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岸邊的李家大院

母親從安徽巢湖市的家中打來電話說:我們家40多年前住過的舊居“李家大院”修葺一新,從市文物保護單位升級為省文物保護單位,並且是巢湖市唯一的省級民居文保單位。這個電話像電腦上被觸動的按鍵,一下子打開我記憶的數據庫,40年前的如煙往事又漸漸清晰。

1954年,25歲的父親隨南下的解放軍從山東老家來到安徽,由於身負多處戰傷,加上地方工作需要,懷揣一本《殘廢軍人證》(後改為《殘疾軍人證》)提前轉業,脫下軍裝,被任命為巢縣(巢湖市當時是縣,後撤縣建市)柘皋區區長,也許是父親有一段在南京湯山炮校當教官的經歷,1964年,又調任巢縣農村幹部學校校長,這個學校的校址就是“李家大院”。1964年,我剛剛5歲,牽著兩歲的弟弟,隨父母一起往學校搬家,一輛大板車(如獨輪車大小的架子車)裝著一家4口的全部家當來到“李家大院”,住進這座當時巢縣最著名建築的主樓。“李家大院”坐落在今安徽省巢湖市西壩口湯家閘,1929年由木材商人李鼎新修建,由一棟三層碉堡式主樓和幾個大小不等的院落組成,加之院外的附屬建築,有幾百間,均為磚木混合結構。院內木雕磚雕石雕俱全,集江南民居及徽派建築風格為一體,兼有北方城牆形態,造型粗狂又不失婉約。1949年後,李家人陸續搬出大院,大院收為國有。我家住在主樓的一樓。當天,我就爬上樓頂舉目四顧,整個縣城幾乎盡收眼底,方知這棟三層樓房居然是當時巢縣最高的“大廈”。樓的南邊不遠處是波光粼粼漁帆點點的巢湖;東邊是一條河,直通長江,謂之天河,西邊也是一條河,直通巢湖,叫後河。當時“李家大院”已陸續住進一些人家,能聽到樓下狗吠雞叫,大人的呵斥,孩子的哭鬧,還有戲匣子裡傳出的廬劇和李煥之作曲、方金扣演唱的《巢湖好》。

一樓共兩間半房,外加一個樓道。父親說:“‘李家大院’是全縣最好的房子,要倍加愛惜。”我一看,不論樓房平房,果然很大,窗戶居然都是玻璃的,玻璃在當時的巢縣屬奢侈品。樓板是油漆的木質地板,樓的頂層是水泥地面(水泥在建樓時叫洋灰,也是舶來品)。一間間房屋組成一個個天井,如同北京的四合院,依次連綴,曲徑通幽。地面是大理石和青石鋪成的圖案。走廊是一排排用整根木頭做成雕著圖案的支柱,如同頤和園的長廊。門窗的木框也是用整塊名貴木料鑲嵌在灰色的牆壁上,特別是那磚縫細密足有二尺厚的外牆,令人想起長城的城垛。爸爸說:“這麼堅固的房子,可以抵擋一般的槍炮,就是炸藥包也很難炸開,我們住的這幢樓,也是一座炮樓。”簡單粉刷之後,支上床,我們全家住進了“李家大院”。

兩年後,“文革”爆發,學校全部停課。1967年夏,巢縣以南的蕪湖市“造反派”和“保皇派”發生武鬥。“造反派”北上,與巢縣的“造反派”匯合,要在巢縣“破四舊、立四新”,砸爛“封資修”,而古色古香的“李家大院”作為資本家的老宅自然就成了“造反派”摧毀的目標。一天早上,一輛卡車和一臺推土機停在了大院門口,從車上跳下十幾名全副武裝的“造反派”,他們拿著鐵鎬鐵鍬鐵錘鋼釺直接衝進院子,對著我家的那塊雕著“西廂記”人物圖案的大門砸起來。我和弟弟嚇得躲進屋裡。“放肆!”爸爸聞訊喝道。“這是封資修!砸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造反派”回應。“這是國家財產!你們在犯罪!”“你這個走資派膽敢保護這些‘四舊’!打倒走資派!”“造反派”們放下工具就要上來揪我父親,突然,走在前面的幾名“造反派”停住手。原來,早有準備的父親為了阻止這些“造反派”的破壞,特地換上了軍裝,同時,把他在歷次戰場上榮獲的軍功章密密麻麻地掛在胸前,右手拿著一把日本槍刺。“造反派”們愣住了。父親吼道:“你們這些兔崽子,老子打鬼子時,你們還在孃的肚子裡翻跟頭。今天,你們要是敢動一磚一木,讓你們站著進來,躺著出去。這把刺刀是我宰了兩個小鬼子繳獲的!”說著,舉起那把日本槍刺揮舞起來。這時大院裡當年徐海東的馬伕、老紅軍喬伯伯,經歷過“皖南事變”的新四軍老戰士張伯伯、柯伯伯,抗日聯軍老戰士解伯伯,解放軍老兵朱伯伯、江叔叔、徐伯伯等都舉著傢伙衝在前,當過兒童團員的母親則舉著一把紅纓槍,還有很多當過兵和沒當過兵的鄰居全體男女老少也抄起傢伙陸續圍上來,面對帶著槍的“造反派”毫無懼色,大家反覆朗誦毛主席語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軟硬兼施,說服“造反派”停止破壞。

