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博弈:從原油產業格局變化看油價

“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句話用在描述國際關係變遷時再合適不過。近幾年來,美國與沙特的關係似乎不再親密如前,而美國對伊朗和委內瑞拉制裁的力度也高於以往。在美國成為能源大國的情況下,油價對其與以往的含義也大相徑庭。這一切表象背後,都與原油產業格局的變遷密切相關。

一、美國與產油國的蜜月期

1.1 與中東產油國建立密切聯繫

20世紀70年代之前,美國是全球原油產量最高的國家,連續多年原油產量全球第一,排名第二的是當時的前蘇聯,第三、第四名分別為委內瑞拉和科威特,而沙特原油產量在當時只排名全球第五,而且只有美國當時產量的25%。20世紀四五十年代,中東地區兩次石油資源的大發現,使得這一地區在後來一躍成為全球最受矚目的原油出口地。1965年,現任OPEC成員國中,委內瑞拉產量位居第一,科威特、沙特以及伊朗產量基本相當。進入20世紀70年代之後,沙特產量快速增長,一躍成為OPEC成員國中產量最大的國家。而且正值當時全球第一大原油需求國美國國內產量見頂回落以及需求大爆發之時,對於進口的需求激增。美國亟需尋找外部石油供給來源,而當時正處於美蘇對峙的階段,所以美國的關注對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當時新崛起的中東產油國。

同時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石油美元體系應運而生。上世紀七十年代金本位終結之後,正值西方世界石油需求蓬勃增長的時期,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同意向沙特阿拉伯提供軍火和保護,條件是沙特所有的石油交易都要用美元結算。由於沙特是OPEC中最大的產油國和全球最大的石油出口國,其他國家也很快採用美元進行石油交易,石油美元體系從此確立。所以在上世紀末期,沙特對於美國而言十分重要,美國也一直給予沙特軍事和政治上的援助(詳見圖表 1至圖表 4)。

1.2 美洲內部,幾大產油國保持密切合作

除了與全球最大的原油出口國組織OPEC建立密切關係之外,自20世紀初以來美國就與當時美洲最大的原油生產國——委內瑞拉保持著密切的聯繫(詳見圖表 5)。1922年,在美國人的幫助下,委內瑞拉一個北部海岸的小城出現了第一口井噴的油井。隨後,更大的驚喜從天而降—委內瑞拉被認為是世界上石油儲備量最多的國家(目前依然是)。不過委內瑞拉沒有自主開採的能力,其石油開採高度依賴美國。美國人幫助委內瑞拉開採出第一桶石油後,也始終沒有任何放手,牢牢掌控著委內瑞拉石油開採的技術和市場。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委內瑞拉是美國第二大原油進口來源地,加拿大是美國當時第一大原油進口來源地。1976年,沙特超過加拿大成為美國第一大原油進口國,並且在1976至1982年以及1988至1995年間保持美國第一大原油進口國的地位。1996至1998年間,委內瑞拉是美國原油進口第一大國。1998年至今,加拿大重歸首位。不過在2008年之前,雖然美國從這三個國家進口占比會有波動,但基本均維持10%以上佔比。2008年之後,美國從加拿大進口占比直線提升,其餘兩國均呈現不同程度下降。2019年,美國從加拿大原油進口占比48.61%,墨西哥佔比7.15%,而沙特和委內瑞拉分別下滑至5.83%和1.01%。

上世紀七十年代至1999年查韋斯就任委內瑞拉總統之前,美國和委內瑞拉之間維持了較好的外交關係。1999年,查韋斯就任委內瑞拉總統,其在執政過程中不僅否定了美國多年來在拉美全力推行的所謂民主和自由化的政治、經濟模式,並且對美國在國際事務中表現出的霸權主義進行了強烈批評和對抗。這些舉動令美國政府大為惱怒。不過在政治分歧尖銳的背景下,石油仍是當時維繫委美兩國關係的最重要的紐帶。當時通過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美國已經掌握西半球的兩大石油生產中心加拿大和墨西哥。委內瑞拉當時是西半球第二大石油生產國,美國第四大原油供應商之一(分別是加拿大、沙特、墨西哥和委內瑞拉,四者佔比當時相近)。委美兩國在能源問題上相互依賴,任何一方採取極端措施都會對雙方造成巨大損失。2003年2月初,反對派發動的工人大罷工剛結束,委內瑞拉就完全回覆了對美國的正常石油供應。羅德里格斯外長也在2005年明確指出,委內瑞拉在向其他國家出口石油的同時,依然會保障對美國的石油供應。委內瑞拉和美國的關係,雖然相比以往出現裂痕,但總體仍能維持。

而伊朗和俄羅斯,在美國的進口占比中一直很小。1978年美國和伊朗反目之前,美國還曾自伊朗進口過原油,但此後進口量幾乎均維持在0值附近。而在前蘇聯時代,美國自蘇聯進口的原油屈指可數;2002年之後,進口量有所提升,但總體仍持低位(詳見圖表 6)。

