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代,于“庙堂”与“江湖”成一代文宗,唯其一人耳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距今已一千多年的时间,我们跨越一千多年的时光,依然能够感受到文中欧阳修细腻的文风。这首《醉翁亭记》作于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年),是年,范仲淹变法失败,欧阳修上书分辨,被贬谪为滁州太守。按照我们正常的预想,作为一个能力出众的青年官员,在自己并无过错的情况下惨遭贬谪,必然会在文中多少流露出抱怨与无奈,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通篇都在描述“以民乐为己乐”丝毫没有幽怨之情。那么惨遭贬谪的欧阳修就不曾有一丝心忧吗?

欧阳老师气场逼人

欧阳修画像

滁州醉翁亭

醉翁亭记

北雁来时岁欲昏,私书归梦杳难分
井桐叶落池荷尽,一夜西窗雨不闻

北宋景德四年(1007),欧阳修出生于绵州一个普通的官员家庭,幼年丧父自幼被母亲郑氏一人抚养成人,郑氏夫人出身名门知书达理,自幼便以“画荻教子”教育欧阳修。即使在家境没落之际,也未曾让欧阳修放弃学业。

天圣元年、四年(1023年、1026年),欧阳修两次参加科考均未录取,直到二十二岁,由其后来的恩师胥偃举荐,得以参加了国子监的解试,在国子学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中均获第一名,成为监元和解元,又在第二年的礼部省试中再获第一,成为省元(学习底子还是不错的)。

天圣八年(1030年),欧阳修参与由仁宗主持的殿试在崇政殿举行,应十四名,位列二甲进士及第。被授任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任西京(洛阳)留守推官。并且还把他恩师胥偃的女儿娶了,成了胥老师的乘龙快婿。

宋仁宗这一辈子,真是踏踏实实的

天圣九年(1031年),得时任西京留守钱惟演的支持,以效法先秦两汉的古人为手段,力图打破当时陈腐的文风,推行“古文运动”。景祐三年(1036年)受范仲淹改革失败影响,欧阳修被贬谪为夷陵县令,康定元年(1040年),欧阳修被召回京,复任馆阁校勘。庆历五年(1043年)“庆历新政”改革再次失败,范仲淹、韩琦、富弼相继被贬,欧阳修上书分辩,因被贬知滁州太守,正是在滁州任职期间,完成了流芳千古的《醉翁亭记》、《丰乐亭记》。

醉翁亭记

至和元年,与宋祁同修《新唐书》,后自修《五代史记》。嘉祐二年(1057年),欧阳修担任礼部贡举的主考官,相继录取苏轼、苏辙、曾巩等人,自此以欧阳修为核心的北宋“古文运动”逐步开始,并对有宋一代的文风产生很大影响。晚年累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刑部尚书、兵部尚书。熙宁五年(1072年),欧阳修在家中逝世,享年六十六岁。获赠太子太师。 熙宁七年(1074年,获赐谥号“文忠”。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

范仲淹的小伙伴“富弼”

范仲淹的小伙伴“韩琦”

参军春思乱如云,白发题诗愁送春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欧阳修的整个仕途生涯实在算不上平稳,总是充满了起起伏伏,两度被贬谪,皆因参与新政改革。但是欧阳修始终没有因此而后悔,也不曾因贬谪而懊恼,在《与尹师鲁第一书》中曾这样写道:

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使人惶迫不知所为……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自己最初被贬很惶恐,可是看到前人不畏生死,直言进谏,自己不应该为此而徒做文章,聊以寄酒。)

即使被贬谪,欧阳修并不希望自己和朋友整日只会抱怨,借酒消愁,即使作文章也不能充满幽怨之意。随遇而安始终是欧阳修面对狂风暴雨的态度,保持一颗平常心来对待世间的不平事。这也是欧阳修一直提倡的“三不朽”中的修身之法,功名利禄,起起伏伏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守身持正,以己修心,才是正道。

那么在欧阳修《醉翁亭记》中之所以看不到幽怨之意,除了其自身修心以外,和当时的社会也有很大关系。

琅琊山上的琅琊阁

醉翁亭“姊妹亭”丰乐亭

欧阳修滁州所建丰乐亭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

我们如果把唐代文人和宋人放在一起对比会发现,唐代的文人一旦遭遇贬谪,经常会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表露出自己的不满与幽怨。相较宋代文人,宋朝作为结束五代乱世的“大一统王朝”(这个大一统有待商议,姑且认之),在文人眼中也是继汉、唐以后,能够施展平生所学,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最大舞台。且宋朝君主推崇儒家学说,与文人不谋而合。而宋朝内部高度繁荣和稳定的社会生态环境,也促使了有宋一代文人参政议政的积极性。

清明上河图,汴梁城是真热闹

清明上河图

但作为大一统王朝,宋朝有别于汉代、唐代,自创立伊始便伴随着危机感,强大的游牧民族始终对中原王朝虎视眈眈,极端的地缘政治环境让宋王朝长期处于紧张状态。内部文化的繁荣并没有给这个国家带来更为长远的稳定,而宋朝的文人也长期处于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环境内。

