝茶聊天,發現小林竟然是個“鳥人”,喜歡觀察研究各類鳥兒,說起鳥兒來,頭頭是道,鳥兒的叫聲、飲食、習性,什麼樣的羽毛,居住環境,無所不通。他在北京參加了一個民間觀鳥團體,節假日,業餘時間都去戶外與鳥友觀鳥、拍鳥、研究鳥,還帶領那家團體派出的觀鳥隊參加若爾蓋高原溼地觀鳥大賽,拿了冠軍。

他告訴我,鳥是地球上多種生物中的一員,與人一樣,有享受陽光、空氣、雨露的權利,要認識它愛護它。要都像我小時候那樣打鳥吃鳥,我們的後代只能從歷史圖片中觀鳥了。

鳥,突然開口了|正午

林倫(即文中小林)在雲南保山百花嶺觀鳥。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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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遂寧西山見到這隻壽帶雄鳥,拖著長長的尾巴。這種鳥在北京很罕見。攝影:林倫。



鳥,突然開口了|正午

金翅雀。攝影:林倫。



鳥,突然開口了|正午

古北口,白眉姬鶲。攝影:林倫。



鳥,突然開口了|正午

四川若爾蓋,灰雁。攝影:林倫。



—— 完 ——

題圖為紅喉歌鴝,攝影:林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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