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京師接連發生地震,就在同年同月,鳳陽大風雨,摧毀皇陵大殿神座

故事:京師接連發生地震,就在同年同月,鳳陽大風雨,摧毀皇陵大殿神座

楔子(上)

萬曆三十五年二月,春天像往年一樣如期而至。

從清早起,細密而連綿不絕的杏花雨,柔無聲息地飄灑了一城。沿河鋪砌的青石板路,躍水而過的小橋,臨水而築的房基,兩岸搖曳的垂柳,無不籠罩在一片空濛溼潤的煙霧中。早起的行人起先對漫天細雨並不在意,卻漸漸感到衣衫掛上了一層潮潮的溼氣。

初春的江南,這樣的清晨,平淡無奇。

卯時剛過,府尹袁向天帶著府衙差役,簇擁僉都御使劉博義的八抬官轎,橫貫中心大街,朝位於城南的靖宇侯方氏宅邸奔去。令路人為之瞠目的是,在兩頂轎子的後面竟跟著大隊號衣齊整,全副武裝的兵勇。儘管他們一路戒備森嚴、行動迅速,但全城上下還是很快便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朝廷明旨下發,責令都察院遣派御使出京,即刻拘拿方家眾口,抄沒全部家產,並連日監押靖宇侯方鴻遇及其長子方瑞祥進京候審,旨意上的罪名是“涉嫌結黨營私,通匪謀逆”。

應天府上下譁然!

方家祖籍銅陵,前朝名將之後。自武宗起至今七十餘年內良將輩出,忠烈滿門。朝廷無論地方匪患亦或邊境告急,幾乎都少不得方家披甲上陣,可謂戰功赫赫威名四海。家業傳至本朝,江浙兵馬司都指揮使方鴻遇,率眾子秉承祖上遺風,幾度揮師南下,數平緬寇,直至生擒其魁,獻俘於朝;後又統兵北上,蕩滅鮮倭。萬曆二十四年,當朝示恩天下,彰表其功,晉方鴻遇為同一品勇毅靖宇侯,加恩世襲;授留都守備兼屬中軍督撫僉事金印。如此令人仰慕的名門大戶,而今竟然忽蒙天譴,幾乎於轉瞬之間便罪孽滔天了。

一隊人馬很快衝到了方府門前,持械官兵迅速分成三股,兩股東西設卡分頭把住了路口,頃刻驅盡了行人;一股隨兩位大人直撲方府正門。

都御使劉博義出了官轎,走了幾步,駐足四望。此人年過不惑,卻頗顯老態,不唯鬚髮隱白,且步態遲緩,一身緋色官服襯得面色越發晦暗。兩隻眼睛倒還周正有神,然窄窄的額頭配上瘦臉獅鼻,令人一望而知是個不好相與的角色。已先一步走出轎子的應天府尹正立在一旁待命伺候。後者就年輕許多了,近而立之年,白淨面孔,淡眉細目眼神和潤,一張略顯稜角的嘴,在緊閉起來的時候倒也使他不像是一個沒主意的人;身罩雲雁綴補官服,同樣內斂貴氣的緋色,穿在他的身上,顯得長身玉立,嚴謹幹練。僉都御使先瞥了他一眼,再望望前方不遠處的三間五架金漆大門,動了一番心思。

方鴻遇弱冠入仕,為官數十載,一門尚武,家風驍悍。如今老爺子年近六旬,掛督撫印,享侯爵祿,依舊拳不離手,功夫未棄;膝下三子皆武藝超群,智勇雙全;滿府家丁護衛各個身手矯健,以一當十。此番雖是奉旨行事,且有巡撫標營護駕,可萬一方家稍有不馴,一時還真有可能彈壓不住。至於相隨而來的府衙一干差役,也就至多唬唬平民百姓,跟方家這樣久歷沙場的武學世家根本沒的比。這樣一想心裡先虛了底,不禁懊悔沒多帶些人馬來。

剛剛流露出幾分隱憂,不想應天府尹立刻正色直言道:

