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空山-1 :江南骤雨

原创:文/如是蝉闻

第一章 江南骤雨

六月的江南,雨下得正紧。

小小的安平集上冷冷清清,半天不见个人影。沿街的门窗都紧闭着,唯独集子西边的树林里偶尔抛出一声沙哑的蝉鸣,瞬间又淹没在雨里。

集子东头的一间小酒馆里,此刻却零散地坐着几桌客人,也都闷闷地吃着酒。

“小二,再拿一坛酒来。”

一声呼喊把懒懒地靠在柜台上的伙计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却是临窗的客人,三个人围着一桌,喊话的是个虬髯的汉子。

“来了,客官。”

他麻利地抱起酒坛赶了过去,拔出酒塞,一一倒满了三个大碗,把坛子往桌沿儿上轻轻一放,问道:“客官,还需要什么?”

那汉子没好气地一摆手,他悻悻地退了回去。

只见那汉子端起碗,仰头把酒灌进肚子里,自言语到:“他娘的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老天爷他娘的也不长眼,碰到这个狗娘养的世道,更折腾个没完。”

对面的瘦子听见他又骂开了,似乎来了兴致,笑眯眯地对那汉子道:“王大哥,这世道可不是狗娘养的嘛,这黄汤愣是尿个没完,怕是老天爷吃坏了肚子,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呢!”

说完也干了一大碗酒,又道:“咱也使劲儿喝上一肚子,回头脱了裤子跟他对着干。”

那汉子哈哈大笑一声道:“李兄弟,你这主意好,我正愁有力没处使呢。张兄弟,你陪不陪咱哥俩儿一起啊?”

那姓张的矮胖子转头向旁边看了看,见那余下的几桌客人兀自低头喝着酒,似乎并没在意这边的说话声,低声说道:“咱们还是安静些好,省得落下什么把柄,让有心的人听了去,这安平集怕就不安平了。”

那姓王的汉子刚吐了一口闷气,正待好好地说说话喝喝酒,让张胖子这么浇了一盆冷水,心里老大不痛快,哈哈笑道:“兄弟多虑了,咱哥儿几个说说话,碍着别人什么事!正逢着兵荒马乱的年头,谁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有谁硬去触个霉头不成?”

他一边说话一边扭头四下扫了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李瘦子说道:“王大哥说的是,咱们光喝闷酒也忒没劲,鼻子下面这张嘴也不只是拿来吃饭的嘛。张大哥,你未免也谨慎得过头了吧。”

张胖子叹道:“唉,我一路从北边儿下来,见多了动辄杀人的事儿,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到现在心里还打着突儿呢!”只见他吐了口气,举起一碗酒:“来,两位兄弟,我也敬你们一碗。”也不等他们举酒,自己仰头喝了下去。王汉子和李瘦子相对一笑,也跟着麻利地一饮而尽。

那虬髯汉子抹了把嘴,又是哈哈一笑,喊道:“小二,再切三斤牛肉来,给我们哥儿仨下酒。”转头对张胖子说道:“张兄弟,你得跟咱们说道说道,北方现都乱成啥样儿了?”

李瘦子附和道:“拿这个下酒才有味儿。”

张胖子一碗酒下肚,精神也为之一振,说道:“怎一个乱子了得,实在是惨不忍睹!自从去年闯王攻下了北京城,崇祯爷殉了国,转头儿鞑子兵又打了进来,闯王这皇帝宝座还没焐热呢,就灰溜溜地逃走了。偌大的北京城,个儿把月换了三个主儿,这可不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嘛。听说城里的官老爷们死的死逃的逃降旳降,整个乱成了一锅粥。”

王汉子恨恨地道:“他娘的,这群当官的也真该死,平时祸害百姓,大难当头时屁用没有。来,我们再喝上一碗。”

李瘦子道:“骂得好,正该喝上一碗。”

这时旁边的两桌客人均怕惹上祸事,都匆匆结了账,连看也不敢看,冒雨走了。唯独东南角上的一个年轻人安之若素,冷冷地饮着酒,一杯又一杯,桌上的两盘素菜似乎连动也未动。

那虬髯汉子冷哼一声:“大明朝尽是养着一群鼠辈,焉得不亡!”扫了一眼那个年轻人,也不在意,自己又倒了碗酒,一口而尽!

张胖子道:“王大哥豪气干云,真是一条汉子。我也陪饮一碗。”

李瘦子笑着对张胖子说道:“王大哥是怎样一个人,以后你还有的瞧呢!”

