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霜痕話土橋

土橋村原屬樸席鎮,2008年才劃歸十二圩。此次撰寫“揚州歷史文化名城叢書”《揚州長江古鎮》之樸席篇,仍將土橋作為樸席內容之一。

明代嘉靖儀真縣誌裡只有新城、朴樹灣、石人頭三鎮,而何家港、陡山鋪二鎮,在隆慶縣誌裡才開始出現。隆慶縣誌是隆慶元年修的,可見外運河何家港集鎮形成的時間,應在嘉靖後期。

縣誌還說,何家港在縣東南三十里,南入於江。其下口,一名窯港。與黃連港對,俗名“荷葉港”。有小市,即土橋。

這地方為什麼叫土橋呢?因為這裡曾經有座何家港橋,是洪武初年建造的,是座土橋。

筆者有些疑惑,土咋好建橋?那不是叫壩麼?如果下面要流水,那就該叫涵嘛。

縣誌說,何家港橋,在縣東南三十里。洪武初年,是座土橋。嘉靖初年,里人陳貴改建創為石橋。這條路北通雙榆官道,達於縣南,為瓜洲、京口通衢,何家港是個重要的港口。副使趙鶴還為陳貴建何家港橋撰《記》。天長日久,石橋坍塌,康熙十六年,邑人許蕃重修。

縣誌上還有儀徵文人徐濂的《土橋野宿》詩:

鳥散空天天若愁,淡煙兼雨打瓜洲。

眼看飄葉隨雲去,身到秋深悲水流。

草悴只餘一逕綠,菊殘還有幾家秋。

江村九月無風物,樹影霜痕滿岸頭。

何家港所在的河道是外運河,外運河是由於長江漲灘,沙洲與原陸地之間的間隙,經過人工改造後形成的,作用是避開長江風浪,安全航行。從儀徵沙漫洲,經大碼頭十字河南雞心洲、捆鹽洲,到北新洲、舊港、黃泥港、何家港、麻線港直到貓兒頸再入江。明清鹽運指定淮南鹽斤必須經內運河送到儀徵天池掣摯、解捆,而湘鄂贛皖四岸的江船體型巨大隻能停泊在沿江各港口,天池解捆後的食鹽用駁船經外運河運送至江船。何家港在嘉靖後期發展成集鎮,這是主要原因。

然而縣誌上還有兩條信息,似乎可以將土橋集鎮的形成年代再往前推至宋代。一條是壽寧庵,在土橋舊馬場,宋時所建。乾隆五十二年,僧募修。還有一條是太平庵,在土橋鎮,舊名“通濟茶庵”,未知建於何年。宋代苗再成、明代黃得功均領兵住此,尚有模糊碑記。清代道光十六年(1836),飛蝗過境不入,里人眾姓塑立劉猛將軍神像,改名“太平庵”,復建後殿三楹。

現在的土橋當地人管壽寧庵叫壽寧寺,原址上建起了土橋小學,石額還在,就在小學門口的橋上。而苗再成是南宋真州知州、抗元英雄,他若是在太平庵駐紮過,那麼土橋就更有說頭了。以下是網友張錦昌給我提供的壽寧寺石額照片。

樹影霜痕話土橋

【壽寧寺石額】

縣誌上有幾則土橋人物的記載,錄在這裡。

有一位女子陳氏,嫁給土橋的殷家洪。殷家洪不幸溺死橋下,這位陳氏才十九歲,終身沒有改嫁,守志苦節六十餘年。

有一位女子殷四姑,土橋鎮人,殷松齡的女兒。許配給張啟洪,還沒成婚,張啟洪不幸去世了。此時殷四姑才十六歲,聽到噩耗,當即決定到張家去成婚當媳婦侍奉公婆,父母苦勸後,答應不去張家,但在孃家守貞,終身只穿素服,在家做針線活以自給。有時候親戚朋友勸她想開些,找個好人家嫁了,她堅決不聽,父母逼急了她就拿刀尋死,於是大家再也不勸她了。後來父母相繼去世,殷四姑悲傷欲絕,連續幾天吃不下飯,躺倒在病床上,數日後去世,活了四十一歲。