二、頁岩油崛起,美國能源關係網變遷中

2.1 北美原油產量激增,對沙特依賴度下降

從1.2章節美國分國別原油進口量中可以看出,1970年以來的美國原油進口格局在2009年之後開始發生明顯變化,這一時點正對應美國頁岩油產量崛起、且同時期加拿大原油產量也開始快速增長之際。2008年後美國和加拿大原油產量一同快速增長,使得美國對於北美外的沙特和委內瑞拉依賴程度下降,而北美三國間的原油依存度增強。不過因為美國的原油基本為輕質原油[1],需要和中質原油和重質原油混合後才能進入煉油裝置。所以雖然美國2016年出口禁令解除以來出口量快速增長,並且自2017年以來原油淨進口量快速下降,但原油進口量並沒有呈現出同等程度的下降。這就是因為其國內生產油種品質與進口油種品質的結構性差異。而且雖然美國已經成為石化液體的淨出口國,其對於中質和重質原油的進口需求仍將長期存在(詳見圖表 7和圖表 8)。

從原油品質上而言,加拿大和委內瑞拉的原油均偏重質原油,在使用上能進行一定的替代。故而美國可以在基本不進口委內瑞拉原油的情況下維持煉廠的正常生產。而中東地區中質原油居多,而且沙特的原油品種特別齊全,從輕質到重質一應俱全,且原油品質較好,加拿大和墨西哥尚難完全替代。加之中東地區在全球能源供應格局中舉足輕重的地位,所以雖然美國從沙特原油進口量大幅下降,但仍和中東地區維持一定的穩定關係,而這也可能是此前熱議的NOPEC法案迄今尚未訴諸實施的本質原因。所謂的NOPEC法案如果最終被總統簽署併成為法律,將取消OPEC成員國的主權豁免權,將使成員國受到反壟斷監管。不過如果美國對中東地區依賴度在未來進一步下降,則該法案通過的可能性將逐漸增大。

該法案早在2000年就被提出,隨後106屆到112屆的每屆國會都會再度提出一次。在2005年的109屆國會中,參議院在能源政策法案裡通過了該法案的一個版本,但最後這一部分被丟棄,沒有成為立法。在2007年110屆國會中,眾議院以345:72的優勢通過了NOPEC法案,參議院也以70:23的比例同意將該法案附加進當時即將進入投票的另一部能源立法中。然而布什政府持續行使否決權施壓,並提出就算NOPEC法案終成為法律,司法部也會啟動訴訟。2008年,該法案作為天然氣價格減免法案(Gas Price Relief Act)的一部分再次在眾議院獲得通過,但由於布什政府堅定的反對態度,該法案未能進入參議院投票,在隨後幾年更是從來沒有進入過投票環節。

特朗普上任之後,近兩年NOPEC法案再度被提及,並在眾議院獲得了通過,但目前仍被擱置。美國現在尚未完全脫離與中東地區的關係或是重要原因。不過2008年次貸危機後,一方面可能因為美國經濟遭遇重創,軍費支出驟減;另一方面,美國對中東地區依賴度下降,美國軍事勢力在中東削減,而俄羅斯有所增強,這也是我們看到近幾年中東動亂頻發的原因。

2.2 沙特政局變遷,加劇美國不滿

2008至2016年間美國與沙特和委內瑞拉關係整體仍較為穩定。2016年後,美國與沙特關係相較之前更為動盪。美國方面,較為強調產業迴流美國的特朗普總統上臺。同時2015年,現任沙特國王薩勒曼上臺後,也開始了一系列內部爭權鬥爭,而一切鬥爭都是為了改變沙特目前“兄終弟及”的國王繼承製度,為他兒子小薩勒曼上臺掃平障礙。

此前沙特建國國王伊本·沙特為了避免他死後的兄弟王位之爭,建立了沙特王位的“兄終弟及”制度,同時國防部、內政部、國民警衛隊這些重要部門也由不同兄弟掌權,相互之間形成權利制衡。1953年,伊本·沙特逝世,此後數十年雖然沙特國內難免王位之爭,但整體仍能在各派系兄弟間形成權力制衡。老薩勒曼就任後,沙特國內的權利鬥爭繼續,並在2017年後達到高潮。2017年6月,沙特國王突然頒佈法令,宣佈撤除小納伊夫(老國王薩勒曼親侄子、當時掌握內政部)所有職務,取而代之的是小薩勒曼。然後在2017年11月,逮捕當時掌管國民警衛隊的小阿卜杜拉。至此國防部、內政部、國民警衛隊這三支沙特最重要的軍事力量,全部集中到薩勒曼父子手中。薩勒曼父子成為了伊本·沙特之後,沙特王國權力最大的統治者。此後2017至2018年,薩勒曼父子先後抓捕幾十名王子和上百名官員,反貪風暴總共搜剿出多達6000億美元的財產,供小薩勒曼用來實行大規模的經濟改革計劃。不過老薩勒曼弟弟艾哈曼得因為逃亡倫敦,暫未被抓捕,並在倫敦媒體面前,公開譴責薩勒曼父子。