张胖子道:“兄弟,我孤身来到江南,幸亏有你给我引荐许多朋友,我才不至于漂泊无依,王大哥是我顶佩服的一个。”

那虬髯汉子笑道:“这个年头咱们能聚到一块儿,那是天大的缘分,互相帮扶是应该的。张兄弟,客气话咱也甭说了,你一路过来,见闻必广,快接着说道说道。”

张胖子说道:“既然大哥愿意听,那我就说说。那鞑子皇帝占了北京城后,倒也聪明得紧,不但约束兵丁不得劫掠,还打着替崇祯爷报仇的旗号,一路追缴闯王,把闯王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连西安的老窝也给端了,逼得闯王从陕西逃到山西,又从山西蹿到河南,听说当下被困在湖北,传闻闯王已经被斩杀了,也不知道真假。”

王汉子接口道:“这边也有谣传,想那闯王英雄盖世,未必那么容易死。”

王胖子道:“大哥说的是,闯王一介草莽出身,闯下这么大的事业,定有神明护佑,假以时日必能卷土重来,把鞑子兵赶出咱们汉人的土地。可恨咱们汉人不争气,听说鞑子皇帝身边围了一群汉奸,替他们出谋划策,吴三桂那是不用说了,更有洪承畴、范文程这些软骨头,为了保全性命,升官发财,祖宗全抛到了脑后,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

王汉子咬牙切齿地道:“这群狗东西,但叫我碰到,非得把他的皮扒下来不可。”

李瘦子眯着眼嘻嘻笑道:”还得把裤裆里那玩意儿给切下来喂狗,狗鸡巴玩意儿喂了狗,妙极!”

张胖子续道:“唉,原指望南京的朝廷能挥师北伐,恢复中原,没想到这么窝囊,鞑子兵一到,却是望风而降,可惜了史阁部的耿耿忠心,一腔热血到头来也是一场空。扬州城里数万的百姓,生生的成了鞑子刀下的冤魂。”

王汉子道:“大明朝碰上弘光这个狗皇帝也真是劫数,兄弟你当时身在北方不知道,这皇帝老儿在南京一坐上龙庭,哪里想什么北伐,迫不及待地派人四处选拔秀女,荒淫无耻到极点。又重用阮大铖这样的阉党余孽,不把家底儿荡尽才怪。”

李瘦子道:“听说现今被鞑子逮到了,回头也是个死。想这老儿也做了一年皇帝,整日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他奶奶的,也值了!”

张胖子叹口气道:“可恨弘光皇帝一死,大明朝更要四分五裂,大家拳头攥不到一起,又如何抵抗这凶残的鞑子兵呢!恐怕不须多久,我中华大地竟要全部沦陷于鞑子的铁蹄之下了!”说着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闷酒。

王汉子与李瘦子相顾无言,想到张胖子的话并非危言耸听,胸中均有说不出的憋屈,一起陪着喝了一碗。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一些,隐隐夹着几声闷雷,屋子里湿热得如同蒸锅一般。

另一桌上的年轻人依旧安静地自斟自饮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入他的耳目之内。柜台里面掌柜的大约也无账可算,眯着两眼昏昏欲睡。帮手的伙计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靠在门框上盯着街上的动静,怕万一有人恰巧过来听到那三位的谈话,不免要遭池鱼之殃。

三人喝了一会儿闷酒,张胖子又开口道:“两位大哥,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只怕不日之间就要传到江南。”

王李二人同时问道:“什么事?”

张胖子答道:“剃发令!”

话音刚落,只听店里的伙计急乎乎地喊了一声:“三位大爷行行好,别说了,有人来了。”

果然街上有嘚嘚的马蹄声传来,速度好快,转眼间到了门口,又听见一个人翻身下马的声音,急促地喊道:“伙计,过来把牲口栓了。”那伙计应声出去了,说道:“客官先进去歇着,一会儿给您上酒菜。”紧接着屋里闪进一个人,一身蓑衣,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往左右快速地扫了一眼,顺手解下雨具,湿漉漉地扔在墙根。三人这才看清,来的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腰上挂着一把铁斧,大喇喇地往空桌前坐下,默默地看着门外的急雨。

一时伙计跑了进来,问道:“客官需要什么?”

