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的碓窩子(石臼)

文:李德響

整理廚房,在壁櫥角落,又看見那個石臼,結著蛛網,蒙著灰塵,透著幾許落寞,顯出幾多沉重,目光滑過,淚水潸然。

孃的碓窩子(石臼)

年輕時,不懂事啊,不知道兩件事不能等,一是行善,二是盡孝。終日在家長裡短中瑣碎,在工廠家庭中奔波,在人情來往中應付,在網絡遊戲中沉迷,卻獨獨沒意識到有份責任被自己忽略。

總覺得娘在鄉下該很好,總覺得莊稼地磨練出的娘還是一如既往的麻利,所以平時就連打個電話也是三言兩語了事。不善言辭的娘每次接電話都只會我問她答,但絕不會忘了用那句“有空帶孩子回來啊”做回應。理由倒隨季節變換,回來吧,玉米快收了,給孫子煮棒子吃;回來吧,紅薯快熟了,上次臭小子吃的香呢;回來吧,那隻鵝下蛋了,可大了,給他攢了好幾個了……

我啼笑皆非,真逗,這才幾個錢,還不夠車票呢,也算回家的藉口?想都不想,直接就為拒絕編造理由,不耐煩時,乾脆就是一句:回去幹什麼,又沒什麼事,以為都像你那樣清閒啊,忙著呢,啪的掛掉,理直氣壯,隱隱那頭的嘆息也被不以為然的甩在身後。

幾次以後,電話裡的娘就沉默了許多,老調重彈時,明顯有些可憐巴巴,那聲音怯怯地,沒有了底氣,好像自己的要求是那樣的過分,多對不起兒子一樣。應了那句老話:孩子開口,理直氣壯,爹孃開口,氣短心慌。

孃的碓窩子(石臼)

這讓我多少有些良心發現,答應過段日子就回去,可忙工作,忙房子,忙孩子的學習,在一件件似乎永遠比回家重要的事情連綿不絕時,回家的計劃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不知躲哪個角落掉眼淚去了。對父母的許諾不值錢,隨口又是一個。娘沒有埋怨,娘總說孩子沒空,娘總說家裡都好,用不著惦記。孃的寬容助長了我的懈怠,一個忙字成了最冠冕堂皇心安理得的理由,回家的打算更是一少再少。

其實,我也不討厭回家,想想每次回去後,娘獻寶一樣拿出一大堆東西,看著我吃下去才心安的樣子,也挺溫馨,不過,孃的廚技確實過於落伍,而我的味蕾早不復當年的吃飽喝足,白瞎了滿桌子的雞鴨魚肉,還非說都是我小時候愛吃的,讓人哭笑不得。面對孃的熱情,我往往稍嘗輒止的應付,可這份挑剔,並沒擋住她繼續為下一頓張羅的腳步,稍顯尷尬後,照舊樂呵呵地忙進忙出。

一旦我要回去,娘更像搬家,傾其所有,這個讓拿走,那個讓揹著,瞧那陣勢,只要我離了她的眼就要去做乞丐,連小米青菜的也收拾一大包,怕我嫌麻煩,討好的推出她的三輪車要把我送到車站,我氣不打一處來,在娘拼命的阻攔下,一件件的往外扔,嘴裡還不依不饒:累死我你就高興啊,實在不行,你給我個十萬八萬的鈔票,我二話不說,高高興興的拿著。好,好,不拿,不拿,娘唯唯諾諾著,把我扔下的東西一件件理好,可每每回到家,打開揹包時,才發現娘不知何時又悄悄塞了幾樣。

最煩去趕車的路上,娘滿臉的悽然,囉嗦著我們兄弟姐妹的過去,還是小時候好啊,那時雖然寒磣,但總有兒女在家圍繞著……,我則趕緊走人,落個耳不聞心不煩,這都啥啊,生離死別似的,你這不硬朗著嘛。

孃的碓窩子(石臼)

孃的要求我當耳旁風,我的要求,娘卻上心著呢。什麼時候問娘要的石臼呢,自己都想不起來了,好像就是那麼隨口一提,也就是要個捧在手裡的那種,吃餃子時能揣個蒜瓣就行,憑兒時的記憶,鄉下廟會上,那東西可少不了。娘來我家的次數不多,可這次來了,就為了我不經意的一句。

娘光記著石臼了,根本沒想到我幹什麼用,她可不想給兒子弄個小的,她本想把院門口那個大傢伙給弄來,實在搬不動,才退而求其次的選上了它。

那是一個夏天,娘來了,胳膊上挎著個籃子,背上揹著沉甸甸的蛇皮袋,她彎著腰,弓著背,努力昂著頭,就那麼咬緊牙關,左躲右閃著行人,一步八個汗珠子的來了。

一進門,娘就倒在了沙發上,手卻執意指著籃子:兔子,給孩子。那是怎樣的手啊,青筋暴露,僵硬乾枯,一道道帶痂的血口子,我不敢相信就是這雙手,攥著籃子,提著口袋陪著娘風塵僕僕。且不說那個石臼我揹著都吃力,娘可是暈車的啊,下了車,娘就是半個死人,還要護著那對小兔子,隨便哪樣,都夠折騰的。我想象不出,娘一路有多艱辛,這就是母愛吧,總能化腐朽為神奇,總能創造令人瞠目結舌的奇蹟。我這怕坐車的娘啊,只為著我的一句話,便毫不猶豫的上了車,便義無反顧地進了城。一路的顛簸,石臼依然,小兔子依然,娘卻煞白著臉龐,披散著灰髮。