如此陣勢,“造反派”們怕也沒見過,幾個頭頭嘀咕了一下,終於打道回府。當時安徽的武鬥驚動了中央,時任12軍軍長李德生奉中央之命,率軍宣隊親臨蕪湖等地,平息了這場武鬥。但由於“文革”還在繼續,我父親及大院裡的幾乎所有的老幹部都成“走資派”“三反分子”,戴高帽上街遊行。大人們沒逃脫厄運,但“李家大院”被保護下來。這件事令我感動,平時這些鄰居給我的印象並不太好,但當自己的家園和國家財產受到侵害和威脅時,他們的奮不顧身,令我刮目相看!

1969年,安徽發生洪災,巢湖水位暴漲,“李家大院”被淹沒在水中,我們全家和鄰居被迫搬到地勢較高的臥牛山上。兩個月後,大水退下,我們又搬回來,當時,很多被淹沒在水中的房屋都倒塌了,“李家大院”牆角和地基被大水衝得裸露出來,這時,一些災民也搬進了大院閒置的房屋裡,此時,“李家大院”的幾十間房加上前後院幾百間房屋全都住滿了人。災後重建,大家認真加固地基,清理雜物,粉刷牆壁,修補門窗,噴灑藥水。二樓搬來的新鄰居鎖伯伯是志願軍的宣傳隊長,會寫美術字,為了防止“造反派”再來破壞,鎖伯伯、父親及鄰居們把院外的牆壁上都用油漆寫上不怕日曬雨淋的毛主席語錄,在每家的入門處安置一個“寶書檯”,把石膏製成的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端端正正地放在中間。使“李家大院”躲過一次次劫難。

那時的巢縣,四季分明,一派田園風光。春天來了,湖畔的垂柳吐蕊,天河後河的鵝鴨遊弋。夏日,大院的人都搬到樓頂平臺過夜,在水泥地上,一方篾席鋪開,一家人躺在上面享受天倫之樂;深秋,站在樓頂,視線越過天河、後河、官圩,家塘圩,金黃色的水稻波浪滾滾,瓜果飄香;冬天,銀裝素裹,河面結一層薄冰,像一面映襯藍天白雲的鏡子。那時,不論是兩條河的河水還是巢湖水,都是可以直接飲用的,連明礬都不用放。

隨著入住“李家大院”的人口的增加,大院的社會成分也變得複雜,除工農商學兵外,也有出身地主、富農、商人、小業主以及華僑和外籍人士等。人員的職業不同,文化程度和素質也參差不齊,鄰里之間的糾紛、摩擦時常發生,甚至為一點針頭線腦的事大打出手。每當有衝突發生,大家便主動上前苦口相勸,最後也其樂融融。我小時候,能聽到各種方言在這裡匯聚,也常常品嚐到每家餐桌上的風味美食。大家來自全國各地,但住進一個院,就是一家人,大家除了盡力呵護來之不易的緣分,更是竭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家園——“李家大院”。以至於2011年政府確定“李家大院”為文物保護單位時,“李家大院”依然基本保持著當年的原貌,而當時的巢湖市,幾座城門、十幾公里的城牆、包括誕生過成語“洗耳恭聽”的遺址洗耳池等幾乎所有的歷史遺蹟都早已蕩然無存。

鄰居們在“李家大院”繁衍生息,有了第二代,甚至第三代,過著自給自足的和諧生活,享受著天倫之樂,好幾家甚至成為“親家”。他們用生命捍衛著自己的家園,並且把對自己家園的捍衛順理成章地延伸到一種家國情懷、昇華為一種民族精神。上世紀60年代,中印邊境衝突,大院裡有青年應徵入伍上前線,抗美援越的隊伍中,有大院子弟的身影,1969年的珍寶島戰鬥,有大院的兒女衝在最前線,70年代,國家號召大西北戍邊,大院的適齡青年走了4名,直至1978年3月,我與大院的姜志遠、王小明、吳曉明、任華等8人同時穿上軍裝來到第二炮兵和海空軍部隊。

