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女(民間故事)

第一章

她以為她是要一起死的。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府裡血流滿地。那些人連求饒聲都未發出,便倒在了血泊中。雨水一遍遍沖刷著地面,也衝不淨這煉獄中的血腥。御賜的尚方寶劍高高舉在鮮于亦手中,他是皇權的代表,一字一句宣讀皇帝的旨意。

“皇上有旨,叛國者滿門誅殺,反抗者一律就地處決。”

她被人死死摁在地上,雨水混合著血水流進大喊大叫的嘴裡。她已經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聽到一聲聲刀劍刺進血肉而後拔出的聲音。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府裡的丫鬟小廝廚娘嬤嬤,所有的人一個一個在她面前倒下。她不斷掙扎想要爬起,然而那雙手鐵鑄似的牢牢鉗制著她,無論用盡多少力氣都無法掙脫。

繁華熱鬧的相國府成了一座死寂的墳墓。她終於放棄掙扎,伏在地上哭泣,流乾了眼淚哭啞了嗓子,身後的人毫不動容。她抬起臉,血水順著額頭流下,詭異到極點!

在場的親兵無不打了個寒戰,唯有鮮于亦無動於衷,漠然看著她高舉寶劍道,“叛亂已除,天佑吾皇。”

他報上朝廷說相府無一活口。傲芙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留自己一條命。他將她安置在將軍府最深的一座枯桑院中,伺候的有一個年長的嬤嬤和一個身懷絕技、不苟言笑的女子。她自小身體不好,那日受了刺激昏厥,醒來已在枯桑院中。

枯桑,哭喪,並不是一個吉利的院名。

鮮于亦在床邊同她說,“你是侍妾生的孩子,名為相府三小姐,其實在府中地位與一般丫鬟無異,甚至比不上那些大丫鬟。你出生那年,王相遭到彈劾,他視你為災星,連你的名字都沒有入族譜。所以外面的人只知相府有兩位小姐,卻不知還有一位生活得水生火熱的三小姐。”

他說完了這些眼睛炯炯看著傲芙。她毫無畏懼地與他對視,他微微笑了,眼裡卻沒有笑意,“你一直頑強的生活著,任何人的欺侮都不能將你打倒。所以,這次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努力生活吧,直到我殺了你。”

傲芙在將軍府中真正過起了大小姐的日子,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因她身子虛弱,每日亦有源源不斷的藥材補品送進來。院子中有奼紫嫣紅的鮮花,有一汪養著錦鯉的清水潭,還有一座精美的亭子,四角掛著透明的琉璃燈。

嬤嬤說,“三小姐,府裡的幾位夫人哪個有你這樣的待遇,將軍是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摘給你。你看這些吃穿用度,哪個比你在家裡差。”

傲芙低頭看著腳上的軟底鞋。

如鮮于亦所言,她一直努力地生活,盼著有一天飛出相府的牢籠。就算如今牢籠換了將軍府,她對自由的渴望一絲未曾減弱。

沒有人能將她束縛,位高權重如天下兵馬大元帥鮮于亦也不能。

他也決不是將她豢養。傲芙聽過鮮于亦的傳聞,冷酷、嗜血,還有一條——不近女色。他門下食客三千,人說鮮于亦從不養無用之人,就連他的幾位夫人都是權力的踏腳石。

傲芙很想知道她的用處在哪裡。

他帶人殺進相府那天,她見到了這輩子最慘烈的屠殺。她雖不喜歡那些人,卻從沒想過要他們死。她經常做噩夢,夢到姐姐們雙眼流血向她走來,“我們都死了,為什麼你還活著?”

父親沒了腦袋,光禿禿的脖子流著鮮血,他摸索著喊,“芙兒,你為什麼不來陪我們?”父親從沒喚過她一聲芙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聲芙兒竟是要她一起下黃泉。

她在夢裡揮舞著雙手將他們一個個趕走。醒來後身上衣服溼透,那個沉默寡言的侍女從靈立在一邊守著她,靜靜地像個幽靈。從靈看她的時候冷冷的,有時候嘴角噙著嘲諷的笑,就像知道傲芙未來的命運似的。

嬤嬤和傲芙說過,從靈自小賣身為奴,性子冷淡,武功高強受將軍重要。她不喜歡和人交流,很守本分。

就像現在,嬤嬤不厭其煩地細數鮮于亦的優點,從靈只是立在亭子外邊,似笑非笑。傲芙這時想的是:十年來跟著鮮于亦這個魔鬼殺人無數,從靈不知有沒有嚮往正常人的生活?