“大人多慮,靖宇侯府忠孝傳家世代賢良,怎能不曉為臣子之道?有老侯爺在,屬下敢以人頭作保,斷不會有抗旨悖逆行跡。大人儘可安心。”

見其言語中隱然有為對方抱屈之意,再聯想到袁向天本人系方家引薦,劉博義頓生警覺,耳畔響起奉密旨出京前,都察院左都御史葉夢熊的幾句叮囑:

“方氏祖上以軍功出身官至尚書,至本朝封侯拜爵,父子四人皆在朝為官,曾南平緬寇,北滅倭患,東征西討歷數十載,大小逾百戰。朝中上至六部,下及各省府衛與之相交者甚眾,正可謂樹大根深。此番逆行敗露,坐犯廷律,一經羈押必將震動朝野,驚聞宇內。足下此行務須慎重,以免橫生枝節,方可上安聖慮,下慰梁公公拔擢之苦心。”

想至此他捻起頷下疏髯,冷然一笑:“袁大人身為一方父母,對城內人等自是瞭然於胸。只是閣下尚有所不知,此案已上達天聽,聖上發下特旨曉諭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會同審理。老夫與方家本非路人,亦願一切皆是杞憂。然茲事體大,關乎朝綱,我等理應謹慎盡職,豈可有疏?”

聽說朝廷已下旨要三司會審,袁向天心下猛得一涼,知道方家確已大禍臨頭。想想自己人微言輕,力單勢弱,儘管一向敬重方家,到今日怕也只能見機行事,迴護得一分是一分了。劉博義見他無話,於是打點起全副精神,先朝緊隨一側的中軍官遞去一個警示的眼神,然後不動聲色地吐出兩個字:

“叫門!”

一語才畢,只聽前方獸面錫環無風而響,兩扇金漆大門隨即左右開啟,十數名青衣護院兩相對出。中間擁出一位老者,望甲之年,灰白髮髻束於頭頂;紫棠麵皮,身板硬朗;一身褐色素紋長袍,五綹長髯飄於胸前——竟是靖宇侯爺,留都守備方鴻遇親身來迎了。他先打量了一眼環立府前盔明甲亮的官兵,而後坦然直視著僉都御使,朗聲說道:

“欽差別來無恙?雖說是巡按御史出京宣旨,也用不著如此勞師動眾。應天府微,小門小戶禁不起這般陣勢,倘受驚擾方某於心何忍?”

袁向天躬身一輯,聲音裡微有些抖:“問侯爺安。下官奉劉大人駕前來公幹,冒犯之處,望乞容恕。”

劉博義儘管不滿意他的態度,但在一品侯爵兼南省督師面前,畢竟資歷尚淺,不好當真端起欽差的架子,少不得曲意周旋一番:

“在下今日奉旨行事,身不由己,想來侯爺能夠體諒,只好多有得罪了。”說著拱了拱手算是見禮。

方鴻遇淡然一笑,回頭吩咐:“老大,傳令全家,開中堂置香案,準備接旨。”

其身後侍立之人約三十四五年紀,無論相貌身形皆酷肖乃父。此刻眉峰緊鎖,一臉嚴峻,神情間透著一股怒氣。聽到老父的話,應聲而答轉身離去。

劉博義、袁向天攜眾相繼進府,過前院穿儀門,一路行至堂上。彼時方家闔家百餘口俱已聚齊院中。因此番禍事早有朝中故交密信傳報,一家上下已有心理準備。但即便如此,當聽到下旨將家主及長房一門即刻解送進京,餘者暫行收押應天府衙,特別是論及立案緣由時竟有“通匪謀逆”四個字時,舉家大小仍不免始而驚愕,繼之憤怒。率先直言抗議的是三公子方季祥。年僅加冠的他已隨父兄戎馬征戰多年,累積軍功官至正四品都司,真正的少年將軍,血氣方剛,一張年輕英俊的臉孔漲得通紅,大聲質問道:

“敢問欽差大人,方家世代為朝廷馬革裹屍,效命疆場,區區忠懷,日月可鑑!自雲貴平亂班師尚不足一年,今日忽然和匪患做了一路,舉家罷官,滿府抄沒,這該是方氏的恥辱,還是我大明的恥辱?”

