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一位“祸”从口入的悲情文人

写在前面:

《清平乐》自播出以来已有三周了,在这三周的剧集中,除了一直陪伴在官家身边的忠志之臣例如范仲淹、韩琦等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几位颇具才识与抱负的“新生代”名官也纷纷出场,为朝堂注入了一股年轻的活力。上期我们聊了那位被范仲淹与晏殊同时相中的年轻人富弼《清平乐》人物赏|被晏殊选做女婿的富弼,到底有何能耐?今天羽尘要和大家聊的是另一位同样才华出众的“新生代”,纵观这位的一生,却未免有几分惆怅和凄凉……

苏子美,初看到这个名字,我们都很难不想到两个人,一个是杜甫,一个是苏轼。

这想到杜甫是因为诗圣杜甫号少陵野老,取字子美,与这位苏子美有着同样的字;而想到苏轼多半是因为有的观众们对这段历史不甚熟悉,看到一位姓苏的大学士,以为是在历史上后来出场的那位东坡居士。

这个苏子美,全名其实是苏舜钦,他与后来出场的苏轼其实除了姓氏一样,扯不上半点关系。但你可不能因此小瞧这位文人,从他一生来看,他的确没有辜负了自己这个颇有历史渊源的名字。

苏舜钦在诗歌上的文学造诣极高,在宋朝文学史上与他的好友梅尧臣齐名,并称“苏梅”

苏舜钦还很擅长写书法,一位名家在浸淫草书三十多年后偶然开始临摹苏舜钦的字,感慨“乃得古人笔意”;另一位名家更是不吝溢美之词,盛赞他的字:“如五陵少年,访云寻雨,醉眠芳草,狂歌玩乐”。最主要的是称赞他的这两位并不是寻常之辈,而是位列北宋书法四大家中的黄庭坚和米芾。

同时苏舜钦还是一位深谙园林艺术的设计师,后来与狮子林、拙政园、留园一齐列为苏州宋、元、明、清四大园林的沧浪亭正是最早由他修建布置并命名的

但偏偏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样样精通的文人在政治上却因为一次偶然的事件“祸从口入”,一生再难得志……

饭从口中入,祸从天上来

苏舜钦是前朝名臣苏易简之孙,出自名门,从小便饱读诗书,心怀大志,很是仰慕那几位忠直敢谏的大臣。最主要的是,他和韩琦富弼一样都是当时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电视剧中蘅儿被苏子美迷得神魂颠倒想来的确不是没有理由,据史书记载这位苏舜钦外表帅气,身材还很魁梧高大,与朋友们站在一起说话都需要“下视之”。果然当朝宰相杜衍见到这样一位“高富帅”和自己的千金情投意合,想都没想就欣然接受,让他做了自己的女婿。

攀上高枝的苏舜钦却没有一天想着利用自己的靠山为自己换来吃软饭的特权,他有着自己的抱负。在当时那个士风张扬,群臣不论官阶都热情议年代,苏舜钦这样的人才如鱼得水,不仅结交了一干朝廷中与自己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官员,更多次通过自己的诗文论辩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但谁曾想,这样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人的命运竟会被一场普通的饭局所改写。

这一年,苏舜钦任进奏院监事,正七品。

这进奏院可以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清水衙门,一个机构养着一百二三十号人,一年到头就是抄着各种公文。这个机构办公室位于中书省,枢密院,尚书省等中央机构中间,起着一个誊抄书文,互相传递的作用,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文书数不胜数,一个个职员们忙得焦头烂额,但却没有一点“油水”。

不过要非要找出点“油水”也不是不能,这个机构通俗上说负责抄书,抄过一份后,原稿自然便变成了废纸,积少成多,买些废纸还是可以换来一些钱的。而这些买纸钱虽说也是公款,但实际上早已经成了这个部门为数不多的“福利来源”。

这不今年的赛神会马上就要来了,刚刚到任的监事苏舜钦打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办一场宴会,一是犒劳一下下属,提高一些他们的积极性;另外也想借个东风,宴请几位自己的朋友,办个家宴,好好地叙叙旧,庆祝自己能重回京师任职。可是这办宴会的钱从哪里拿呢?想来想去只能用那少的可怜的一点“公款”了。

在当时朝廷各部门利用公费逢年过节办个宴会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大到京城中枢机构,小到地方县衙纷纷效仿,按理来说这并不算什么问题。但是若要按照法律来说,擅自挪用公款可是会受到重罚的。依着当时的条件,这罚与不罚的标准很是模糊,多半要看官家的心情。