“都說做將軍的女人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三小姐你既然活下來了,就該好好享受福分。你好過我們也好過。這細皮嫩肉的,就算是綢緞,綁久了也不好受。”見傲芙不說話,嬤嬤憐惜地撫摸她已經淤青的手腕。

因為擔心她自殺,鮮于亦命人將她的雙手綁了。到今天,她的雙手已被綁了整整十天。

“放了我,我自己吃飯。”許多天沒有說話,一開口聲音沙啞得不似韶華女子。

嬤嬤見她肯說話又驚又喜,想解開她又左右為難,求助地看向從靈。從靈走上來,沒有遲疑一刀揮斷。她武功高強,傲芙這樣弱不禁風的女子根本無法再她眼下有動作。

傲芙活動了一下被禁錮的雙手,嬤嬤緊張跟在其後。從靈說,“嬤嬤放心,她不會自殺。”

她看了一眼從靈,是的,她會好好活著離開將軍府。

第二章

鮮于亦下朝後接到消息趕到枯桑院,嬤嬤喋喋不休炫耀,“三小姐自己吃了晚飯,還繡了衣服蝴蝶飛花圖……”

三小姐的稱呼還是第一次在鮮于亦面前提起。他霍然頓住,刀子似的眼神剜了嬤嬤一眼,“誰是三小姐?”

嬤嬤雖然不知話錯在哪裡,但被他這麼一掃話也說不連貫了,“自……自然是傲芙小姐。”

“誰是傲芙?”

“她……她的閨名。”

看鮮于亦的臉色嬤嬤縱然再多疑問也不敢多話,引著他進到屋裡。傲芙見了他,臉上浮現一抹懼色,一閃而過。任誰見了他視人命如草芥的樣子都不會相信他是善類。鮮于亦是權力的代表,卻也是鮮血的代表。

他用劍挑起傲芙的下巴,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貨物。她老早猜到自己是他的一顆棋子,但在他如此赤裸裸的目光下,每一寸肌膚都浮起細細疙瘩。劍柄冰涼,沿著傲芙的經脈涼到骨髓。她一動不敢動,繡花的針緊緊捏在手裡。

“還有人記得你是相府的三小姐嗎?”他側頭告訴嬤嬤,“這裡沒有三小姐,也沒有傲芙小姐,懂了嗎?”

“懂……懂了。”

嬤嬤已經在發抖。傲芙的目光落在從靈身上,她守在門外低著頭彷彿自動縮成一粒灰塵,沒有懼怕只有順從。所以,從靈是鮮于亦的心腹手下,嬤嬤不是。彷彿察覺傲芙的走神,鮮于亦將她的下巴又抬高了一點。

“你不怕我嗎?”他問。

傲芙猜不透他的心思,抿緊嘴唇道,“怕,很怕。”

鮮于亦微微笑了,瞳孔猛然收縮。傲芙只覺眼前亮光一閃,嘴裡先嚐到血的腥甜,然後才是刺骨的疼痛陣陣傳來。

嬤嬤連聲尖叫,卻不知如何稱呼她。鮮于亦隨手扯了傲芙胸前的繡帕擦劍,一點點擦,漫不經心,也不在乎傲芙流了多少血。

“從今以後,她就是你們的六夫人,只能喊她六夫人。”他警告似的看了嬤嬤一眼,反手插劍入鞘。

鮮于亦一走,傲芙軟軟攤在地上,手裡的繡花針早戳進肉中,然而掌心的痛遠不及面頰的痛。嬤嬤手忙腳亂給她擦血,又生怕弄痛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傲芙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呻吟。

“我來。”

從靈利落地點了她幾處大穴將血止住,簡單上了一些藥。她推開從靈,雙眼通紅,“把鏡子拿給我。”

