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 一条虚拟的记忆河流(小说)


《苏州河》里的苏州河,《苏州河》里的马达,可是这里没有苏州河,也没有马达。 ——题记

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边缝缓缓地爬上他的脚踝。

当那不带温度的光线偷偷地触摸他的脚趾的时候,他便已经警觉地醒来。他微眯着细长的眼睛,目光随着这光线一起静止而又跳动。

他从来没有定闹钟的习惯,因为他知道,无论怎样他都会在一样的清晨里一样的醒来。哪怕会有不一样的一天,这偷溜进来的余光也会将他唤醒。

他觉得他的皮肤是敏感的,所以他可以感受到别人无法感受到的很多存在。

昏暗中亮起一道惨白的光,手机屏幕上显示:7:27。他伸了一下懒腰,然后机械地支撑起身体开始穿衣洗漱。他像鬼魅一样穿梭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是逃脱了时间的巨网,自在而又麻木。

拉开窗帘,阳光如失控的海水般涌入房间。这海水彷佛来自遥远的赤道,温暖而湿润。恍惚间杂乱的房间像是被洗刷过一样,变得清新起来,就像他眼里的点点青翠,让人不由地想要自由地呼吸。

窗外已是明亮的天空,天空下有一片荒芜的布满杂草的田野和四周静默着的老房。

他明白这样的景色不会长有,它们必将被更远处的那些高楼所取代,在其沉重而缓慢的脚步下破碎地沉入土壤里,岩石中,最终被涌动的岩浆吞没。

然而那些杂草却像不畏消逝般放肆地生长着,映绿这片静默的天空。

套上一件黑色的大衣,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吸入,然后掏出手机迅速的编辑短信。

“老王,我一会儿过来拿车。”

“来吧。”

他掐灭烟头,裹紧大衣,准备出门。

大地已经苏醒过来,和阳光,冷风一起抚摸包裹他们的孩子们。

他走在曾经肥沃的田野上,和杂草一起享受这温柔的爱抚。偶尔有低飞的鸟雀,偶尔有闲散的小猫。

他不知道这片荒芜之中究竟栖居了多少小动物,却知道这些动物和他一样热爱泥土的气味。

转过路口,在一片拥挤的楼房间穿行,不久他便又听见那扰人的车鸣和人声。

人群应该不远了,繁华也是。

繁华总是伴随着大道和高楼而来,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顺着繁华的大道朝老王的修车店走去。

七八点的人群总是密集的聚拢在公交车站附近,等待着重复每一天的开始。他觉得不用挤公交真是件快乐的事。

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掠过。他知道他们应是快乐的,虽然他们自己也许并不知道。

他突然觉得自己散漫的步子使自己看起来是那么的漫无目的。像是在这嘈杂的影像中无声地穿梭。他不该是个闲人,但这感觉却让他回忆起某些悠闲的情调。

像是流浪,流浪。

然而流浪的脚步也会有终点,他抬起头,发现体态臃肿的老王正在店门口抽着烟对他望着。

“这次摔得不轻吧,车轴都扭成麻花了。不过我看你小子倒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只是一点小纪念。”他掀起左手的袖子,一条新添的伤痕从小臂延展而上,没入衣服。

“我就不明白,你一个送货的有必要骑车骑那么快吗?”

他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再回应什么。

他终于又看到了他的朋友——一辆黑色的毫不起眼的摩托车。

它安静的停靠在那,没入墙角的阴影中,已经是无力再奔驰狂野的样子。

他抚摸着被更换的车轮,一种灼烈的气息从手指皮肤向全身漫延开,最终又都如潮水没入沟壑般沉入左手那条长长的伤痕。他似乎感觉到血水在翻滚,焦黑的烟雾使在他伤口上舞动的火焰变成黑紫色。

他知道他的朋友和他一样的疼痛,关于不久前那个疯狂的夜晚。雨并不是很大,却使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模糊,加上来往疾驰的车辆带起的水雾,他便像一条穿梭于海流中的剑鱼,笔直而一往无前地扎向未知的前方。

或许前方有什么他在追寻的东西,这样才能使他的疯狂多一些真实。

然而疯狂中的人是不需要真实的,就像跃入深渊的鱼儿并不需要知道它的归宿。

加速,超越,远离,消逝......