这位年少轻狂的苏舜钦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潜规则”,一心想着好好筹划这个宴席,这种侥幸的确是并不显得托大,毕竟自己的这个部门在这众星云集的京城内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根本不值得皇帝关注。可今年的情况却偏偏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这个变故的导火索实际上是来自一个人,这个人名字叫李定

这个李定是个“任子”,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个“官二代”。在当时那个年代,科举制虽已较为成熟,但恩荫制度却还存在,而且风气还不小,要不然几十年后的王安石变法中也不会专门揪着这么一条不放。

不过虽说同样是当官,但这些“官二代”们或多或少会有种自卑,尤其是身边都是一群像苏舜钦这样的靠科举选出来的天之骄子。这位李定也不例外,他作为一个“任子”早就希望能真正融入文人们那个圈子,一听到这边有聚会,便屁颠屁颠地跑来“毛遂自荐”,说自己愿意随些分子,也加入宴会,话还说的很客气:“吾望能忝陪末座”。

这个时候,苏舜钦身上文人的那种固有的愤世嫉俗体现了出来,不但断然拒绝,还送了一句话:

“乐中既无筝琵筚笛,坐上安有国舍虞比?”

这个“国舍虞比”说的不是别人,指的就是当时那些走后门做官的士子们。你说你拒绝人家就算了,你还非要嘲讽人家两句,做事不可做绝啊。

宁可得罪君子,不敢招惹小人”这句话真的是真理,这位名叫李定的仁兄这一次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这句话添了一个醒目的注脚。

小题大做还是另有所图

李定自己这顿饭没吃成,还被别人在自己痛处损了两句,回到家中,他越想越生气,越生气便越恨这一群自命不凡的文人们。

翻来覆去,他觉得这口气不能随便咽下,他要让所有瞧不起他的人付出代价。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捕风捉影也得先有“风”和“影”吧?既然自己去不了,那就找几个眼线去,先去弄些证据来。

果然,这不查没有问题,一查到处都是问题。

首先李定派去的眼线便捕捉到了那个极为重要的潜在信息——这场宴会的花销都来自于公款。

前面已经说了,这一点罪名的重要程度主要是看审判的尺度,而审判的尺度主要是看皇帝的心情

光这一点远远不够,还得找。很快这眼线们又发现了一条。

宋朝的经济极为繁荣,随之而来的就是娱乐产业很发达。按照当时的惯例,文人们喝酒都喜欢找几个歌女,舞女唱唱跳跳,活跃气氛;还有的就干脆找几个陪酒的,一同饮酒作乐。这一次苏舜钦可能为了面子,这些个配置一个都没少,可以想象,有了这些人的亲情助力,整个宴会厅里很快就会进入一派莺歌燕舞,灯红酒绿的氛围。

这些人倘若是市井浪客也就不说了,他们可都是朝廷官员,虽说官职有大有小,但既然领的是国家的俸禄,作为“公务员”就得遵守国家规定,这般放浪形骸成何体统?

另外,古代文人们喝多了大多都喜欢吟诗作画,而且这些诗句都很狂傲。酒能壮胆,也能让人失去理智,这几个特点在文人们身上更是见效——一旦喝多了酒,整个人都“飘”了,原本存有的那一点谨慎瞬间就荡然无存了。

这不,这次来的人里面就有一位叫王益柔的,喝醉酒后同样染上了文人们的通病,大笔一挥即兴作诗一首,诗名就很带感,曰《傲歌》,诗句更是狂的不可一世,其中有两句最为有力: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这两句稍有些常识的人就知道化用典故,说的是李白,可当眼线把这句诗抄给李定看时,李定却如获至宝,把这句诗硬生生地解读成了蔑视先帝,目无礼法。

前一天宴会刚刚结束,第二天李定便指使了两位御史起草奏章,将那些曾经不接纳自己的人统统告上朝廷,其中罪名罗列了以下几种,按照罪名轻重排列如下:

监主自盗,公费吃喝王益柔写了一首《傲歌》,其中有两句侮辱先圣,目无礼法官员们和女妓们杂坐,举止放荡与会者有人尚在服丧期内,不孝

看到这,我们真得感慨这位李定真的是小人中的人才,前面三条捕风捉影的已经恰到好处,只要有一条坐实了,这群人就可能再无翻身之日,但出于谨慎,他还不忘又自我发挥了一条,这一条表面上看只是道德的问题,但在当时仁宗提倡“万善孝为先”的年代,不孝之人是无法做官的。