明代萬曆初年,有一位叫殷昶的,本是祖傳醫家,弟兄幾個醫術水平都是一般般,殷昶十七歲時,到土橋朱家拜師,經過兩年學習,終於醫理精貫。十九歲時開始在街市上懸壺施診,但大家不相信他,無人問津,還有人竊笑。有一天來了位氣質不凡之人,與殷昶交談醫術,殷昶茅塞頓開,將貴人請到家中書房,接連討教21天,其他事情一概不問。有一天早起發現貴人不見了,但留了一幅畫像在床上,是手繪的。殷昶一看,是孫真人孫思邈,於是懸掛家中,虔誠膜拜。從此後殷昶的醫術精進,名聲越來越響。閒靜時,真人會從畫上走下來,與殷昶對話。說完了再回畫上去。殷家有不學好的放浪子弟,曾在夏天露出下體睡在孫思邈像前,正睡間,猛然聽到如雷吼聲,感覺床在震動,嚇壞了。後來發現有不講衛生的人從畫前經過,孫思邈就會在畫上發脾氣,很靈驗。崇禎年間,儀徵有個秀才叫鮑祖彪,篤信道教,又一次在攝山之紫峰設香請神卜乩,下來了一位神仙,一看,是孫思邈。等了好半天神仙才有動靜,鮑祖彪說:“我正好路過此山,看見了一個茯苓,如斗大,似孩兒,能行數步。於是就取來供奉大羅元始天尊,您看我是不是也是仙家啊?”孫思邈說:“汝乃北斗位下一豬。” 鮑祖彪有些不理解,也不太高興。甲申年(1644),靖南侯黃得功駐軍儀真,殷氏真人像被人偷走了,要賣到江南去。路上忽聽到畫中大吼:“你是什麼人,膽敢動我?我是儀真殷昶的老師!”小偷害怕了,趕緊將畫送還。殷昶醫名遠播,後來傳給殷榘,殷榘的醫效也很好,有“神仙”之名。孫思邈的畫像還在他們家,畫上人物栩栩如生,就像活人一般。

縣誌上有一段倭寇進犯何家港的記載:嘉靖三十五年(1556)春三月,彗星見,河水變黑臭。四月,倭賊至何家港、朴樹灣,大肆殺掠,焚廬舍。居民夜驚逃避,多踐踏墮水死者,野逃被盜劫財殺傷者亦然。七月,永、保二司土兵亂。徵倭回,白晝搶掠,殺人劫財,致傷江岸居民、戍兵。

《嘉慶重修揚州府志》:何家港為北岸要口。由京江渡此登岸,則東走瓜州,西入儀徵,北達揚子橋,皆為逕易,故防守尤切。港有土橋,明末總兵黃得功嘗間行此,高傑遣兵邀之,得功殺其驍將。即此橋。

這是明朝末年土橋歷史上有名的一次戰鬥。

《明史•史可法傳》記載,崇禎十七年(1644)四月,北京被李自成攻陷,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盡。南京是明朝陪都,開始醞釀選立新君。南京吏部尚書張慎言說:“福王由崧,倫序當立,而有七不可: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潞王常淓,神宗侄也,賢明,當立。”主張立潞王朱常淓,並徵詢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的意見,史可法表示贊成,然而鳳陽總督馬士英已與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高傑等幾個將領商量好立福王,並派兵護送福王從淮陰沿運河來到儀真,史可法等只好接受了既成事實。

黃高二劉因為擁戴有功,都獲封賞,朝廷計劃,設置江北四鎮,令高傑駐徐州,劉良佐駐壽州,劉澤清駐淮安,黃得功駐廬州。史可法坐鎮揚州督師,然而他協調不了軍頭們的矛盾。

高傑本是李自成手下,因與李妾邢氏有染,攜邢氏投了明軍賀人龍,國變之際投靠馬士英移防徐州,參與了“擁戴”,弘光朝建立後,原計劃讓高傑駐徐州,但高傑要求將家口安置於揚州城內。揚州百姓素聞高傑軍士到處搶掠焚殺,“煙火蔽日”、“殭屍遍野”,紛紛罷市登陴,不讓高軍入城。高傑惱羞成怒居然下令攻城。進士鄭元勳前往軍中調停,回城後遭百姓誤殺。史可法親自到高傑營裡婉勸,同意其家眷駐揚州並讓出督師府給高傑,高軍駐瓜洲。史可法同時命黃得功駐軍儀真。

《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史可法讓黃得功駐儀真,有牽制高傑之意。

登萊總兵黃蜚與黃得功同姓,兩人互稱兄弟,關係很好。他不肯投降李自成,帶兵來歸順弘光朝。黃得功很高興,親自帶300人前往高郵迎接。高傑偵知,既擔心黃來搶地盤,又覺得這是排除競爭對手的好機會,就在土橋設下了伏兵。

黃得功到土橋後正在埋鍋造飯,忽然伏兵四起,猝不及防,趕忙上馬揮舞鐵鞭迎戰,對方箭如雨下,黃得功戰馬倒斃,換馬再戰,左手抓住對方的槍,右手揮鞭擊之,殺了對方數十人,退到頹垣中,哮聲如雷,追者不敢進,終於逃回儀真,撿回一條命。在土橋截殺黃得功的同時,高傑還派兵來奪儀真,雖未攻克,但黃得功損兵折將,帶往土橋的300親兵無一倖免。

黃得功上書朝廷,欲與高傑決一死戰。朝廷命太監盧九德、史可法遣監軍萬元吉,到儀真來勸和,黃得功不同意,這口氣咽不下去。此時,黃得功母親去世,史可法乘機來儀真弔唁,勸黃得功:土橋這一仗,不論問誰,都說高傑無理,您為了國家大業,捐棄前嫌一致抗敵,才是高風亮節之舉,這樣做,您的大名將揚播天下啊。黃得功聽了氣色稍和,同意不再發兵,但自己人馬損失,這筆賬還是要算的。史可法和稀泥,讓高傑賠償。高傑出了一千兩,作為黃母的弔唁費用。

