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要走過那條重複的路

1.

“唉,又失敗了。”

放下電話,李想有點失落,這是他第三次和老婆溝通無果,“前幾年你搞遊戲創業,我也沒說什麼,但眼瞅著孩子馬上就要生了——”那老孃們臨走前,對他撂下了最後一句狠話——“你要是再不穩定下來賺點錢,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滾出這個家?她以為她是誰?”李想有點忿忿,“哼,狗眼看人低,一個女流,囂張什麼勁兒?真是井底之蛙。等著吧!”他說,“有朝一日,當全世界的人都玩我設計的遊戲時,你就知道你現在到底有多庸俗了。”

李想對著空氣說完了狠話後,又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他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況,自他前年辭職創業後,家裡大到房貸物業費、小到水電衛生紙——就連上次自己去廣州參展的高鐵票——都是老婆出的錢。

此刻,家裡上上下下的開銷全靠她支撐,而自己做為一個創業兩年顆粒無收的loser,顯然沒什麼資格去跟她討價還價。

李想不是沒有良心,他也知道老婆嫁給自己後,確實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但做為一個自詡理想主義的人,他一時半會還接受不了這種理想和現實的巨大差距。

他癱坐在地上,邊一根接一根地抽菸,邊計劃著何去何從的未來。

可思來想去,他還是提不起一點找工作的勇氣。

他看著眼前滿地的垃圾,又一籌莫展地嘆了口氣。

2.

“哦,這可不是垃圾。”他自我糾正道,這是他幾十年來的藏品,是他從青春時代延續至今的記憶。

他蹲在這幾個髒兮兮的箱子前,扒拉著裡面的東西:有落滿灰塵的系統主機、陳舊的遊戲光盤,淘汰下來的顯卡主板、還有些計算機零部件……老婆走之前,把這些全丟到了樓梯間的廢品回收處,說“都是過時的垃圾貨,放在家裡礙事”,可等她一走,李想就又偷偷把這些“垃圾貨”搬了回來。

他從從箱子中抽出一捆光盤,開始一張一張地翻看,這些都是當年發行的經典遊戲,每張光盤的背後都有著他和朋友們一起通宵闖關的回憶——那些無拘無束的日子多美好啊——他懷念著,又暗自納悶:那我是從什麼時候起,才跳入了婚姻這個墳墓呢?

翻著翻著,他忽然看到一張白色封面的光盤,上面隱約寫著一行藍色的圓珠筆小字,但經過時光的打磨,那行字早已消逝不見,只留下一行淺淺的印跡,看起來熟悉又陌生。

李想從地上爬起來,打算找臺機器來讀取光盤裡的內容,可他家裡只有最新款的PS4和Xbox One,這些性能超群的次世代主機,卻統統在這張“垃圾貨”光盤面前罷了工。

他本就無聊,現在終於找到了些可以琢磨的事情,便提起了興致。他在電腦上裝了幾個舊款主機的模擬器軟件,又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翻出來一個外置光驅,接著,又去能找和光驅配對的連接線……一直折騰到了晚上,電腦才晃晃悠悠地讀取出了那張光盤的內容。

他點了點鼠標,屏幕由淺入深地彈出了啟動畫面。

是一個胖子肉乎乎的大臉。

3.

李想是在遊戲論壇裡認識的墩叔,當時,他正在大學宿舍裡沒日沒夜地試圖通關某款解密遊戲,那遊戲的畫面雖然不是很精緻——當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那個年代所有的遊戲畫面都很爛——但至少故事很有趣:他操縱的偵探男主需要解開重重謎團,才能找尋真相併得到美女的青睞,可在追求真相和美女的路上,那位倒黴的偵探男主被兇手打昏,關在了一間幽暗的密室,他需要找到鑰匙,才能打開密室的門。

密室裡有一臺密碼保險箱,幾乎所有的玩家都認定鑰匙就藏在其中,可李想不這麼認為,他堅信遊戲的製作組不會設計如此弱智的劇情:畢竟從常理上講,一個人把另一個人困在暗室裡,怎麼可能還會留一把鑰匙給他?