劉博義啞口,瘦消的臉孔陰沉下來。

方鴻遇厲聲喝止幼子:“住口!不得放肆!”但是任誰都看得出,老人也是憤恨滿懷,異常激動。他轉向南面跪倒,雙手高舉過頭,對天長施一禮,“今日方家蒙受不白之冤,皆因小人諂媚,奸佞惑主。此番進京,我定要面君直奏,聽憑聖裁!皇上英明天縱,必識忠奸,終究會還方家一個公道。”

然後,重新面對聖旨跪好,凜然一拜:

“臣方鴻遇,領旨謝恩!”

劉博義懸在喉頭的一顆心終於稍放,惟恐變生不測,忙走下來雙手攙起對方,安慰道:

“侯爺切莫憂心,府上幾代被朝廷依為干城,盡忠護國天下皆碑。此一去必是平臺召見,給侯爺一個自陳的機會。再者六部九卿都會力保,在下也一定不會旁觀。相信定會有驚無險,重沐君恩。也懇請各位少帥稍安勿躁。”

袁向天在一邊見他瞪著眼睛說瞎話,不禁又氣又急。

劉博義並不理會他的反應,隨後吩咐中軍官:“傳我的話,等下清理府中財物時,各級官長務須嚴束屬下,克盡職守。方家只是暫行羈押,進京待察,不同於一般坐律犯科之徒。爾等務須以禮相待,不可恣意妄為。如有違命,一經查出,本撫決不姑息。”

三公子方季祥冷笑接言:“我爹一向為官廉直,方家從不魚肉鄉里,怕是要讓各位失望了。”

出語過於直白,令劉博義尷尬不已。他假作沒有聽清,對應天府尹道:

“府中用物自有專員監管造冊,家下人口的核對登錄就偏勞袁大人了,我的中軍官留下,供你差遣。”

袁向天一聽喜憂參半,喜的是他果然把監察方家人丁的差事分給了自己,這和事先預想分毫不差;憂的是這人相當狡猾,假公濟私的同時還不忘給這邊安個眼線,自己暗裡假以援手的打算恐難如願。然以對方欽差的身份,由不得自己不從命,當即應諾。

劉博義轉向方鴻遇,語氣平和客氣地說:“煩請侯爺命下人取出貴府賬簿、名冊,我們分頭行事吧。”

家產登記從府中庫房開始,侯府大公子方瑞祥帶著管家、賬房陪同欽差一行人向府內院去了。這裡府衙的人分作兩班,一班在廳堂之上,專管清點家上主人;一班在庭院之中,負責查點家下僕從。每一處都是先照名冊依次驗明正身,再到一旁重新登冊。劉博義的中軍官顯然事先得到叮囑,守在堂前寸步不離,始終不錯眼珠地盯著房裡的這一班。別看他只是欽差家奴,然宰相門前七品官,雖有其主留作驅遣的話,袁向天卻也不敢真去使喚他,反而礙於其侍立一旁,許多有輕重的話都不便出口。眼看連主帶僕已清點過半,袁府尹灼而無策。心緒煩亂之際,一抬眼看到方家二公子方遠祥已被幾名衙役監束,正立於院子一角,隱在眾人之後向自己這邊以目示意。袁向天瞟了一眼身邊的上差中軍,聲稱要去察看一下院中的情況,遂大步邁出門檻,先來到造冊處佯裝看了一會兒,然後才朝方遠祥站立的樹下走過去。

他二人年齡相仿,品級對等,許多方面頗說得來,一向走得很近。來到跟前打發手下退後幾步,袁向天壓低嗓音,喚了一聲對方的表字:

“鶴齡兄,上邊可已打點妥了?看這個架勢,很不妙啊。”