嬤嬤勸道,“六夫人……”顯然她還沒用適應這樣的稱呼,“我們等些日子再看,那時臉上就好看了。”

“給她看。”從靈冷冷說,“她的臉不會好,將軍就是要她臉上留疤誰也認不出來。所以除了止血藥,我不會給她用其他藥。”

傲芙聽得臉色煞白,捧著鏡子雙手抑制不住顫抖。那條血肉外翻的傷口從左額角一直延伸到右下顎,猙獰恐怕,活活一個鬼。她死死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眼淚終於流出來。

鮮于亦請了大夫來,卻不是治癒他的傷口。盧大夫仙風道骨,留著長長的鬍鬚,他替傲芙把脈,第一次沒說什麼只是搖頭。然後傲芙的補藥吃得更多,盧大夫第二次來把脈,欣慰點頭,“可以了。六夫人這些日子身體大好,強健有餘。”

自這以後,傲芙每日膳食中多了一碗藥,綠得發黑令人作嘔的湯藥。鮮于亦每日都來,盯著她將藥喝完。她恨他毀了她的臉,可她似他手心的一隻螞蟻,她只得將這恨意藏在心裡,木然聽從他的命令。

那晚綠色的湯藥不知用什麼做成,喝道肚子裡火辣辣地痛,五臟六腑都糾結在一起,讓人恨不得死了去。她痛得不肯再喝,鮮于亦便將她綁在椅子上捏著她的鼻子灌。有一次她掙扎中咬到他手,於是死死咬著不肯鬆口,直到牙根痠痛咬出血來。

“鬆口。”他怒喝。

她瞪著他,臉上的傷痕扭曲似一條醜陋的蜈蚣。他更加用力地捏她的下顎,幾乎捏碎。她終於痛得鬆開,喘著粗氣,“鮮于亦,你如果不殺我,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你。”

兩排牙印紅得發紫,似要滴出血來。鮮于亦冷笑,“不要著急,時候到了我自然會殺了你。”灌完要,她將天山雪蓮之類的珍貴藥材捏成的藥丸塞進她嘴裡,逼著她吞下。

漸漸得,她喝了藥肚子不再劇痛,但她一輩子不會忘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痛。鮮于亦不天天過來了,倒是盧大夫隔一段時間就來替她把脈,很滿意她的身體狀況。

一天早上,她擺動完園子裡的花花草草,伏在欄杆上看錦鯉。自毀容後,她就很少照鏡子,無意一低頭,湖面中照出她的面容,嘴唇竟然是詭異的綠色。傲芙心中一驚,多留了一個心眼。

那碗藥她喝了既然沒死也就沒想過是毒藥。

嬤嬤熬了藥端過來,她一飲而盡,繡帕在嘴邊一抹。風吹得湖面波紋漾起,她手一鬆,帕子掉下去,沾了水服帖地飄在水面上。從靈握了劍,“我幫你撿。”

“一條帕子而已,隨它去。”她淡淡說,“人要能像這帕子一樣就好了,隨著水飄到哪裡都好。只要在外面,哪裡都是自由。不知這水的盡頭在哪裡?從靈,這水是活水。”

從靈霍然看著傲芙。傲芙低聲道,“鳥盡弓藏,兔走狗烹。”

她猛然回頭,精光閃過,“六夫人!”從靈重重喊了傲芙一聲,提醒她不要亂說話,亦表示自己不為所動。

第二日,池裡的錦鯉死絕了。

嬤嬤以為天降災難,在池邊設了香案,傲芙冷冷看著,只見池水映照下唇瓣越發青綠。正逢鮮于亦領著盧大夫進來,他見了一池死魚和傲芙一樣冷靜,漠然掃了她一眼。

“沒錯,是毒藥。”他說,“所以我說你的生命力旺盛,毒藥都毒不死。”

盧大夫給傲芙把脈,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將軍,可以了,終於可以了。”

第三章

傲芙真正被推入地獄。

夜裡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打在窗欞上霹靂巴拉地響。屋裡沒有燈,忽而一個閃電劃過天空,她的臉色在亮光下蒼白如紙,沒有褪去綠色的唇微微發顫。鮮于亦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的睫毛顫抖如蝶翼,連那條縱貫整張臉的疤痕都變得楚楚可憐。