李想沒有將精力過多地消耗在保險箱上,而是用屋內的零散工具解開了門鎖,逃了出來,之後,他將此過程寫成了攻略,發佈到了遊戲論壇裡,幾個玩家按圖索驥地通關,並紛紛回來感謝李想。

墩叔就是其中之一。

墩叔的年紀比李想大很多,但具體大多少歲,李想從沒細問過,現在想來,大個七八歲肯定是有了,因為那時墩叔已經開始上班領工資了。

在那個網速欠發達的年代,李想每個月都會去中關村“淘盤”。所謂“淘盤”,就是在一堆小山高的殘損光盤裡,淘幾張品相尚佳且能完好讀取的光盤——這些都是中關村商戶們私錄的盜版遊戲盤,這種盤的包裝向來比較簡單,有些甚至連塑封都沒有,打開後,裡面就一張薄薄的CD盤,因為盤面用料較為粗糙,所以壽命往往比較短暫,經常玩一兩次後就會報廢。

但特點就是便宜,常常幾塊錢就能到買一張。

運氣好的時候,趕上店家著急下班清庫存,甚至還可以成捆成捆地買。

而墩叔從來不在中關村“淘盤”,他每次一進商場,就直奔主機專賣店,買盒裝的正版遊戲,與廉價的盜版盤不同,正版遊戲一般都有著精美的包裝——拆開厚厚的盒子,裡面放著遊戲光盤、遊戲攻略、人物海報、甚至還有原畫手冊,但價格也貴,常常幾百塊錢不等,有些限量版的,動輒上千也很正常。

墩叔從貨架上拿起一盤新出的遊戲,準備結賬,這時,李想攔住他說:“彆著急付款啊!”他指指遠處的一個小櫃檯,“那邊已經出了盜版,才五塊錢一張。”

墩叔笑笑,說:“年輕人,玩遊戲要支持正版啊!”

“沒那個必要吧……”李想不屑,給他科普說:“盜版的除了包裝次一點外,玩起來,內容跟正版的一模一樣。”

“是麼?”墩叔反問李想說:“如果我們都去玩盜版遊戲的話,那麼正版遊戲的開發者,他們靠什麼吃飯呢?”

那時的李想還只是一個單純的遊戲玩家,只想著用最少的錢把遊戲玩痛快了,並沒有考慮過遊戲開發者的死活,但被墩叔這麼一問,總買盜版的他有點下不來臺,就辯解道:“我這不是沒錢麼。”他掏了掏空空的上衣口袋,嘟囔一句,“你說,啥時候我也能像你一樣自己賺工資,自己花啊?”

墩叔舉起手中的正版遊戲光盤,笑笑,肉肉的臉上擠出幾道皺紋:“等再過兩年,你畢業找工作了,你也能的。”

從中關村出來後,墩叔會帶著李想去他家裡玩,那是四環邊上某小區的一居室,屋裡沒有什麼設施,就擺著一臺電視,旁邊依次放著三大遊戲廠商的主機:PS2,Xbox,以及任天堂的NGC。

“這得多貴啊?”李想對錢沒概念,但看著這幾個方方正正的大機器,知道它們一定價值不菲。

“一臺四五千吧,攢了好幾個月工資才慢慢買齊的。”墩叔說著,把新買的遊戲光盤塞進其中一臺機器裡,遞給李想一個手柄,“這個遊戲好玩,我在雜誌上看到的,說能雙人同屏,今年的大作,試試看。”

在這之前,李想幾乎只玩過電腦遊戲,而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還有一些昂貴的機器,它們之所以被生產出來,不是用於學習、上網、看電影,而只是被用來玩遊戲。握著手柄的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同學家,一起偷偷用學習機打超級瑪麗的時光。

李想羨慕墩叔,羨慕他有房有電視,羨慕他有工作有工資,更羨慕他能夠自由自在地玩遊戲。

在那之後,李想每週都會去找墩叔,並在他的家裡渡過了最快樂的一年。

4.

墩叔和李想之所以能成為好朋友,很大的一個原因是他們都不喜歡純打怪升級的RPG(角色扮演遊戲),他們覺得這種遊戲原始且無腦,相比之下,二人更加喜歡解密探險類的遊戲。

他們樂於在玩遊戲的過程中,隨著劇情的發展而展開思考和討論:這個環節為什麼要這麼安排?這個關卡為什麼要這麼設計?這個劇情往後還會怎麼發展?甚至,還會討論說開發組在設計遊戲時是基於怎樣的考慮?人物如果觸發了另一個動作,那結局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而每次逛中關村尋找新遊戲時,墩叔都會站在櫃檯前,叮囑李想說:“一定要買正版遊戲啊!”