方遠祥在方家兄弟中最喜讀書,雖也是少年習武沙場歷練,但溫文而雅,性情寬和,滿面書卷氣。逢此家門鉅變自然憂心如焚,卻不似三弟季祥那般暴躁激烈,甚而聲音聽起來與往常亦沒有太多不同:

“家嚴何許性格,老弟豈有不知?方家雖在朝中故舊遍野,但多年來殺伐征討,守土戍邊,素無周旋應酬之習——老爺子平生最鄙鑽營奉承之術。他總是說,天理昭彰,清濁自現。與其庸人自擾,不如歸其自然。”

袁向天很感動,更有些擔憂:“侯爺英雄一世,頂天立地,光明磊落,下官自不敢妄議。可是此番禍變風高浪險,剛才在門口劉大人還親口對我說,朝廷已下詔要三司會審此案,這不等於擺明了有人要抓著不放手嗎?雖說是朗朗乾坤,天理昭昭,可又怎知進京後會有平臺召見?倘若果真叫天不應,莫非束手待斃不成?”

“所以鶴齡斗膽懇請大人,擔待一二。”方遠祥的口氣忽然變得有些揶揄,眼中卻是毫無笑意。

袁向天一愣,隨即直言:“但凡力所能及小弟無不從命。只是今日這陣勢二少也看見了,人家特為把中軍官留在這裡,還不清爽?”

方遠祥緊盯著對方的眼睛,凝視了一刻,終於下了決心,道:“鶴齡從不做白日夢。此刻不過想,放一匹馬駒子出去。”說著話從身後拉過一人。

這是個小親兵,青布衣褲,足蹬皂靴,身量倒不小,但一臉稚氣,看上去十六七的模樣。袁向天一時不解其意,沒有答話。

方遠祥繼續道:“他的父親已在五年前涼州一役陣亡殉國,我見他沒了依靠,收在身邊。既然不是方家世僕,老家尚有親人在堂,懇請賢弟做主,給他一條生路。”

袁向天自然不信他的話,但也猜不透其中玄機,想了想道:“此刻貴府內外均已戒嚴,怕連一隻鳥也難飛出去。不過,小弟自會盡力一試。”

“一切仰仗大人!”方遠祥微笑,以目致謝,又添了一句,“他還得帶件東西走,只一件。”

袁向天急忙追問何物,沒想到對方竟說:

“鶴齡的佩劍。”

這一下,應天府尹大皺眉頭。方家世代習武,祖上很有些稀世名器。經方鴻遇傳至下一輩的珍品中,有一對上古名劍——一曰青萍;一曰結綠。次子遠祥和幼子季祥分別在各自晉升正四品都司那一年,相繼成為它們的新主人。如此無價之寶,朝野之間幾乎人盡皆知。那個小親兵固然有矇混脫逃的可能,然這等重要而名貴的東西必在抄檢之列,即使能夠僥倖夾帶出府,流於坊間便是不測根苗。一旦追查起來,必然洩露今日徇私枉法之跡。但對方是自己最為看重的朋友,危難相求,如何說得出一個“不”字?

袁向天咬一咬牙,提了一個條件:“巡撫標營的人怕還好說話些,只要府上舍得,餘下的事歸我。”

方遠祥大為動容。二人相交未久,彼此雖頗投合卻情未過命。不料今日態勢洶洶,儼如斬草,急難相托亦屬萬般無奈之舉。而今這一線奢望居然得蒙允首,已是意外之喜,更沒想到對方一肩擔起天大的不是,竟還敢行賄於執法官兵,說起來就不止是丟烏紗,鬧不好可真真會賠上一條性命。方二公子立在自家院中,滿眼望去皆是橫槍提盾的官家兵勇,面對袁向天既不能倒頭拜謝,也不能拱手為禮,甚至連一句大聲的感激之言都不能說,他凝視著對方,低沉的聲音有些啞了:

“大恩不言謝,鶴齡如有來世,必當結草銜環!”

