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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慕容蓮生
弄梅騎竹嬉遊日，門戶初相識。未能羞澀但嬌痴，卻立風前散發襯凝脂。
近來瞥見都無語，但覺雙眉聚。不知何日始工愁，記取那回花下一低頭。
——王國維《虞美人》
世間哪個男子心中不住著個青梅竹馬的人兒？
小小的人兒小小的模樣，兩雙小小的手互相牽著，那時候世界還很小，日子似藍天上的白雲，天藍若海，雲如飛魚，無憂無慮游來游去。
王國維心底也住著那麼一個人兒吧。
“弄梅騎竹嬉遊日，門戶初相識。”
他和她倒也並非素來相鄰而居，大抵因雙方家長交好，居住兩處的人家常常往來走動，孩子們即得了一處玩耍的機會。
“門戶初相識”一句深有意味。
門戶，男女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友情往來又何嘗不講究門當戶對？
若門當戶對，恰似棋逢對手、勢均力敵，你來我往，東西南北馳驅皆可得快意。
不過，所謂門當戶對，不明生活真相的人會以為這是在說門第和出身。
哪裡是那樣呢？最要緊最美好的門當戶對，不在於物質，而在於精神。
門第和出身能說明什麼呢？只能說明某人來自何處，卻無法說明某人是何等人。
“一樣米養百樣人”，淤泥裡可以開蓮花，虎門中也會養犬子。
重要的是精神。
精神對等的人，關於如何看世界、看人生，以及價值取捨如何，皆可得共鳴。
有共鳴，有真情，經得起世間裡所有的山高水長，飲得了日月中動人的浮世清歡。
“弄梅騎竹嬉遊日”的一雙小兒女，彼此家長門當戶對皆大歡喜地交往，兒女們歡快地嬉遊終日。
孩子的玩具來得容易，隨便尋了一截竹枝就可做馬兒，駕駕駕，得得得，馬兒飛快，四處縱橫，隨意逍遙。竹馬騎得疲了倦了，擲青梅為樂。
說“青梅竹馬”，少不得要說大唐詩仙李白。
“青梅竹馬”典出李白《長幹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長幹裡的一對兒女，自幼一處嬉樂，竹馬輕騎，繞著井欄你追我趕，互投青梅，你在鬧我在笑。
稚童弄青梅，青梅好玩趣。青梅亦可煮酒，煮酒論英雄。青梅若在懷春少女手中，少女倚著門兒，羞答答地將清酸梅子輕嗅，一種嬌俏風韻天然自成。
王國維所記所憶少女，在羞澀春心尚未萌動時，已知如何向世界綻放她的美。
“未能羞澀但嬌痴，卻立風前散發襯凝脂。”
她愛有意無意地迎風而立，風吹秀髮，秀髮如雲飄呀飄，她肌膚白皙柔軟，夢一般好看，無限嬌無限痴。少年望著，亦如痴如醉。
年少即須臾。長大似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兒。
記不得是從哪天起，少年再見少女，清清楚楚地覺著少女不一樣了。
“近來瞥見都無語”，她不再和他多話，且有意躲避他。
起初，他納悶，猜不出怎麼一個回事，然而到底很快就意會了：她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呀，再不是那個騎著竹馬擲他青梅的小女孩。
少女羞澀，那是春風天地賜予的最好禮物。
可她為何雙眉攢聚？她的眉頭皺了，他的天空陰了。
多想走上前，為她撫平眉頭的皺，似幼年時分她一塊蜜糖，探詢她心內煩憂，一起擔當。
要他如何上前？她不言不語裡藏著萬千個拒人千里之外。
實在想不出是從哪年哪月哪日起，她忽地就成長為多愁善感的少女。
他只記得，有一回，在花間，她一低頭，無盡嬌羞，無盡溫柔，似一朵不勝涼風的水蓮花。
愛煞她一低頭的溫柔。綺麗柔媚的低頭，有訴不盡的萬千風情。
豆蔻梢頭的少女，春思悠遠，莫不是為那溫潤如玉少年郎？
對著心頭少年郎，有人明眸善睞，有人善巧笑倩兮，而最美，最美卻是那花下一低頭。
她見了他，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愛，使人生羞澀，使人生嬌痴，愛亦使人多愁無語聚雙眉。忽然一低頭，百媚醉春風。
他一直都記得那回她在花下一低頭。
後來呢？
青梅竹馬是否白首同歸？不忘初心好，兩情相悅，一共終老，真乃人間至美之事。
最惆悵卻是，青梅竹馬，竹馬青梅，經不起流年推敲，青梅去了青梅的未來，竹馬去了竹馬的未來，人潮人海里，青梅不見竹馬，竹馬不遇青梅，各自曲折各自悲喜。惟願各安天涯。
但在生活的某一個間隙，總有個人驀然回首，猶記那青澀梅子蒼翠竹，猶見那年星空那年花，小小的一雙人兒仰起臉，笑得像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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