後來,墩叔介紹李想加入了一個遊戲俱樂部,李想在那兒認識了幾個遊戲公司的工作人員,通過他們,李想才慢慢了解到一款遊戲的製作流程和研發過程,他才知道,原來這些看著絢麗多彩的遊戲,都是被一行一行的代碼所敲出來的。

李想這才明白墩叔為什麼總叮囑自己要買正版遊戲了,因為這些遊戲背後的開發者,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這些活生生的人,是需要靠賣遊戲賺到的錢來吃飯的。

在他們的影響下,有天,李想忽然下定決心說:將來,他也想做一款屬於自己的遊戲。

對於一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來說,這雖然有點遙遙無期,但好歹也算是找到了以後努力的方向。於是,他開始自學開發遊戲的相關課程,開始一點一點地接觸這個行業。

他想和這些人一起,研發出一款更好玩的國產遊戲。

但好景不長,某天之後,墩叔卻很少再來參加過遊戲俱樂部的活動,李想四下打聽後才得知:墩叔談戀愛了。

李想去墩叔家找他,開門的是個女孩——那是李想第一次見到墩叔臉紅,那女孩算不上有多漂亮,但感覺是很賢惠顧家的那種,聽說是某個小學的語文老師,看起來就很傳統。他們倆正在收拾屋子,說是要準備新房結婚用,女孩正用紙箱子把墩叔的遊戲碟片一張張地裝起來,並用膠帶塑封帖好,和過期的報刊雜誌一起堆放在陽臺一角。

李想看著這忙碌的一切,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和墩叔通宵玩遊戲、討論關卡劇情了,他覺得自己就要失去這個朋友了,他想做點什麼,給這段友情留個紀念。

5.

墩叔結婚那天,李想也去了,他沒錢給墩叔包禮金,只好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拿出一張遊戲光盤,偷偷遞給墩叔,說:“這是給你做的遊戲,叫《墩叔的大冒險》。”

那是李想根據網上的教程,在某款遊戲的基礎上,修改MOD而二次開發出來的小遊戲,李想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將它製作完成,又在中關村買了兩張空白的光盤,借了臺刻錄機壓制而成。

一張他留著,一張給了墩叔。

墩叔聽了,笑著點點頭,把盤塞進了西裝口袋,又忙前忙後地和新娘一起給賓客們敬起了酒。

婚後,墩叔徹底離開了遊戲俱樂部,李想扛過了他的大旗,和俱樂部裡其中幾個年齡相仿的成員們一起做間了遊戲工作室——說是工作室,其實就是宿舍樓倉庫裡亂糟糟的一間小屋。同時,他還報了個班,學習遊戲開發語言和原畫設計。

沒事的時候,李想就打開電腦,玩玩《墩叔的大冒險》,而他的夢想,是有朝一日可以真正做一款屬於自己的遊戲。

某天晚上,李想剛剛睡下,墩叔卻忽然敲開了他工作室的門:“你這有地兒麼,讓我湊合睡睡。”

工作室很亂,沒有床,地上只有一張涼蓆,墩叔就直接躺在了上面,“怎麼不在家裡睡?”李想問。

“跟老婆吵架了。”墩叔挪動了下肥胖的身軀,接著,又露出了他那靦腆的標誌性傻笑,“通宵在家玩遊戲,被趕出來了。”

醒來後,墩叔用李想的電腦玩了半天的遊戲,又睡了個回籠覺,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接了個電話後,才打算離去,臨出門時,墩叔說:“我走了,再不回家就得離婚啦。”說著,他又看看李想,“真羨慕你們啊!年輕,無拘無束。”

又過了兩天,墩叔打電話讓李想下樓,李想走出宿舍樓,發現墩叔抱著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他隆重地把箱子交給李想,“我折騰不動了。”他說,“媳婦下個月就生產了,以後這些東西就拜託給你了。”

李想打開箱子,裡面是一張張遊戲光盤,還有一臺PS2遊戲主機。“老婆說有輻射,不讓玩,家裡開了個小店,以後也得專心工作賺錢養家餬口了,其它的都賣了,剩下的……你就自己留著玩吧。”墩叔說著,轉身就要走,走了幾步,又扭過頭來,自顧自地說:“想想也是,已經奔三的人了,確實該收收心啦。”

6.