袁向天悚然而驚,知其已做最壞的打算,也悟及這樁“徇私舞弊案”的意義一定非比尋常。既然來前就抱定了援手以救之心,此刻也就顧不得許多了。他有些動情地說:

“小弟一片虔心,惟願侯爺與大少此番進京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仁兄和三少循例暫行管束,也不過是到衙裡委屈幾日,一天烏雲終會散去,應了那句‘吉人天相’的古話。”說完掉頭欲走,卻又突然想起一事,遂止步回頭問道,“此事可需上稟侯爺?”

方遠祥淡然一笑:“區區細微,就不必驚動他老人家了。此事全在鶴齡一身;只望大人鼎力成全!”

應天府尹心領神會,不再說話,轉身離開了。

楔子(下)

天近正午時分,飄了一早的霏霏細雨漸大起來,先是雨點加重加快,而後竟愈來愈密,愈來愈急,終於變成一場瓢潑大雨,傾天而降。靖宇侯一家,本已在欽差率領的一隊官兵的監壓之下出府登車;府內部分家居什物亦已裝箱待運,卻被這場江南多年未遇的暴雨攔擱下來。府門已上了都察院蓋了紫色大印的封條,眾人只得回縮在門樓飛簷下暫避雨水。儘管天雨如注,但得到消息走出家門來觀看的百姓依然越聚越多,最後幾乎傾城而出。人們冒雨站在官軍設立的防線之後,遠遠望見那一群已淪為朝廷重犯的男女老少,特別是年近花甲的方鴻遇,背剪雙手迎風而立,一襲褐色長袍,五綹花白長髯;默佇雨中,神情威凜,引得眾人心頭愴然甚而淚下。應天府府尹的轎班中一個身材高大卻面孔稚氣的轎伕,從擔起轎槓的一刻起,兩隻手死死攥住槓子,拼命勾著頭,遮掩了一臉瘋狂瀉下的熱淚。

兩日後,方鴻遇父子被押解過江。忠耿一世的靖宇侯堅信禍不至死,對赴京平臺陳冤滿懷希冀,卻做夢也沒有想到,身後的應天府已再一次風雷驟起,撼倒終生。

一個月淡星稀,陰雨將至的夜晚,袁向天府邸西南的一個角門悄然開啟,一名身穿府衙號衣的小兵腰懸長劍,牽出一匹健碩的黃膘馬,四顧無人後翻身跨上坐騎,連連揮動馬鞭,朝城北門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了。

……

三日後,江南銅陵小鎮。

一座青磚灰瓦的小院,隱在一條彎曲的巷子盡頭。幾棵垂柳栽於牆外,密密的柳條已吐出微細的嫩芽,遮住了窄窄的門扉。這裡是一個即使在白天也少有人來的僻靜所在。黃昏時分,一匹快馬馱著一個風塵滿身,神色疲憊的年輕人來到院子門外。他勒住韁繩,下馬後機警地掃視一圈兒,上前輕輕叩響了院門。不一會兒,門裡露出一張中年女人的臉,她上下打量著來人,眼中的戒備十分明顯,但很快露出欣喜之色,一把拉他進去,旋即畢緊了木門。

領著來人一路奔進上房,中年女人忍不住高喊了一句:“二奶奶,可算來人了!”

話音才落,東廂房的門簾“唰”地挑起,從裡面出來一位身著淡綠襦裙的少婦,長圓臉,細身量;柳眉杏眼,頭上綰著家常髮髻,斜插一管玉簪,別無飾物;腰束素白絲絛,懸著一枚通體晶瑩的玉佩。當一眼看清踏進門檻來的青年時,她怔住了。

來人疾步上前,一頭跪下,眼淚合著聲音一同迸發出來:“二奶奶!不好了,出大事啦!”

少婦驚愕:“方奎,就你一個人嗎?你家二爺,他在哪裡?”

方奎悲不能語,取下腰間佩劍雙手奉上。那少婦接過一看臉色霎變,周身抖了一下,抬起面孔後厲聲而問:

“二爺怎樣了?他到底怎樣了?!”