傲芙自然知道在這個時間裡,鮮于亦在她的房間裡代表了什麼。

他曾經說過,她的是他的六夫人,儘管她不曾同意過。他的話是命令,不需任何人認同。她同樣知道,在鮮于亦面前,所有的反抗和掙扎都是徒然。他強硬而粗暴,翻身上來,雙手扯脫她的衣服。她緊緊閉著眼睛,他的手靈活如蛇在她周身遊弋。漸漸地,衣裳褪盡,他壓在上面,肌膚是冰涼的。

不知不覺,她的指甲深深嵌進他裸露的肩膀中。他的吻忽然落下來,她這全身唯一能動的只剩下腦袋,下意識側過頭。他似乎惱了,侵入她口中,吮吸著想要汲取什麼。她命令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得求饒,然而身體裡的陌生與慌亂,疼痛錐心,她猛然想起這個男人加諸於她的種種痛苦。

狠狠地,咬破了他的唇,嘴裡嚐到血腥味。近在咫尺的他的眼睛,黑沉沉,而她睜大的雙眼,充滿血絲,如同受傷的小獸。

嬤嬤放水給她的洗澡的時候笑意盈盈,“將軍也真是的,夫人你細皮嫩肉的,哪經得起他這般折騰!”

傲芙看著全身佈滿的淤痕默然不語。那個時候沒有流一滴眼淚的她眼角竟然滑下淚水,她浸入水中,不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軟弱。頭頂的水漫過,恍如滅頂之災的來臨。

沐浴過後,從靈送來一碗藥。想起將軍府流傳的規矩,嬤嬤頓時變了臉色,憐憫望著傲芙,“沒事的,以後還有機會。”

她毫不在乎,端起一飲而盡。傲芙識得一些草藥,口中餘味纏繞舌尖,嚐出這碗藥居然是……她疑惑地看向從靈。從靈一語道破她的懷疑,“是的,將軍希望你懷上孩子。這藥你以後需天天喝。”

她天天喝,鮮于亦晚上天天來。膳食中,香爐中,湯藥中,都是易於女子有身孕的什物。據說當今聖上年近六十,膝下無子,各宮妃子娘娘殿中皆是如此擺設。聽嬤嬤講市井的流傳,傲芙微微恍惚,想起今早鮮于亦醒來的懊惱。

他從不在她屋裡過夜。某方便她自認和青樓女子無異,早上醒來,身側都是空蕩蕩。昨夜她累極,無意中環緊了他的腰睡去。他掙脫不得,原想等她睡實了鬆開,不想等到天明他也不知如何睡去。她睜眼的剎那,眼裡盡是愕然。

他“哼”了一聲,拿了衣服就走,眼裡掠過一抹……窘迫?傲芙到現在都不能確定。

“將軍權傾天下,等到觀音送子,夫人懷上麟兒,可就是這將軍府的女主人了,宮裡的人見了您都要禮讓三分。”嬤嬤繼續喋喋不休,兀自替傲芙編織美好的未來。

從靈冷喝道,“嬤嬤,不要亂講話。”餘光,瞥見傲芙露出一抹淡淡微笑。她自入府從沒笑過,這一笑恍如清水芙蓉花開,臉上的疤痕都成了柔和線條。從靈不得不承認,無論何時她都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可惜,這樣的女子註定要死。

卻聽傲芙緩緩道,“將軍確實權傾天下,目下乃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只不過……”她看向從靈,“當今聖上身體羸弱,等他大限一至,恐怕將軍的好日子便到頭了。聖上無子,唯有一個個弟弟,封了親王,聽說和鮮于將軍勢如水火,暗地裡早鬥得你死我活……”

從靈瞳孔猛然收縮,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傲芙面不改色,眼神清澈似洞悉一切,“從靈兀慌,家父好歹相爺,不過耳濡目染。”依舊低頭繡面前展開的絹布,蝴蝶翩翩飛舞,栩栩如生。她只繡蝴蝶,那是一種追求自由、奮不顧身的美麗動物。

“你很聰明。”從靈慢慢說。

傲芙笑了一下,彷彿未聽見侍女的誇讚,“從靈,你喜歡蝴蝶嗎?”