那人回过神来,要了一盘花生米,一坛子酒,眼睛仍盯着门口,似乎等着什么人。

那姓王的虬髯汉子仔细打量了下来人,料定只是个跑江湖的,对旁边俩兄弟暗暗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不碍事。说道:“来,兄弟,咱们继续喝着。”

李瘦子和张胖子也自放下心来,端起酒满满地干了一大碗。

王汉子接了此前的话头,气愤愤地说道:“鞑子用心忒也狠毒,亡了我大明还不甘心,竟然又搞出什么剃发令,这是要让我华夏子孙都作了他的奴隶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刚来的矮汉子这时不动声色地朝三人瞥了一眼,依旧又盯着门口。

李瘦子道:“蛮子就是蛮子,看那光光的大脑袋,后边儿挂着个猪尾巴似的玩意儿,真他妈的与禽兽无异。让我也剃成那副模样儿,只怕我下面再也硬不起来了。”

王汉子打趣道:“哦,这是何故?”

李瘦子笑道:“我老把自己想成一头猪,哪还有什么雄风可言啊!”

王汉子道:“可见猪是做不得的,活着也没意思得很。尤其李兄弟你,岂非大好的家伙再也无用武之地了嘛!”

李瘦子说道:“大哥说的是,我是死也不做的。”

张汉子朝王胖子问道:“兄弟刚才说这剃发令要传到江南,可是真的?”

张胖子道:“鞑子占领的北方已开始实施了,令旨传到,无论大城小镇官绅百姓,均限十日之内剃发明志,否则格杀勿论。如今到处传扬什么‘剃发不剃头,剃头不剃发’,弄得人心惶惶。唉,屠刀之下,平头百姓又如何挺直脖子。兄弟我原在河北的冠城县做些活计谋生,实在因为鞑子欺人太甚,这才跑到江南避难,后来听闻,我家乡便因抗拒剃发的事,被鞑子屠了个干净!我一路南下,逃难的百姓如洪水一般,拖家带口,哭声一片,到处见到无人收拾的尸首烂在路边,实在惨不忍睹!如今鞑子的铁蹄已拿下了南京城,恐怕这剃发令不日就要在江南颁布,到时这天堂般的苏杭不知又要经历怎样的惨剧呢!”

张汉子恨恨地道:“他妈的,我江南千万百姓也不是那么好欺的,虽然朝廷沦丧,但只要人人拿起锄头跟鞑子硬干,只怕鞑子也未必那么容易占得住!”

李瘦子道:“只要咱们团结起来,别说锄头,就是人人放个屁也能把鞑子给吹回老家去!”

张胖子叹口气道:“朝廷不作为,没有发号施令的收拾人心,只怕难成大事啊!”

张汉子道:“兄弟未免也太长他人志气,我就不信偌大的中国没一个人站起来。”

张胖子道:“假如咱们汉人多一些大哥这样的血性汉子,鞑子决计讨不了好去,可恨这三百年的大明朝养的都是软骨头。听说南京城投降的时候,数百名官老爷们跪在大道上迎接鞑子兵入城,想到这场面,连咱们这平头百姓也羞愧无地!”

张汉子哼了一声,一口干了一大碗酒,骂道:“操他奶奶的这群王八羔子,竟给咱们汉人丢人现眼。”

李瘦子附和道:“这群长鸡巴的孬种连个女人也不如!”

这时掌柜的暗暗朝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小心翼翼地走到三人跟前,点头哈腰地道:“求求三位老爷别说这些犯忌讳的话了,让人听了去,只怕这吃饭的家伙也保不住了,各位看在咱们老实人的份儿上,行行好,这就歇歇等雨停吧。”

那虬髯汉子此刻正在气头上,又见伙计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儿,顿时火冒三丈,一伸脚把他踢飞了出去,骂道:“老子见不得你这孬胞的样子,滚一边儿去吧!”

张胖子道:“大哥何必跟他动气,咱们接着喝酒。”

李瘦子笑道:“大哥还是下手轻了些,让我直接废了他的老二。”

这时旁边那矮汉子嘿了一声,低声道:“好大的本事。”

那虬髯汉子听了大怒,刚欲起身去教训他一下,张胖子赶紧拦住了,劝道:“大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不必跟不相干的人计较。”说着也暗暗瞅了一眼那矮汉子,见他没事儿似的饮了一口酒,脸上仍挂着嘲讽。

李瘦子也劝道:“喝酒要紧。”举起大碗酒,那虬髯汉子才又坐回去,跟俩兄弟对饮了一碗。

被踢出去的伙计躺在地上呻吟,掌柜的赶紧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却都再也没胆朝那边看一眼,提心吊胆地盼着雨停了,好赶紧送走这几位瘟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