“歿了,二爺和三爺,全歿了!”

“啊?”房中的兩個婦人同聲驚呼,“你說什麼?!”

方奎哭道:“初七那日,僉都御史劉大人帶人抄了家,二爺和三爺被押到府衙,三天前的夜裡,被,被斬決了!”

“亂講!”少婦雙眉倒豎,杏眼圓睜,“應天府衙門不過四品銜級,怎敢妄殺從三品遊擊將軍和正四品都司?”

“千真萬確,二奶奶!原本說的是暫行收押,等著京裡三司會審的消息。可誰知,大前日夜裡,少監府突然來人宣特旨,把二爺三爺,還有家裡所有成年男丁全都斬殺了!”

少婦臉色煞白,渾身發抖,晃了幾晃倒了下去。中年僕婦和方奎搶步上去扶住了她,連聲呼叫。過了好一刻,人總算醒過來,眼中並沒有一滴淚水,目光空蕩遊離,失了血色的雙唇顫顫地吐出幾個字:

“你是說,他……已經不在了?”

“……”

“家裡,其他人呢?”

“老爺子和大爺被押進京去了;老太太原本病著,聽到二爺三爺的凶信,當下就嚥了氣;兩位奶奶,跟著上了吊。”說到最後一句,已是泣不成聲。

少婦重新閉上了雙眼,那張方奎平素看慣了的白皙姣好的面容,一無生息。中年僕婦示意方奎幫著扶主人起來,自己卻一直在抖個不停。站直了的少婦撐著背過身去,眼淚終於流了滿臉。半天,方奎聽到她壓抑的聲音:

“你是怎麼出來的?二爺有什麼話?”

方奎揩了一把眼淚,細細說了自己脫身的過程。抄家當日,主人方遠祥在應天府府尹的暗中協助下,重賄了巡撫標營的一名把總,從家丁護院的名冊中勾去了方奎的名字,使其喬裝改扮潛進袁府,預備奔赴銅陵送信。然而未等起身就驚聞噩耗,袁向天深感情勢危迫,急忙安排他連夜出逃。

“袁大人一向和二爺相投,二爺也真是沒有看錯人,要不是袁大人肯擔著天大的干係,小人恐怕早就……”

“天啊,怎麼會是這樣?”少婦低聲自語,緩緩轉過身來時神情慘淡,滿面戚容。頓了頓,她問,“你家二爺,還講了什麼?”

“二爺原是讓小人轉告二奶奶,叫帶著小主子先去嘉興陳舅爺那兒避一避風頭。只是,誰也沒想到兩天以後,二爺竟然被他們……,我出門的時候,袁大人一再叮囑,要您速速離開這裡,一刻也不能再耽擱!”

中年僕婦搞明白了眼前的危境,不由心驚膽顫,急急進言道:“二奶奶,我這就把東西收拾了,咱們快去找舅爺吧?今晚上應該有船。”

少婦很堅決地搖搖頭:“不,嘉興哪裡還去得?也不能等到晚上!”

一語才落,屋外園子裡傳來一聲稚嫩的童音:“娘!娘!誰來了?是爹回來了嗎?”

房中的三個人同時一驚,少婦很快使了個眼色,抽出袖間一方絲帕拭了拭眼睛。方奎轉過身子望向門外,很快看到迎面跑進來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兒:一身玄色細布褲褂,滾著暗紅邊,腳下一雙同色布鞋,鞋頭繡了精緻的花紋,卻沾著幾點泥土;手裡拎著一把特製尺寸的短劍。圓圓的臉上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像極了那位二奶奶,而挺秀的小鼻樑和嘴角下顎的一道曲線又分明是方家二公子的模子。方奎強收起的眼淚登時再次奔湧,顧不得主母的提醒,只喊出一聲“大官!”,就撲倒在地幾近號啕。

男孩兒嚇了一跳,立在門檻處不動了。直到聽見少婦的召喚才呱嗒呱嗒跑過去,偎在懷裡好奇地問:

“娘,他怎麼了?他不是跟著爹的人嗎?是不是我爹訓他了?”說著從少婦身邊離開,來到方奎跟前,很認真地勸道,“哎,我告訴你,要是捱了訓就哭,那你也太沒出息了。爹說的,男兒流,流,”他努力想了想,終於想了起來,“對!‘男兒流血不流淚!’你記住了沒有?”

