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再叫一聲:阿嬤!

夢裡再叫一聲:阿嬤!

東山 張海武 閱過山丘 2016-11-28

夢裡再叫一聲:阿嬤!

夢裡再叫一聲:阿嬤!

阿嬤的一生,讓我想起餘華筆下《活著》的富貴,始終在接踵而至的苦難中活著。阿嬤生前,我不及報答她的養育之恩;阿嬤死後,我想提筆寄託哀思的心願由來已久,卻因筆力不逮而遲遲不敢動筆。阿嬤離世已整整三十年,但她似乎未曾走遠。昨夜,阿嬤又一次踏夢而來,夢醒後,留下我獨自在暗夜裡關關哀鳴。

阿嬤生於亂世之中,目不識丁,她有過怎樣不堪的早年,於我則已不詳了。

夢裡再叫一聲:阿嬤!

阿嬤二十歲嫁給爺爺,面對的是一個家徒四壁的寒門。爺爺那時已父母雙亡,和年幼的弟弟(也就是我叔公)相依為命。年輕的爺爺以販鹽為生,經常挑鹽翻山越嶺到一兩百公里外的山區叫賣,一出門就要一二十天。據說爺爺曾幾次途中遭遇土匪搶劫,差點丟了老命。我雖從未見過爺爺一面,但很敬佩爺爺兵荒馬亂中闖蕩江湖的膽識。可惜的是,爺爺好賭,是村裡有名的“浪蕩仔”。爺爺賣鹽回來,往往不先入家門,而是先去賭場,直到把身上的銅板揮霍一空,才厚著臉回家。我無從知曉阿嬤曾為此與爺爺激烈爭吵的細節,我只聽說,阿嬤心碎之餘,獨力扛起養家餬口和照顧小叔子的重擔,在風雨飄搖中艱難度日。

不久,戰火波及農村大地,走投無路的爺爺把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尚未成人的小叔子甩給阿嬤一人,被迫棄商從軍。為了活命,阿嬤有時不得不挖野菜、剝樹皮充飢。爺爺遠赴戰場期間,厄運降臨阿嬤頭上,她兩個親生的孩子相繼夭折,大的病亡,小的餓死。幾年後,稍微喘過氣來的阿嬤抱養了兩個女嬰,其中,大女嬰後來成了我的母親。所以說起來,我和阿嬤並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年少的我偶然聽母親提起這段曲折家史後,曾幾次好奇向阿嬤探詢究竟,阿嬤不是語焉不詳,就是三緘其口。甚至逼問急了,阿嬤還會生氣。長大後,我終於明白,也許深藏阿嬤心底的隱痛,每一次的重提,對她的傷口不啻於一種血淋淋的撕裂。

夢裡再叫一聲:阿嬤!

民國三十七年,阿嬤終於完成了長嫂為母的夙願,幫小叔子娶了媳婦,安了家。民國三十八年初,春寒料峭,爺爺隨著解放戰爭的大勢已定,幸運地活著回家。爺爺從戰場上撿了條命回來後,終於浪子回頭,憧憬著和阿嬤一起共建美好家園。然而好景不長,國民黨敗退臺灣前夕在我這家鄉(東山島)大肆抓壯丁——史稱“兵災”事件。按當時強徵壯丁條件,爺爺因為年齡偏大,並不在公佈的壯丁名冊之中,而叔公卻難逃一劫。那時叔婆已身懷六甲,一時間小夫妻倆惶惶不可終日。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怎麼辦?這時阿嬤站了出來,她一邊安慰愁雲滿面的叔公叔婆,一邊出乎意料地力勸爺爺代弟去充軍。當時爺爺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他預感到這一去也許一輩子就再也回不來了。所以爺爺始終舉棋不定,畢竟他剛從戰場上九死一生回來,畢竟他已厭倦了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儘管他也很想幫他弟弟一把。但阿嬤不理會爺爺的擔憂,始終不為所動。她扔給一句令爺爺心寒和無奈的狠話:“反正我過慣了沒有你的日子,你忍心讓你弟弟剛結婚不久就拋妻棄子?”爺爺臨走的那一夜,一手抱起一個養女,左右親了又親,淚眼婆娑地喃喃自語:“我的金囡呀,是你們鐵石心腸的阿孃不容我啊!”