明末的這點事,讀來讓人憋氣,大敵當前,自家人還在窩裡鬥。江北四鎮後來的結局,二劉降清;高傑雖然跋扈,北伐到是堅定,他在商丘的睢州被叛徒許定國誘殺,弘光朝追贈他為太子太保;黃得功因擁戴之功被封靖南伯,設江北四鎮時進靖南侯,破左夢庚後晉靖國公。後來守蕪湖荻港,弘光帝在南京城破後逃往黃得功軍中,荻港大戰黃得功兵敗殉國,龔夫人投水,部下翁之琪總兵自盡,弘光帝被虜至北京。

黃得功和翁夫人後來被安葬在儀徵方山(今屬六合)他母親徐太夫人墓的左右,嘉慶十七年(1812),儀徵縣令屠倬重修靖國公黃得功墓,並撰寫墓表、立碑。

清代乾隆皇帝表彰明朝靖難、甲申殉節諸臣,編成《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共列專諡者三十三人、通諡者千五六百人,議諡者二千二百四十九人。史可法和黃得功都在專諡之列,評語是:

史可法節秉清剛,心存幹濟,危顛難救,正直不回,今諡忠正。

黃得功材昭武勁,性懋朴忠,衛主殞身,克明大義,今諡忠桓。

《詩話十二圩》一書介紹,著名戲劇家田漢曾將這一段史實改編成戲劇《土橋之戰》,刊登在1938年12月的《抗戰戲劇》半月刊1卷4期上。

小小的土橋,見證過明末改朝換代的血雨腥風,也經歷過太平天國與清軍江北大營殘酷的拉鋸戰。帥國華《太平軍儀徵十年鏖戰》一文,有較為詳細的介紹。

咸豐三年(1853)二月,太平軍定都天京,與清軍在揚州儀徵地區進行了近十年的反覆爭奪,六次攻佔儀徵縣城。該年十一月,太平軍在瓜洲築起營寨,和鎮江互成犄角,構成保衛天京下游的堡壘,與瓜洲相鄰的土橋、朴樹灣則成了戰場。史載咸豐四年七月,託阿明到揚州接替病死的琦善任江寧將軍,指揮江北大營。一到任即移軍朴樹灣,與瓜洲太平軍戰於土橋、八里鋪;十月,浦口的太平軍一路東進打到土橋、四里鋪;十一月,太平軍經土橋前往新集等地徵糧,儀徵知縣都啟森率練勇前去阻擋,兵敗被殺;十二月,太平軍襲擊新城,託阿明帶兵出戰失利,被殲上千人。

咸豐五年(1855),雙方處於相對僵持。二月,瓜洲太平軍出擊儀徵未果;十二月三日,太平軍將託阿明包圍在土橋,周邊清軍拼死相救,託阿明得以逃脫;這一年朴樹灣的鄉勇也有傷亡的,天安莊和石人頭分別戰死23人和2人。接替都啟森的知縣焦肇灜也憂慮過度而猝死在軍中。

咸豐六年(1856)正月,瓜洲太平軍得到天京增援,衝出營壘與託阿明大戰於土橋、尹家橋;二月,燕王秦日綱與丞相陳玉成、李秀成東下鎮江,二十八日渡江北上,衝破清軍構築的土城,順利進駐土橋、朴樹灣,三月一日再克揚州,託阿明、陳金綬、雷以諴均被革職。三月二十日第三次佔領儀徵縣城,並向北追剿張集馨(儀徵人、道光十年進士,曾參與圍剿林鳳祥李開芳)。

咸豐七年(1857)四月,瓜洲太平軍主動進攻清軍,雙方交戰於土橋、四里鋪,太平軍失利;十一月十二日,太平軍瓜洲營壘被攻破。

咸豐八年(1858)八月,陳玉成率軍攻破清軍浦口江北大營,乘勢東進再佔儀徵、揚州。

此後三年的戰鬥,太平軍都是從西向東進擊,史料未有朴樹灣、土橋記載。

同治元年(1862)三月,天京太平軍東下,聯合蘇、常太平軍,號稱十萬人緊逼揚州,南起朴樹灣、北至甘泉山都有太平軍營壘,但進攻失利,退據儀徵(第六次),四月從沙漫洲乘船撤出,從此太平軍未再來儀徵,兩年後天京城破。

說過了疾風暴雨,讓我們靜下來,欣賞一首《土橋》詩:

遊倦一傾尊,燈前與細論。

夕陽何處寺,深柳幾家村。

野衲忘迎送,春禽解語言。

橋陰穿溜入,只惜帶潮渾。

有些文章和書籍上說,這是清代文人洪嘉植寫的,但是,我在寫《阮元儀徵事》時粗讀過嘉慶年間儀徵縣令屠倬的《是程堂集》,依稀記得有這首詩,翻開一看,果然此詩在冊。這裡貼出書影,為本詩的作者屠倬正名。

樹影霜痕話土橋

【屠倬《土橋》詩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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