“喜歡,很喜歡。”從靈撫上繡布,“我不懂繡蝴蝶,不過我知道蝴蝶不只喜歡飛在花叢中,也喜歡飛在湖面上。”

便這時,院外傳來嘈雜聲。傲芙的夜夜專寵,早引得府裡女人不滿,首先發難的是府裡頗有地位的二夫人。據聞她的哥哥是朝中三品大員,家底頗為豐厚。

這些女人哪裡知道夜夜專寵背後的真相?

第四章

“二夫人,將軍下了命令不準任何人靠近枯桑院。我們回去吧,別讓這些侍衛難做,他們都未曾見過六夫人。”

盡忠職守進言的貼身丫鬟得到二夫人的響亮一巴掌,“要你多嘴,我偏要看看這狐狸精長什麼樣,把將軍迷得七葷八素。什麼六夫人,沒奉過茶誰承認她是六夫人!”

囂張得二夫人忽覺背後冷颼颼,心裡一涼轉頭看到持劍的從靈,冷冷告誡,“二夫人,你最好馬上離開。”

她本就對這個面無表情、武藝高強的從靈心懷畏懼,但被一個下人在眾人面前呵斥,她面子和自尊都過不去,當下昂頭道,“你是什麼東西,叫那個狐狸精出來。不要以為將軍讓你來伺候狐狸精你就不是下人了……”餘下的話在從靈越發凌厲的眼神下吞回肚子。

“你又是什麼東西?”驀然,從靈身後傳來一聲淡淡冷嘲,一張無比猙獰恐怖的臉孔探出來。

二夫人像看見了鬼,當她意識到眼前的這人就是所謂的“六夫人”,尖叫道,“你……將軍居然……要了你這樣的醜八怪……”嘴角的笑越扯越大,她笑得幾乎流出眼淚,“醜八怪……”

從靈眉頭一皺,將傲芙擋在身後。

傲芙無所謂,“好了,你見到我了,可以走了吧?”

二夫人大有收穫,心滿意足打道回府,然一轉身,瞧見鮮于亦不知何時立在那裡。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死人……二夫人不禁打了個冷戰,盈盈福了福身子。

“從靈,擅闖枯桑院的下場是什麼?”他掠過千嬌百媚地二夫人,聲音透出寒氣。

從靈道,“擅闖枯桑院者——死!”

“那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奴婢明白。”

那二夫人臉色煞白,癱倒在地,極大的恐懼使她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見從靈利落拔劍,亮光一閃,二夫人的脖子上出現一條血痕,片刻前活生生的一個人瞬間沒了氣息。

鮮于亦下令,“拖走。”

冷漠嗜血,不留情面。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頓時噤若寒蟬。

傲芙忽然彎腰嘔吐,之前吃過的東西盡數吐出,連那膽汁都似嘔出。

大夫把過脈後,不是像戲文中說的那樣拱手道賀,而是面色凝重,喜憂參半,“將軍,她有喜了。”

赫然間,鮮于亦身上有什麼氣勢爆發,隱隱有破竹的趨勢。一向鎮定的他指尖微微顫抖,神色複雜,傲芙摸著自己的肚子,聲音飄渺,“這個孩子,不知是男是女?”

他不由答道,“一定是個男孩。”

必須是個男孩。

她有了身孕後,鮮于亦便不再碰她,每隔三天帶著盧大夫給她號脈問胎。屋裡的安胎藥更是堆成了山。他如此渴望這個孩子的出世,如同渴望權力。

傲芙變得喜歡曬太陽,白日裡坐在園子中曬太陽,眯著眼睛。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因大夫說賞心悅目有助胎兒發育,鮮于亦在園子裡增添了不少新新品種的花草,池裡的魚兒和烏龜也多了起來。她一樣一樣地打量,目光轉到門口時,鮮于亦捧著一盆奇形怪狀的松樹進來。

“哎呀。”她身子一動,痛呼出聲。

鮮于亦忙放下花盆,疾步而來難得問,“怎麼了?”