北宋这个地缘环境是真差

从整个宋朝的发展脉络来看,宋朝的文人虽然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但是其发挥的作用却不大,仅有的范仲淹、王安石等人也只是草草收场,在这种环境下,宋朝的文人集团也就丧失了其天然的优越性,加之宋代的文人多出身寒门,不似唐代那般都是门阀子弟,世家大族,因此在仕途之上,个人身份的转换也就显得那么的容易接受。

欧阳修所作《投时相书》曾言:某不佞,疲软不能强筋骨,与工人田夫坐市区、服亩,为力役之劳,……用功益精,力益不足,其劳反甚于市区畎亩,而其所得,较之诚有不及焉……欧阳修将自己与劳力的工人做比较,认为自己连做工的力气都没有,自己的所做所得也许还不如工人。

无论这篇文章究竟是在何种情况下写的,但此时的读书人,已经不把自己放在很尊崇的位置,而是可以心平气和的把自己和劳力者进行对比,也侧面说明了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宋代文人,已经没有前程文人那般的傲气与高贵,唐宋交际和五代时期,已经打破原有世家大族、门阀子弟把持文坛的原有格局,取而代之的是宋代起身于“江湖草莽”之间的读书人,大家都是田间地头走到大城市的,也就没有了所谓的文人贵气。文人也就能够平常心的看待自己仕途的多舛。

唐代氏族文人的代表—李翱

唐代氏族文人代表—韩愈

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
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欧阳修作为北宋最为突出的士大夫代表,其在所写《送徐无党南归序》中提到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即所谓“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唯有以此为标准,方可流芳于千古。其中“立言”与“立功”既文章之事和仕途之事,始终是欧阳修最为看重的,并且随着年龄和阅历的不断增长,两者之间的关系也在发生着变化。

其青年时期所作《答吴充秀才书》中曾这样提到文章之事: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立功。"此其所以至之鲜也。

大致意思为;不可沉迷于文章之事,把写文章当成自己的职业,从而不关心任何实事,要以实事为出发点。

青年时期的欧阳修对于写文章更多的是针砭时事,而不是为了写文章而写,关注的是国家的事情,希望通过自己的变革来改变积弊日久的国家,文章只是自己的表达方式而已。

在其所作《荐布衣苏洵状》中曾这样评价苏洵的文章:其论议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其所撰《权书》、《衡论》、《机策》二十篇,辞辩闳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作为国家主管科举的官员,欧阳修始终认为,文章要有实用,决不可为空言,要对当下之事有自己的见解和方法。而不可只做能文之士,要注重文章与现实意义的结合。

苏洵

当欧阳修经历宦海沉浮,年过花甲后身居高位,则自觉自己身体难以为继,身居高位而心亦不能静。其作《观鱼轩》曾言:

“位望愈隆心愈静”,《秋声赋》曾言“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官职所带来的困扰,让欧阳修无法静心以修身,曾多次上疏辞官。

在此期间,曾多次针对文章之事表述自己的观点,所作《苏氏文集序》中曾道:“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日产,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

《内制集序》“因览遗稿,见其所载职官名氏,以较其人盛衰先后,孰在孰亡,足以知荣宠为虚名,而资笑谈之一噱也。

年过花甲的欧阳修认为此时的文章,已经不是不得意时排解的工具,而是立言于世不可得的工具,即使你曾经功名傍身,而此刻唯有文章可穿越千古,为后世所铭记,但这并不代表文章可以堆砌辞藻,提倡文章的实用性和表现性。

其庆历年间所作的《朋党论》,针对保守势力诬蔑范仲淹等人结为朋党的言论,旗帜鲜明地提出“小人无朋,唯君子则有之”的论点,有力地驳斥了政敌的谬论,这一类文章具有积极的实质性内容,是古文的实际功用和艺术价值有机结合的典范。

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
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从针对写文章这件事来看,欧阳修前后的观点还是有很大变化的,也许随着环境的变化和阅历的丰富,促使欧阳修做出这些变化,但是这些变化的背后也是欧阳修处世哲学的表现,从来不给自己下一个具有确定性的标准,只是随着环境的变化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不要试图把自己永远定在一个房间里,因为你不知道这个房间你是否能够一直待下去。随着你的身体不断的长大,你的思想和行为也在发生变化。因环境变化而变化,始终是我们应该为之改变的。

欧阳修作为宋代“古文运动”领导者,一代文坛宗师,承接唐代韩愈的思想,在韩愈的思想体系以外,注入更多的实用元素,将个人意志与社会使命高度融合,是宋代文人集团的典型缩影。时隔一千多年,我们无法与古人促膝长谈,只能通过他的一篇篇诗文来了解他的人生与价值。欧阳修作为一个时代士大夫的代表,他的身上有着太多我们应该去了解的智慧,无论是朝堂之上力挺范仲淹的仗义执言,还是滁州城外醉翁亭上的饮少辄醉,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总有他无惧、无畏的声音,这声音指引着后来人,走向正道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