薩勒曼父子的大權獨攬,讓美國人感到不安。特別是在2018年小薩勒曼派殺手殺死記者卡舒吉後,美國對沙特的不滿一時達到頂峰。事件爆出後,小薩勒曼遭遇到了國際社會廣泛譴責,他也緊急向美國下了1100億美元軍火訂單,並在美國要求之下大量增產打壓油價,是造成2018年第四季度油價暴跌的重要原因之一。

同時在卡舒吉事件後數天,美英政府就將艾哈邁德送回沙特國內,並要求小薩勒曼保證其人身安全。西方政府希望艾哈邁德能用老薩勒曼親弟弟、小薩勒曼叔叔的身份,控制住沙特政權的脫軌行為。此後薩勒曼父子在國內的行動沉寂了一年半載。不過2020年歐美疫情爆發期間,3月6日小薩勒曼趁歐美無暇估計沙特之際,抓捕了其親叔叔。並且藉著其和俄羅斯的價格戰,向全球金融市場投下一枚炸彈,歐美更無暇顧及其抓捕艾哈邁德的行為。而談及俄羅斯本次價格戰的行為,需要注意的一點是2020年2月18日,美國政府宣佈了針對俄羅斯最大的石油公司Rosneft的重大新制裁措施,原因是該公司幫助委內瑞拉出口石油(委內瑞拉被美國製裁後,基本只有俄羅斯石油公司敢於幫其出口原油)。所以2020年3月俄羅斯在需求驟降的時候不再願意減產,或也是對美國的反擊。

在此背景下,再來看4月13日達成的歷史最大規模的減產協議,背後的圖景可能就更為清晰。沙特這次不遺餘力達成減產,一來應是不希望美國追究其抓捕艾哈邁德的行為,二來也想尋求美國更多的庇護。而俄羅斯,或許會將解除對Rosneft制裁作為交換條件。而作為此次減產談判中最大的絆腳石墨西哥,在談判中美國非但沒有指責,反而最後願意幫其承擔25萬桶/天的減產,這從兩者石油貿易的密切程度就可以理解。

三、負油價:美國金融戰新武器?

近幾日原油市場的波動讓美國和沙特之間關係大不如前的圖景展現的異常清晰。

從國家財政平衡成本而言,沙特高於俄羅斯。美國外交關係協會的數據顯示,隨著沙特近幾年國內致力於產業多元化的改革,2018年來沙特的財政盈虧平衡成本有所下降,從2018年的88美元/桶下降至2020年的76美元/桶(預估)。其外部平衡成本[2]自2016年起就基本維持在48至50美元/桶。而在2014至2015年油價暴跌帶來的新興市場危機之後,俄羅斯也致力於國內的改革。根據俄羅斯Economic Expert Group的統計數據顯示,其財政平衡油價從2015年起出現顯著下降。2019年時,這一數據已經從2015年的65.6美元/桶降至49.2美元/桶(詳見圖表 9和圖表 10)。所以可以發現2017年沙特和俄羅斯聯合減產以來,減產談判時,沙特對於減產的態度要遠比俄羅斯積極。

對於美國頁岩油行業而言,半週期成本是其較為敏感的成本水平,近幾年基本維持在40至45美元/桶左右,而2019年開採新儲量的成本由2018年的55美元/桶上升至59.5美元/桶(包含企業全部運營成本)。所以在20美元/桶以下的低油價下,從長期穩定運營的角度而言,這三者無一能承受。沙特和俄羅斯有國家財政儲備來維持一段時期內的運營(1年左右),而頁岩油雖然沒有國家財力這個後盾,目前也處於財務狀況極度惡化的狀況,但其(包括墨西哥)採用在期貨市場做空的方式能夠得到一定的對沖。截至2019年第四季度的頁岩油財報顯示,頁岩油企業2020年產量平均套保率為61%,平均套保成本58.3美元/桶。並且據瞭解在4月初WTI 30美元/桶左右的時候頁岩油和墨西哥或仍加倉了其套保頭寸,墨西哥更是基本實現了完全套保,而沙特和俄羅斯並沒有較為完善的套保操作。在油價暴跌甚至跌為負值的情況下,套保頭寸盈利將非常可觀,而沙特和俄羅斯或將承受較大的壓力。

在此情況下,再來分析目前負油價的出現,所蘊含的意義可能更為深遠。北京時間4月16日(週四),芝加哥商業交易所(CME)表示將修改程序規則,允許負油價出現。4月17日,WTI5月期貨合約開始快速下跌。4月20日,是WTI5月合約到期前最後一個交易日,當天WTI油價首次出現負值。4月22日,洲際交易所(ICE)表示正為布倫特原油合約交易價格為負做準備,同日芝商所(CME)表示4月22日起將允許行權價為負的石油期權上市。3月由沙特和俄羅斯挑起的價格戰,造成全球金融動盪。而本次負油價的出現,或是西方世界的聯手反擊。

注:

[1]按照國際上通行的分類標準,超輕原油API≥50,輕質原油35≤API<50,中質原油26≤API<35,重質原油10≤API<26。

[2]外部平衡成本指能夠覆蓋其進口商品和服務所需的油價水平,而不是能夠覆蓋進口商品和服務以及國內資本外逃的油價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