“在踢我。”她指指肚子,“你要不要聽一聽?”她側著頭,陽光籠罩似鍍上一層母親的光輝。

他怔了怔,猶豫了一下在她身邊蹲著,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耳邊傳來幽幽笑聲,“這個孩子只怕沒有心跳。”

鮮于亦猛然抬頭,殺氣在眼裡聚斂,臉上剛毅的線條似要跳動出來。傲芙咯咯掩嘴,“叫你聽還真聽,二個月不足的胎兒哪裡知道踢人?”

這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然而鮮于亦變了臉色,罩了層霜在臉上,他拂袖而去。

嬤嬤不禁責怪傲芙,“將軍哪裡是能開得起玩笑的人,他生氣只怕整個將軍府都要抖一抖。好好的,平白惹了他生氣。”

“他在生自己的氣。”傲芙垂眼,“這個孩子……”

她沒有說下去,嬤嬤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安慰道,“這個孩子將來肯定大富大貴。夫人不知道吧,宮裡的德妃娘娘上個月也傳來喜訊,聖上當即說如果是個男孩就立為太子。咱們的小世子和小太子這麼有緣,將來前途無量啊。”

“前、途、無、量!只怕是最有前途的那一個。”傲芙揚了揚唇角,“聖上年近六十,身子虛弱,德妃娘娘能懷上孩子真是不容易啊。”

傲芙在枯桑院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平靜。她眼裡來來往往看到的只有四個人,鮮于亦、從靈、嬤嬤和大夫。她似乎開朗許多,似乎忘記了不愉快的過往,真正像一個幸福的待產婦人。

閒暇的時候,她纏著嬤嬤講故事。嬤嬤喜歡說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橋段。和心愛的男人,小橋流水走過,耕田織布過著最平凡的日子。

傲芙喜歡聽,從靈也喜歡聽。

第五章

鮮于亦對傲芙的監視漸漸撤去。有時她想獨處,嬤嬤和從靈便退出去,誰也不相信她這時會做出什麼事來。任何人都相信母性的偉大。

傲芙也相信,她愛這個孩子,他是他母親的護身符。孩子生下來的那一日,大概她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傲芙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嬤嬤,把那幾朵菊花剪給我。”

嬤嬤應聲過去,挑了幾朵開得最豔麗的菊花,自己嗅了嗅頗為滿意。然而待她回頭,哪裡還有傲芙的身影。她大驚失色,只見池中波光瀲灩,一圈圈漣漪散開,依稀可見水下的素色衣衫。

“從靈從靈!”嬤嬤淒厲大喊,顧不得等從靈出來,三步並兩步走下階梯,就要下到水裡。

從靈在廚房聽到喊聲心裡“咯噔”一下已知情況不對,眼睛一瞥便知發生了什麼事。她縱聲掠過水麵,長臂往水裡撈去。水底的人卻還有知覺,攥著她的手臂向下拉。透過水麵,似乎能看到傲芙清澈的明眸。

眼見從靈也沉到水裡,嬤嬤魂魄不見一半,腿軟幾乎站不穩。她正要出去喊人,忽然水面“嘩啦”一聲,兩個人躍出,穩穩落在地上,衣衫盡溼,地面很快蘊水一片。傲芙已然昏過去,緊閉雙眼,薄唇發紫。

枯桑院幾乎炸開鍋。

鮮于亦陰沉著臉,雙目中怒火燃燒,似要將床上的人兒燒著。盧大夫看過後道,“幸好,大人小孩都無礙。”

他捏緊的拳頭慢慢鬆開,暗中吐出一口氣,但鐵青的臉色一點兒沒有緩和。這時傲芙的手指顫動,掙扎著醒來,因為肺中進水,剛一啟唇便劇烈咳嗽起來。鮮于亦憤怒的臉近在咫尺,在眾人的驚呼中,他揪住她裘衣的領子,幾乎將她整個人提起。

“想死是不是?你的命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閻王爺無法帶你走。”太陽穴突突跳,青筋一根根暴起,“不要著急,我會殺了你的,你會如願。”

她被勒得喘不過去,想要掰開他的手指,指甲在他手背抓出無數血痕。他一用力,將她狠狠貫在床上。走到門邊,不知又生起哪門子氣,袖子一拂,案几上的花盆落地。傲芙摳著床沿,指甲被摳著翻過來,輕易便斷了。