畢業後,一起做工作室的朋友們都各奔東西,只剩李想一個人在死撐,他沒有急著找工作,仍是悶頭開發,終於在第二年,憑一己之力,做出了屬於他自己的遊戲。

遊戲發佈到網上的第一週,無人問津;第二週,他自己編了個軟文,以玩家的角度來吹噓這款新遊戲是如何的神奇好玩,貼到論壇後,一天下載就破十萬;第三週,有人反編譯了他的遊戲,將其中收費的關卡破解出來,供玩家免費賞玩;第四周,網上到處都是這個遊戲破解版本的下載地址。

自始至終,李想沒有靠它賺到過一分錢。

又死撐了半年,他終於宣佈停止維護這款失敗的遊戲,生計所迫,他面試了一家某遊戲公司產品經理的職位,開始給老闆打工。

在國內,單機遊戲本就沒什麼市場,大家都在做網遊,尤其以打怪升級奪寶的RPG作品為甚,公司裡每天開會,都是在討論如何忽悠玩家花錢充值:充一千就能當會長,充一萬就能獨佔地圖裡的BOSS,充十萬就能稱霸全服。

開了幾次會之後,李想終於拍案而起,他指著老闆的鼻子吼道:“這不是做遊戲!這是在製造垃圾!”

李想辭職之後,那款遊戲如約發行,並在各大網站的右下角投放了大量低俗的宣傳廣告,某天,他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想知道這款遊戲究竟做成了什麼德行,便隨手註冊了個賬戶。

剛進入遊戲,李想還沒來得及動鼠標,屏幕上的人物就自己走動了起來,那個角色拿好了木劍,穿上了衣服,跑出村外朝著野怪們衝上去就是一頓猛砍,李想木訥地盯著屏幕,看著它自己打怪、自己升級、甚至自己跟NPC對話領獎品做任務……看了一會,李想覺得有點無聊,就開著電腦去洗了個澡。

從衛生間回來時,他發現那個創建不到半小時的角色,已經升到49級了,裝備也鳥槍換炮,此刻正穿著一身白銀鎧甲,拿著把屠龍寶刀,在跟一個大BOSS對戰。

49級的攻擊果然很高,幾刀之後,就砍下了BOSS三分之一的血量,這時,系統卻提示說人物的魔法值用完了,正待李想打算去哪裡再撿一瓶魔法藥時,忽然,屏幕彈出一個對話框,上面赫然寫著兩個選項:

1. 充10元錢,得一大包魔法藥;

2. 充50元錢,立即擊殺BOSS。

他鬼迷心竅地點了後者,剛付完錢後,只聽轟的一聲,那還有一大半血槽的BOSS忽然原地爆炸,掉出了滿屏的極品裝備。

屏幕上的小人一件一件把裝備從地上撿起來,並自己穿戴整齊,換了一件金光閃閃的帶翅膀的鎧甲。這時,旁邊跑過來一個人,似乎為了搶裝備,衝上來就朝它砍了一刀,李想的角色也沒有多猶豫,舉起屠龍寶刀就回砍過去,邊砍邊罵了句“X你媽”,那個人二話不說,也回了一句“X你媽”。

於是,兩個虛擬的遊戲角色就邊罵著“X你媽”,邊揮著大刀,互相喝著藥對砍了起來。

李想兩手空空地看著鍵盤和鼠標,呆坐在屏幕前,感覺自己在夢遊。

砍了一會,李想發現,他角色的攻擊力明顯不敵對方,血槽正刷刷地往下掉,喝藥都補不過來,眼看它只剩一絲血,馬上就要死掉的時候,忽然,屏幕又彈出一個對話框,這次有三個選項:第一個選項跟上次一樣,充10塊錢,得一大包金創藥;第二個選項是充50塊錢,給金創藥,並提高20%的攻擊;第三個選項是衝100,內容是……驚喜。

驚喜?李想不知道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索性點了驚喜選項,剛支付完成,屏幕裡他的角色瞬間就升到了999級,並揮出一道炙熱的烈火光芒,一刀將對面滿血的人物撂翻了,又爆了一地的極品裝備。

正當李想打算去撿裝備時,這時,屏幕又彈出一個對話框,問說他要不要考慮再充值一千元,成為遊戲的VIP玩家,以後每次充值砍人時,他都將享受八折服務。

嚇得李想當時就把無線鼠標扔出了窗外。

第二年,他的老東家,做這款垃圾遊戲的公司——上市了。

7.