看著那個從口袋裡拿出來的幾十斤重的石疙瘩,我一邊心疼,一邊啼笑皆非,你讓我開農家小院嗎,這要是用起來,樓上樓下的還不砸爛我的門,就這麼往碗櫥邊角一推,將它打進了冷宮,也將娘所有的努力化為灰燼。

孃的碓窩子(石臼)

娘本來是想住幾天再走的,也就是嬸子大娘說的在城裡享幾天福,但娘不習慣,出來進去老是戰戰兢兢的,廁所不敢去,浴霸不會開,想做頓飯吧,還不知道開抽油煙機,又不想幹閒著,自告奮勇的下樓買了一次菜,暈暈乎乎的,無論如何找不到回家的路,問別人認不認識我,見一律搖頭,她奇怪的不得了,她還以為他兒子像在老家一樣老少皆知呢,讓我好一頓找。娘那次很自責,添亂不是,當天就回去了,攔也攔不住,沒想到,竟成了娘最後一次踏進我的家門。

驚聞母親離世時,我正在外地,娘沒等到我,孃的眼睛半睜著,含著一滴淚,久久沒有落下,在她企盼的最後時刻,一定看到了和牽牛花一起爬籬笆的小屁孩在向她跑來,一定看到了過年時穿上了新衣裳的小兒子向她跑來。姐姐哭訴著,前幾年犯高血壓還總想著給你們打電話,這段時間犯的這麼厲害,卻死活不讓告訴你……

我愣住了,腦海裡瞬間浮現出電話那頭孃的絮語,在我認為娘是囉嗦時,娘有多麼的孤獨和害怕,她所要求的,其實就那麼一點點,多看兒子一眼,多讓小孫子陪在身邊,她擔心著每一天都是最後,而我還以為那天很遠,很遠……

如今,娘走了,再沒人喊我回老家,再沒人問我累不累,再沒人讓我歇一歇,再沒人在我難過的時候給我做碗雞蛋疙瘩湯,遇到困難,我只能硬撐著,我是頂樑柱,我的責任是去撐起一片天空,沒有資格再去躲風避雨,原來,娘那衰老的身軀,竟然依舊是我休憩的港灣。船兒揚帆,沿途風景變換,目不暇接,誰會留意身後那縷眷戀的目光;船兒出海,四周驚濤駭浪,無暇他顧,誰會關心身後的老港在日益衰老滄涼。

孃的碓窩子(石臼)

真到了有一天,老港轟然倒塌,才發現,自己再沒了歇腳的地方。老話就是有道理啊,人活百歲有娘好,有娘,你才是個寶。這些年,我習慣了孃的存在,習慣了孃的關懷,因為習慣,娘隨處可見的母愛,我卻視而不見;因為習慣,孃的驟然離去,讓我措手不及,愕然神傷。

角色的轉換,改變了立場,直到此時,我才理解娘一次次被拒的心涼,也明白自己沒時間的荒唐。不是我的工作太忙,也不是我的家庭離不開我,更不是我步履匆匆,時不我待,而是我把原該留給父母的時間,挪作了他用。彼此的心中,位置,雲泥之別,重量,蟻象之分,一個是唯一,一個是萬一。這就是那句諺語吧:兒行千里母擔憂,父走他鄉子不愁。人啊,為什麼只有在失去後,才在“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中嘆息呢。

還是故鄉的土地好啊,它曾是孃的命根子,娘用汗水和心血供奉著,它才會如此的肥沃。娘一鋤一彎腰,一鐮一叩首的對它朝拜,這才有了將我養大的金黃稻穀,燦燦玉米。它永遠不會嫌棄我的,它任由了我撒歡的小腳丫,目送了我決然離去的背影,現在,又讓我靜靜的坐在它的懷裡,面對這冰冷的墓碑。娘啊,一堆青冢,陰陽兩隔,你還在時刻關注著我嗎?小時侯我的一言半語,或者我的一個眼神,你都能洞悉我的小計倆,看透我的心思。

孃的碓窩子(石臼)

自以為離開了故鄉,就走出了你的視線,卻發現我永遠是你手裡的風箏,飄得再高,都離不開你牽掛的心絃。可我呢,從沒留意你越來越軟的米飯,沒留意你越來越響的電視機,沒留意你老掉筷子的手,沒留意你捶個不停的腰……。你老眼昏花,但能看見我臉上的汗水;我耳聰目明,卻沒瞧見你遍體的疲憊。

如今,一層黃土,人鬼殊途,你還惦念著著我嗎,那就再次入夢,讓我看看你在禾前流汗,在灶下鎖煙的身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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