鮮于亦走後嬤嬤依舊大氣不敢出,顫巍巍收拾碎片。

從靈替她整理衣衫,端了藥一勺勺喂她。

“開心。”默默喝藥的傲芙忽然吐出兩個詭異的字。從靈一震,勺裡湯藥潑出少許。傲芙抬眼看著她,雖然無力,說出的話卻一分分滲入骨子裡,“盧大夫不僅妙手回春,還能調製‘開心’這種失傳的毒藥,在將軍府乃至整個中原都僅此一人。可是,在將軍府裡,像從靈這般武功高強、為其賣命的忠心之士卻多得很哪。”

她拍打著肚子,一下一下,叫從靈心驚肉跳。傲芙,她如此聰慧,如此不甘心受命運的擺佈。那日在水下,她攥著她的手,眼裡的剛毅強過任何男人——她會逃出將軍府,一定會!

嬤嬤不明所以,本來生傲芙的氣現在被勾起好奇心脫口問,“什麼是‘開心’?”

“開心啊……嬤嬤,你說什麼人會永遠開心呢?”傲芙問著,自顧答道,“傻子,只有傻子才會永遠開心。”

生而為一個傻子,不知幸或不幸?

自從出了事,嬤嬤和從靈將傲芙看得更緊。傲芙卻是安靜下來,每日繡繡花散散步,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平靜得詭異,嬤嬤她們不敢鬆懈,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只有從靈知道,她在等待最後的時機。

與此同時,皇宮裡的那個天下之主病危,連著幾日不早朝。從御醫口中得知德妃娘娘肚裡的必是男孩無疑,皇帝不顧朝臣地反對匆匆下了詔書,立即將出世的嬰兒為太子,繼承大統!

這詔書引得蟄伏的人馬蠢蠢欲動。鮮于亦捏出造反的罪名帶人抓捕皇弟澹親王,逼得親王提前動作發動了爭奪皇位的戰爭。

逼宮的那個晚上,琉璃宮的德妃娘娘臨盆,產下一名男嬰。皇帝樂極生悲,來不及見一見初生的太子便駕崩而去。

澹親王造反逼宮,謀逆犯上,皇帝臨終口諭:殺無赦!

第六章

傲芙產後虛脫,昏沉沉睡去,頭髮被汗水浸溼粘在額前。她沒有看到孩子被抱走,但她已經猜到。

嬤嬤妄圖阻止,死在鮮于亦劍下。這產房中,只剩下一個提劍的鮮于亦和一個垂首的從靈。嬤嬤的鮮血順著劍一滴滴流到地上。鮮于亦的呼吸中有了殺意,一步步走到床前,緊緊握著手中的劍,指間的關節“咯卜咯卜”響。

這是多大的秘密,她必須死,一定得死,不得不死。

劍鋒劃破她的面頰,血珠順著流進她的脖子。鮮于亦凝望她熟睡的模樣,複雜的神情在眼中一閃而過。

“將軍。”忽然有人來報,“澹親王反了,聖上急召將軍進宮。”

他反而鬆了一口氣,將劍擲在地上,“從靈,殺了她之後帶人與我匯合。”鮮于亦匆匆離去,似乎怕看見什麼難以入眼的場面。

從靈默默撿起劍,跪在地上合上嬤嬤死不瞑目的眼。

“你贏了,他捨不得殺你。”

傲芙的眼皮顫動,緩緩裝睜開眼,“他只是不忍親手殺我。”

“產後下水對你的身體傷害很大,你可能從此再不能生育。”從靈扶她起來,收拾好的衣服用油紙包起。傲芙豈有不知道這些,但最好的時機就是現在。宮裡異變,親王造反,鮮于亦分身乏術。他的耳目遍佈京城,只有現在逃走才能走遠,否則連城門都出不去。

況且,“我這副身子佈滿毒素,生下的孩子永遠是傻子,一個就夠了。”