李想再見到墩叔已經是去年的事了,李想做為獨立開發者,在廣州的一個展會上推廣自己設計的遊戲,正好墩叔的公司在此也有展位,會上,李想花了很長時間才認出墩叔,他比以前更胖了,但臉上已經完全了當年沒有羞澀和靦腆。

墩叔遞上名片,說自己目前在一家軟件公司做銷售,張口閉口就是幾百萬美元的生意。

“那你還玩遊戲嗎?”李想問。

“早不玩了。”墩叔說,“雖說我們公司現在製作遊戲,但我可沒啥心思玩了,現在整天就是忙忙忙,以前孩子也會玩一玩,我就在旁邊看看,現在孩兒他媽也不讓玩,說過兩年就小升初了,很關鍵,這考試決定了孩子的一生,說即使我們家孩子沒有贏在起跑線上,也不能輸在終點線上……都是為了孩子啊!”墩叔說著,忽然看著李想脖子上印有“個人開發者”字樣的胸卡,“沒想到你還堅持著呢。”

那……那些遺落的夢想呢?這話李想沒敢說出口,畢竟如今自己也三十了,兩個中年男人,張口閉口再談什麼見鬼的夢想,太酸了。

“走了,一會還有個客戶要見。”墩叔看看錶說,遞給李想一張名片,“常聯繫啊。”

李想握著那張名片,看著墩叔胖胖的身影,不知怎麼了,腦海裡一直在重複他感慨的那句話:“都是為了孩子。”

“為了孩子。”這話多耳熟,李想記起來,老婆跟他吵架時也是這樣說的——“你就不能去正經地上個班?你看看以前跟你一起混的那幾個同事,哪個不比你賺得多?還在搗鼓這東西,眼瞅著孩子就要生了,你難道還指望著靠這破遊戲賺奶粉錢嗎?”

李想曾聽過一個“1000小時天才”的理論,說一個人,只要能把一件事情堅持做一千個小時,那他一定就是這個領域的專家,李想算了算,他從十八歲到現在的三十歲,已經在遊戲領域鑽研了12年了,12年就是4380天,哪怕按每天鑽研1小時來算,這也這算四千多個小時了,那經過這四千多個小時的打磨,他應當算是這個行業的頂尖人物了吧?

哪怕不頂尖,至少也能算半個專家吧?

那——如今這半個專家——會餓死嗎?

可事實是,他做的東西總是曲高和寡,口碑好的賣不動,賣的動的他又不喜歡,這些年來,做一款自己熱愛的遊戲並以此來謀生,好像成為了一個遙遠又飄渺不可及的夢。

他把那次廣州的推薦會當做最後一搏,但可惜依然無人賞識,他只記得有個投資人試玩過他的遊戲後說:“能看的出來你很有天賦,但這種天賦不一定能做出好的遊戲。你要知道,好遊戲對我們來說就是好產品,而如果它是好產品,那就一定得能賺錢。”

賺錢賺錢賺錢賺錢賺錢賺錢賺錢賺錢賺錢賺錢。

你們他媽的就知道賺錢。

說到賺錢,他忽然好奇墩叔如今“動輒幾百萬美元的生意”,就從包裡翻出來他的名片,藉著屏幕的光細細地查看,李想這才注意到,墩叔目前就職在的公司,正式業內臭名昭著的一家山寨遊戲公司,這公司鑽法律空子,經常山寨世界各大廠商的遊戲,別人做什麼,他們就跟風開發什麼,他們做的《憤怒的小雞雞》《旅行蛤蟆》以及《殭屍大戰植物人兒》等遊戲以低廉的售價和山寨的畫風,竟然也賣得不錯,遠銷海內外。

墩叔的職位是“海外渠道拓展”,看來,應該是專門負責往國外推銷和發行那些山寨遊戲。

8.

李想退出遊戲,將盤塞進封套放回箱子,他想起墩叔胖胖的身子,似乎還站在那裡,一張一張地挑著遊戲碟片,叮囑自己說:要買正版軟件啊,年輕人。

社會就像一個左右開弓的巴掌,把每個人的臉頰都扇得通紅,李想捂著滾燙的腦袋,卻又說不出來一句能夠為墩叔辯解的話。他才明白,人活著都會為了生計而放下一些東西,那些東西會成為我們的遺憾,卻也會成就我們的明天。

畢竟,我們都要走過那條重複的路。

他抱著箱子走出家門,把那些碟片和老爺機統統丟進垃圾桶,他拿出電話,從通訊錄收藏夾裡撥通一個號碼,他說:“老婆,你回家吧……我不創業了,這婚咱也不離了,下週……下週我就回我原單位上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