方奎卻哭得越發傷心。一旁的少婦開口了:

“小主子在問你話,怎麼不回?”

方奎這才拼命忍住,試淚道:“是!少主!小人記住了。”

男孩兒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一轉頭卻發現了母親的淚痕,他又呱嗒呱嗒跑回去,繼續勸慰說:

“娘怎麼也哭了?爹說娘笑的時候最好看,不喜歡看娘掉眼淚。娘忘了嗎?”

少婦果然微笑了:“好,娘也不哭了。兒子,你這半日去了哪裡?可是又跑到後邊園子裡舞刀弄杖去了?”

孩子點點頭,很是自豪的樣子:“沒錯,我剛才練了好一陣呢!爹再來的時候看我長進了,一準會誇我的。”

“可是你爹還喜歡你多讀書,對不對?”母親的聲音終是哽咽了,撫摸著兒子的小臉,一副看不夠的樣子,眼光從上掠至下,落到了兒子腳穿的一雙鞋上,輕聲道,“你看,早起才換的新鞋又踩髒了。唉,我倒忘了,你爹不喜歡娘在你的鞋面上繡花,說是男孩子穿這樣的鞋過於女氣。兒啊,以後你爹再也……,娘是說,你以後再也不會穿繡花的鞋了。”

“為什麼?娘不給我做了嗎?可是娘繡的花多好看呀!”

少婦望著兒子的眼睛,沒有答話。半天,她的嘴唇微微抖動一下,綻出了一個溫婉柔和的笑容:

“練了一個早上的武藝,一定餓了。去吧,跟魯媽看看玫瑰糕蒸好了沒有。”

孩子一聽眉開眼笑,當即丟了母親的手,歡天喜地地向外就跑,中年僕婦在主人催促的眼神下跟了出去。

少婦臉上的笑意未及收起,兩行熱淚已經奪眶而出,望著兒子的背影呆立如柱。方奎輕輕喚了一聲,她才如夢方醒,低頭拭淚。再抬起臉來,趨步至桌前,雙手捧起那一柄青萍劍,眼光從左掃到右,神情變得異常平靜,對充滿困惑的方奎說:

“你聽好,從今日起,這把劍換主人了。”

聲音冰冷,方奎聞所未聞,不由就在心裡打了個顫,又聽她說:

“帶著你的小主子逃吧,走得遠遠的,到沒人認識你們的地方去!”

方奎一時沒反應過來,人像傻了一樣。

“我的話你沒聽到嗎?”見他這副表情,少婦陡然揚聲,向外一指,“那是二爺唯一的骨血,方奎,全看你了!”她雙腿一彎,跪在小親兵面前,一頭磕到了地上!

方奎驚跳起來,嘴張得大大的,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少婦迅速站起了身,臉上已經歸於淡漠,恢復了一貫對下人的口氣:

“你既已在路上走了三天,應該很快就有人找到這兒來。你們現在就走!”停了停,又道,“等我的兒子大一些,把一切都告訴他,不許有一個字的隱瞞!哦,不要忘了,一定要他知道,袁向天是誰。”

“二奶奶,我們,我們一起逃吧?”見她神情怪怪的,方奎心裡一陣發毛。

少婦沒有理會他,再次平端起手中的青萍劍。凝視少頃,臉上忽然顯露出一片嫵媚的溫柔,喃喃低語一句:

“二爺,這主意還好?”最後一字出口,粲然一笑,輕揚右臂,但見光華猝閃,寶鋒出鞘,一霎時鮮紅四濺,淡綠色的身影已翩然倒下。

方奎慘叫一聲,不顧一切撲到近前,只看見已合上的雙眼和唇邊一個妍媚的笑容。年輕的侍衛五內如焚,整個身子抖若篩糠。這時,院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魯媽媽,娘喜歡吃熱的,我把這一碟送過去。”

方奎猶如五雷轟頂,立時清醒,一把抓起落在腳邊的長劍,拔腿欲走時遲疑了一下,急急地轉回身跪落雙膝,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稚嫩的童音已在身後再次響起:

“娘,熱糕!娘來吃啊!”