上世紀90年代,巢湖市(此時巢縣已撤縣建市)全城開始大拆遷,“李家大院”也列入拆遷範圍,鄰居們得知此消息,紛紛上書政府,要求保留,專家論證後,確認“李家大院”是巢湖市保存最好、規模最大的歷史文化民居,2011年政府確定“李家大院”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要求鄰居搬出,此時,鄰居們方知自己爭取來的“李家大院”住不成了。雖然政府給了一定的補償,但是,搬離幾代人居住了幾十年的家園,還是難捨難分的。然而,政府一聲令下,深明大義的鄰居們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陸續撤出了“李家大院”。一個個故事在院裡面封存,一段段記憶在大院中沉澱,這記錄著巢縣90年變遷的大院,這寄託著我們幾十年情感的深宅終於又一次被保存下來,與我們共同走進新的時代、新的夢想。

大院裡,有父親和鄰居們親手用磚石壘砌的支撐立柱、修繕的一扇扇門窗,有父親親手更換的火表、電線、夯實的“三合土”地板,有我們全家用了幾十年的灶臺,有父母栽下的“仙人掌”、“拐棗”樹和冬青樹,有誕生了我妹妹和小弟弟的木床……父親去世後,沒有回山東安葬。他生前要求我們把他葬在一個可以看到“李家大院”的地方,妹妹和弟弟經過選擇,確認巢湖東北方的鼓山寺公墓是最佳地點。我們把父親的骨灰、連同他骨灰中的日本炮彈片和子彈頭,一起放在鴿子籠大小的匣子裡。沿著坐北朝南的公墓舉目望去,巢湖市盡收眼底,不僅“李家大院”隱約可見,連大院鎮守的湖泊、河流、田園、村莊也一覽無餘。而“李家大院”主樓的窗戶如同眼睛,也在默默地深情看著父親。

我離開“李家大院”後,只在1997年探親時回過一次大院。當時,因父親工作調動,我們家已搬到“洗耳池”公園附近的小區,鄰居們也搬走了一些。失修的房屋開始破損,四周也長出了荒草。如今,成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李家大院”會怎樣?

在巢湖市網站的照片上,我終於看到了新修建的“李家大院”雄姿,原來“李家大院”早在2012年就已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下一個目標是申報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她所走過的歷史滄桑絕不僅是“文革”這段“歷險記”,她經歷和見證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炮火,其厚重的歷史積澱和文化色彩凸顯出她無與倫比的價值地位。凝視著這座建築,我腦海裡突然跳出兩個字:“長城!”是呀,這多麼像俯臥在巢湖邊的一座長城呀,三層主樓是烽火臺,周圍蜿蜒著的屋脊酷似城牆,與巢湖市鱗次櫛比的建築連成一體,一直延伸到浩瀚無垠的巢湖和波濤滾滾的長江。從這“長城”中走出去的人,有馮玉祥、張治中、李克農等愛國將領(3人的故鄉均離“李家大院”不遠),更有一批批後來者,他們接過先輩的火炬,用熱血和生命連接起祖國四面八方的“長城”,共同護衛著自己的家園、保衛著自己的疆土。前兩天,我和弟弟妹妹掐手算了一下,大院裡幾乎每家都是軍屬或烈屬,或者是曾經的軍屬,更多的是已經離休退休復員退伍轉業的老兵,當年大院鄰居目前仍有30多名子弟在部隊的強軍路上建功立業,他們繼承父輩的血性,在軍旅大展宏圖。他們中,有軍事院校的教授,有航天領域的科研工作者,有軍隊的高級指揮員,有優秀士官、軍醫、艦長、飛行員、部隊新聞工作者,也有為祖國灑盡一腔熱血的烈士。“李家大院”在巢湖市首屈一指,多年來,被譽為巢湖市的“紅色大院”。

“巢湖好,好風光,水接雲天白茫茫……”李煥之這首悠揚粗獷的《巢湖好》又一次在我耳邊響起。離開大院整整40年了,我分明感到巢湖岸邊的“李家大院”在時時向我召喚。40年,當年大院裡的父老鄉親都還好嗎?大院養育了一代代人,並把他們送到祖國的四面八方,現在,她正深情地對遠方衛國戍邊的赤子們說:“孩子們,你們沒有辜負大院的哺育,你們是‘李家大院’的驕傲,大院以你們為榮!”

標題書法:劉洪彪

巢湖岸边的李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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