但是我们又说了这几条罪名弹性很大,孰轻孰重只需要看看皇帝的心情。可是不幸的是,这一次官家心情很不好,他们正好撞到了枪口上。

于是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官家下诏,命开封府“

穷治”。这里穷治的意思就是追责到底,毫不姑息

如果你真的以为这一次只是一个小题大做的话,那你可就错了。

我们前面说,这件事主要是一个“导火索”,而其背后隐藏的火药桶其实是当时那场宣告失败的“庆历新政。”

仁宗皇帝任用范仲淹,富弼,韩琦几位重臣主持新政,但一段时间下来效果不佳,官家不仅没有耐心再等下去,甚至还在当时朝廷反对派的煽风点火下下开始怀疑这几位真真的过的君子在以改革之名结党营私,先后贬了范仲淹和富弼,甚至惩戒了欧阳修。而苏舜钦作为这个“君子党”中的新锐,自然逃不开干系。

另外,这件事能很快传到皇帝耳中背后有不少推手,其中最大的推手便是当时的宰相,也就是那个抢了欧阳修状元的王拱辰

王拱辰虽未明确反对新政,但他的心胸并不宽广,一直很是忌惮害怕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得志后抢了自己的风头,这一次利用这件事,他正好可以好好地削弱一下自己潜在的这些竞争对手。

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一个简单的饭局意外地成为了当时朝廷内部权利斗争的工具,而我们可怜的苏舜钦也莫名其妙的成为了替罪羊,背上了这口让人难以翻身的黑锅

落寞官员,得意文人

被贬后的苏舜钦并不想在这个充斥着自己落寞与失意的地方再呆下去了,他带着妻子与孩子,举家迁往江南,从运河一路向南,一边赶路,一边欣赏沿途风景来排解内心苦闷。

一路上,与他曾经相识的那些朋友们纷纷为他送行,路过的每个地方,大多都有他的朋友,其中有很多就在本地任职,还有很多是同他一样的那些被贬出京的人。

在朋友面前苏舜钦从来都不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感伤与愤懑,他始终昂着头,在行船至扬州时,他甚至把自己比作隋炀帝杨广,自豪地说道: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当好友陆经为他送行而泪流不止时,他甚至会写下这样的句子来安慰好友:

人生多难古如此,吾道能全世所稀

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那种伤感又会涌上心头,那时的眼前一切都显得暗淡下来: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这条路是漫长的,不仅是距离上,更是心灵上。

但好在一家人最终顺利地来到了这里,来到了那个美丽的苏州城。但是问题又随之而来,一家人住在哪呢?

寻找了许久,苏舜钦终于找到了一处心仪的地方,那里虽是一片荒芜之地,但周围环境幽雅,有水有林,还相传曾经是吴越王钱俶小舅子孙承佑的私人庄园,想必有些底蕴。

选定了,苏舜钦花了四万钱便买下了这块地,接着按照自己的审美,进行了一番修葺重建,改造成了一个很符合传统文人审美感的私人花园。

园子修好了,家也定下来了,苏舜钦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很符合自己的心境: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于是大笔一挥题名沧浪亭,自号沧浪翁,更是借着这个机会提笔写下那片脍炙人口的《沧浪亭记》,写好以后寄给了很多关心自己的朋友,诗的末尾还不忘安慰大家自己想的很开:

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

这段话翻译来就是:“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有才有德之士因政治上的失意忧闷致死,都是因为没有悟出主宰自己、超越自我的方法。我虽已经被贬却获得这样的胜境,安于冲淡旷远,不与众人一道钻营,因此又能够使我的内心和形体找到根本,心有所得,笑悯万古。尚且没有忘记内心的主宰,自认为已经超脱了。”

我们今天已无法知道苏舜钦自己是否内心真的想开了,但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他人生的最后这个阶段还是很安逸的,很享受的。作为一个纯粹的文人,这可能才是自己的归宿。

庆历八年,苏舜钦在沧浪亭过世,年仅四十一岁……

苏舜钦的一生是悲剧的,一个简单的饭局,因为掺杂了权力色彩而被无限放大,一个真正的人才的前途也因此断送。这可能便是中国古代文人们的一个缩影——寒窗苦读,穷其一生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终究却也输在了那个自己最向往的地方。

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的“苏子美”在失意之时写下了那些动人诗篇,创造出的那些艺术作品,我们今天的文学世界才能如此丰富,令人神往……

本期话题:你还知道那些诗人的贬谪经历?他们又是以怎样的心态面对人生挫折的呢?

参考书籍:

1.夏坚勇《庆历四年秋》2.《续编资治通鉴》3. 宋·魏泰《东轩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