但是亂世之中,人算不如天算。爺爺前腳剛走,叔公後腳也跟著被抓去臺灣,阿嬤煞費苦心的成全,像竹籃打水一場空,化為泡影。其實按事後的態勢看,爺爺替不替叔公,他最後十有八九也一樣會被抓壯丁。從此爺爺和叔公一個去臺灣花蓮,一個去臺灣高雄,與阿嬤和叔婆天各一方,音信沓無;從此阿嬤和叔婆開始了讓人唏噓不已的守活寡生涯,各自拉扯著一個破碎的家庭走向渺渺明天。如爺爺所料,他真的一去不復返,最後孤零零客死他鄉,連遺骸也不知所終。而叔公直到38年後兩岸解凍,才得以重歸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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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後不久,即1953年7月16日,國民黨從我的家鄉登陸,最後一次反攻大陸,隨即東山島保衛戰打響。在兩天一夜的激戰中,阿嬤毅然走上前線,自發為解放軍送水送飯並參與搶運傷員。在一次搶運傷員時,一顆子彈從阿嬤的髮梢呼嘯而過……小時候鄰里大人繪聲繪色這段硝煙瀰漫往事時,他們總會由衷地說:“你阿嬤真不怕死,村裡沒幾個大男人比得上她!”阿嬤類似被人津津樂道的善舉還有一回。那是在文革期間,一位姓蔡的公社幹部被打成“右派”,他在接連的批鬥中慘遭毒手,最後奄奄一息的他,被關在村子一間祠堂裡。當天夜裡,阿嬤冒著受連累的危險,偷偷地撬開了祠堂的偏門,背出蔡幹部,把他藏在一處閒置的柴草間裡。阿嬤佯裝去柴草間或取或送柴草,乘機給蔡幹部送吃送喝,還幫他敷藥。蔡幹部恢復了元氣後,在阿嬤的帶引下,終於摸黑從村子後山小道上逃離了是非之地。文革結束落實政策以後,這位蔡姓幹部官至縣委辦公室主任。記得小時候,他經常提著糖果餅乾之類的禮物來看望阿嬤,執著阿嬤的雙手噓寒問暖。

阿嬤,一個沒有文化,一個最底層的農村婦女,在大難面前,這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善良天性,讓我高山仰止,自嘆弗如!

時間一晃,阿嬤兩個養女終於長大成人,我父親入贅成了上門女婿。父親部隊復員不久,即當上了大隊支部書記,我們兄弟姐妹也相繼來到人間,一家人其樂融融。阿嬤終於迎來了一段苦盡甘來的好日子。就在阿嬤準備安度晚年時,命運再次予阿嬤寒薄——我父親突然英年早逝。父親去世,痛不欲生的母親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泥淖,日日以淚洗臉。我少年懵懂的天空彷彿也在父親走的那天凌晨,徹底坍塌了。然而,在我父親去世的前前後後,阿嬤卻從未在眾人面前流過一滴眼淚,強顏處理著一切後事。阿嬤知道,她不能垮。她知道,她如果垮了,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將失去最後一道屏障。人們看到,阿嬤滿頭青絲僅僅幾夜之間就像染上了一層霜花,可是誰能看到,阿嬤心頭永遠的創口卻獨自在漫漫長夜裡滲血?

父親的去世,真正苦的是阿嬤。她以早年對抗劫難的生存經驗,再次成為家裡的擎天柱,直至油盡燈滅,撒手人寰。阿嬤最後悽風苦雨的十年,是我一輩子無法模糊的記憶。

夢裡再叫一聲:阿嬤!