方奎躍起一步跨到門口,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孩子的去路和視線,一言不發,上去抄起那個小小的身子就走。孩子手中的青花瓷盤猝然落地,剛出鍋的點心撒了出去。他大叫起來:

“你做什麼?放開我!快放開我!”

但他被一條有力的胳膊夾在腋下,只看到眼前飛速掠過熟悉無比的石子小徑。父親的侍衛邁開大步,頃刻就衝到了院子門口。孩子嚇壞了,開始手腳並用拼力掙扎,口中呼喊著房裡的至親:

“娘!娘!你快出來啊!娘啊!快來呀!娘……”

一隻柴硬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把一聲“娘”生生堵了回去。尖利的童音迴旋在喉間,再也發不出聲來,只剩下一對佈滿驚恐的水一般的眼睛,映照出中年僕婦嚇呆了的臉龐,和滾落了一地的,依舊冒著熱氣的玫瑰糕。

……

萬曆三十五年二月,世襲靖宇侯,南京守備兼領中軍督府右都督方鴻遇,被降旨緝拿抄家問罪,臨押往京師起程之時,應天府天降暴雨。

十日後,一行人渡江北上途徑鳳陽,遇罕見雹災,明皇陵殿脊被毀。

三月,抵達順天府入刑部獄。當日夜半,京師發生強烈地震。

一時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司禮監、內閣輔臣、都察院及通政使等,直認定方家確屬社稷災星,主張立除不貸;而六部尚書及侍郎、大理寺卿、五軍都督府和多省都指揮使、總兵官等卻以為,接二連三的天行異象,足證方家冤屈。

三月中旬,三司會審開始。方鴻遇請求平臺面君,連上三折均石沉大海。後被轉入北鎮撫司詔獄。

四月初,力保方鴻遇的群臣伏文華門懇請聖裁。兵部尚書魏學曾率七省都指揮使、總兵官、提督等近二十餘人叩首盈血,依然未能蒙得陛見。

七月九日,方鴻遇及其長子,正二品總兵官方瑞祥受戮於西市。而他另外兩個兒子,從三品遊擊方遠祥、正四品都司方季祥,早在幾月前就被一道密旨斬決於應天府,一同處死的還有三兄弟諸子和家奴人等二百餘口;靖宇侯夫人驚慟暴亡,三位少夫人相繼死殉,方府其餘女眷無論主奴皆從官流放發賣。大明自世宗皇帝后已愈百年未有此滅門大案,更何況誅殺的是當朝世襲侯爵,以致京師行刑當日引來上萬人圍觀,現場人頭攢動,車馬雲集,水洩不通。

次日夜,京師再次發生地震,雷火擊焚長陵明樓;昌平發水沖斷長泰康昭四陵石樑。同月,鳳陽大風雨,毀皇陵大殿神座。

當年歲末,通政使上書指控應天府府尹袁向天貪贓、受賄、賣法、瀆職四款大罪,著江寧提刑按察使即刻革職該員,就地依法論處。

來年初,六部四尚書、二侍郎各告老請辭,報解丁憂;江南江北五省都指揮使及總兵官共九名奏請開缺回籍。

以上奏本多未獲準。一月後,上旨明發諭吏部都察院:

“年來議論混淆,朝廷優容不問。遂益妄言排陷,至大臣疑懼,皆欲求去,甚傷國體。自今仍有結黨亂政者,罪不宥。”

萬曆三十六年二月,大地回暖,再一次冬盡春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