“從靈,謝謝你幫我。”傲芙握著她的手,由衷欣喜。

“不用謝我,互相幫助而已。”她還不習慣別人如此對待,面色尷尬。但她說的沒錯,這確實是一場盟友的結合。傲芙追求的自由亦是從靈追求的自由。將軍府是一座牢籠,困住的不僅僅是傲芙一個人。

下水之前傲芙突發奇想,“從靈,我們結拜。”

“要是我們能順利逃出城再結拜不遲。”

對於這次逃亡,從靈不是沒有隱憂的。如果她有傲芙的不顧一切和義無反顧,或許早就脫離了鮮于亦的掌控。沒有誰生來就是喜歡殺人的。

從靈的話給了傲芙一絲不安,可是即使前面道路鋪滿荊棘都無法阻擋她的腳步。

水很寒,冰涼透骨。傲芙水性縱然不錯,在水底下也禁不住渾身顫抖。產後精力耗盡的她遊了不到一百米便嘴唇發紫,四肢痙攣。

傲芙永遠忘不了這一天。

她已經知道遊不出去,即使僥倖到達岸邊,耗費的時間足夠鮮于亦知曉這邊的動靜。他那樣精明的人,哪能猜不出池子與城西的清淩河相通是逃亡的唯一路線?

傲芙停下來,示意從靈一個人遊走。從靈搖頭,咬唇帶著她一點點向前。傲芙能感覺到從靈的力氣在一點點流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仰頭向上看去,夕陽的餘暉灑在湖面上,折射到水裡漂亮得不似人間。

“來不及了。”她無聲告訴從靈。

從靈終於笑了一下,“快要到了。”

已經能看見清淩河長年生長的蘆葦,傲芙也笑了,近在眼前的自由讓她感覺四肢積聚了一點力量。然而就在此時,清澈的河水變得渾濁,像是一包石灰粉毫無預兆灑進水裡。

從靈露出痛苦的表情,傲芙驚恐得看著她七竅流血,終於慢慢鬆開抓著傲芙的手,向水底深處掉落。傲芙伸出手徒勞地想抓住她,但是她只能夠攀在水道邊,用剩餘的力氣摳著堅硬的石壁。

“要幸福。”她看見從靈的唇動了幾下,面目被越來越多的血模糊。

傲芙一動不敢動,她聽見鮮于亦的聲音,冷酷猶如閻王。幕僚在勸誡,“將軍,這毒投到湖裡,恐怕殃及無辜。”

“無辜?死在我手下的哪個不是無辜,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傲芙在水下顫抖,聞著刺鼻的血腥味忍不住便要嘔吐。她死死咬著唇,咬得嘴中的透氣管幾乎斷開。如果不是因為她早已身中“開心”之毒,恐怕要和從靈一樣死在水中。從靈從靈,她們終是沒來得及做成姐妹。

不知過了多久,岸邊寂靜無聲,確定水中再無可能有人生還,鮮于亦方離開。傲芙透出水面,趴在岸邊,一半身子還浸在水中。她伏地哭泣,眼淚一滴滴滲進土裡。

此生,大概再不會哭泣!

尾聲

先帝駕崩百日,尚在襁褓中的太子繼位,鎮國將軍鮮于亦代為執掌朝綱。新帝目光呆滯,動作遲緩,三歲會走,四歲能說,御醫診斷為痴兒。

時年三月,鮮于亦在滿朝文武的請奏下廢新帝,登基為王,稱景武帝。

很久很久之後,武帝微服私訪,喧譁街市的人群中撞到一個女子。那個女子明眸皓齒,宛如出水芙蓉,笑一笑露出密密白牙。即使她的臉上有一道長長刀疤都無損她的清麗。武帝看得呆住。

那女子福一福身子,如同一個犯錯的小孩,“哥哥對不起,姨說撞到人要說對不起。”

只見一個年紀大的婦人撥開人群疾奔而來,將她摟在懷裡,“這位公子對不住,我們家芙蓉腦子不清爽,您別見怪。”

武帝注視著女子清如水、未被塵世汙染的明眸,沉默半晌道,“是我撞到她,該我說對不起。”

他揮揮手,婦人道著謝,拉著叫“芙蓉”的女子走進人群,身影很快消失。而他立在這人潮湧動的街頭,怔怔站了許久,眼睛始終望著一個方向,一直望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