那時農村正處於吃大鍋飯的尾聲,面對悲慼過度而病怏怏的母親和一群幼小的孫子孫女,已上六十的阿嬤再顯生猛本色。她在無法兩全的困境下,只好讓我兩個姐姐失學回家幹農活掙工分,並將最小的妹妹送人抱養,然後她自己每天重新去生產隊出工,春耕夏種秋收、挑糞挑水挑土,乾的是和年輕人一樣重的農活。不僅如此,阿嬤生產隊收工回來,還要操持著一大堆永遠忙不完的家務活 。阿嬤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要用盡餘生尚存的一點力氣,來換取我們早日擺脫缺衣少食的窘迫。阿嬤就這樣無日無夜地操勞,原本硬朗的腰板很快就佝僂了,沒幾年功夫幾乎彎成了九十度,連外人看了都替她心酸。“一個歹命的大好人!”這是眾人提起阿嬤時常說的一句話。阿嬤幹不了粗重農活後,依舊起早貪黑,生火做飯、養豬拾草、洗洗刷刷,忙碌的身影像一隻自轉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從小到大,不管我起多早,阿嬤都已經大鼎裡煮好了豬食,小鼎裡煮好了飯。夜深時,我經常看見阿嬤在灶前一邊下意識地切著豬菜,一邊打瞌睡把頭點得啄米似的……

除逢年過節,阿嬤總固執地堅持最後一個上桌吃飯的習慣,殘羹冷飯隨便將就,連我們掉在桌上的飯粒和剩菜,她也不肯浪費,都要夾起來吃。即便是殘羹冷飯,阿嬤有時還捨不得吃飽,將我們家偶爾打牙祭時的一些乾飯和魚肉留下來,下頓再熱給我們吃。印象中,阿嬤幾乎沒穿過新衣裳,她身上的衣服總是七拼八湊,而且總要穿到補都不能補為止。

阿嬤對自己的節儉近乎苛刻,加上日夜超負荷的操勞,迅速地衰老了,人也變得愛嘮叨。阿嬤尤其見不得我們偷懶,因為對她而言,閒著不做事就是一種罪過。那段時間,年輕躁動的我煩透了阿嬤整天的喋喋不休,就經常和她頂嘴。但老實說,兄弟姐妹中,阿嬤最疼的卻是我,為我付出最多。這也許是我對父母的感情相較於阿嬤,則遠要輕薄的原因。沒有阿嬤平時的關愛,我很可能早就失學了。上初中的時候,貧困交加的家境使我一度特別自卑,同學不屑的眼神讓我抬不起頭來,於是我開始厭學逃學。阿嬤發現後,就滿世界地找。阿嬤每次找到我,說來說去無非是這樣一句老話:“乖仔呀,做人要看土面不看人面。”雖然我當時只是不忍心看阿嬤拖著衰朽的身軀還在為我的將來憂心如焚,才最終走回課堂,但阿嬤一直苦口婆心的這句“做人要看土面不看人面”樸素土語,卻在我心裡打下深深的烙印,成了我往後直面殘酷歲月的精神祖蔭。

夢裡再叫一聲:阿嬤!

1986年,我考上外地一所學校,阿嬤也在那時病倒了。臨行前,阿嬤把我叫到她的床邊,拉著我的手囑咐道:“乖仔,要好好讀書,將來好好工作。你父親已經在叫我了,阿嬤也要走了……”果然,我去外地讀書不久,家裡的加急電報就來了:祖母病故,速回!第二天一早,我急匆匆踏上歸途。由於當時交通不便,兩百多公里的路程還需要轉車,又遇車子途中拋錨,等我趕到村頭時,被告知阿嬤已送去墓地下葬了。我撒腿衝向墓地,但還是遲了一步,阿嬤的棺木已一半入土。霎時,我淚流滿面,撲通一聲雙腿跪在阿嬤墓穴旁,磕頭再磕頭……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親情故事,每個墓碑下都埋葬著一部跌宕起伏的長篇。阿嬤善良、勤勞、隱忍和頑強的活著意志,猶如一罈歷久彌香的老酒,溫熱著我蒼涼的胸膛。一位知名作家說:“……這些好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承擔磨難的,她們像一粒糖拋進大海,永遠無法改變那沉重的苦澀,也許只有經過的魚,才會知道那一絲稀有的甜蜜。”

阿嬤,您的孫子無以為報,只盼午夜夢迴時,多叫您幾聲:阿——嬤!

東山 張海武

閱過山丘人生隨筆、生活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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