最后奔向毁灭。毁灭也不是尽头,毕竟他和他的车还是幸存了下来。

有些东西你似乎只能竭尽全力地去缩短与之的距离,却永远无法触碰到它们。

倒在血泊中的他被雨水逐渐冷却。

“如果我早知道自己的极限就好了。”可是他也明白,没有真正心力交瘁,他是不会承认那是极限的。

他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忙碌也只因为是不停的重复。他的工作就是接到电话、确认时间地点,然后把一些东西从城市的一头送到另一头。

这样简单的工作并没有使他觉得枯燥。每天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货和不同的人流,一切都显得新鲜和不真实。

他身处在这样不断变幻的世界里,既不快乐,也不忧伤。更多的时候,他已分不清自己和车的限线。他就是车,负责载送一批又一批的货物;车就是他,沉默冷淡的行驶在喧闹的人群里。

偶尔在飘雨的时候,他的皮肤会被雨水唤醒,由寒冷的颤抖摇醒他的某些意识。他会发现自己缺失了什么,却又不知道缺失了什么。

他开始寻找,然后加速,直到遗忘那催使他不断寻找的意识。

然而今天是个晴好的日子,除了阵阵冷风。

他和他的摩托车平稳地行驶在城市中。

时间:15:00 地点:横山大道“UES”店前

目的地:永华路37号 货物:一只猫

一只猫,他想着,若是一只琥珀色的小猫就好了。他总会猜想他的货物会是什么样子,而以前送的货物大多层层包装着,没给他的想象留有多少空间,而他对不同的冰冷的盒子显然没有兴趣。

他赶在下一红灯出现前拐过路,将停止的车流甩在身后。

抽完第二根烟,看看手机:3:00。

“UES”店前人来人往,在他的身后形成一个分岔,旋转的玻璃门吞入又吐出一个个衣着光鲜的气泡。那些气泡被冷风一吹又散入不知名的角落。

他的目光集中到一个黑灰的气泡上。那是个手拎着白色笼子的黑灰色妇人。

“你还挺准时,”妇人将笼子递给他,“4点之前应该能送到吧,我的小女儿那时应该在家。”

“没问题。”他把笼子举到眼前,里面是一只瘦弱的琥珀色小猫。小猫无力的蜷缩成一团,像是被冷漠的气息冻伤。

当他回过神来,却发现妇人已了无踪影。在他面前依旧是一堆进进出出的华丽气泡。她是否在某一瞬间就破灭了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在消逝前已完成了转交的任务。

打开后备箱,他轻轻地将笼子放下。

“你在这里应该暖和些吧。”

小猫微微抬起头,无神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耷拉着脑袋埋进黑影里。

他缓缓关上箱子,心中莫名惆怅。

最严酷的寒冷并不是冷风或寒冰,而是被温暖包裹太久后却又被遗弃给阴影。

这只小猫本可快乐自足地生活在荒草中,历经它的生老病死。但它已经太习惯依赖,只能生活在温暖的屋子里和主人的抚摸中。

迎着寒风,他载着小猫去往新的目的地。

“叮咚——”

叮铃响了第三次。他终于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个小巧的女孩抱着大大的玩具熊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你的小猫吗?你家大人在吗?”“嗯,这好像是挠挠。但它已经跟妈妈跑了。爸爸说它和妈妈都不会回来了,所以爸爸给我买了这只大熊熊。”

他被小女孩的话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呃...那你爸爸在家吗?”

“不在,只有我和熊熊在家呢。”说着抱紧了那只似乎比她还大的玩具熊。

“那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会!”

“那在这写吧,你的小猫回家了。”

“可爸爸说小猫和妈妈不会回来了。”小女孩噘着嘴不肯拿笔。

“但是它已经回来了,写下名字吧,叔叔还很忙呢。”

小女孩沉默地盯着笼子里的蜷缩的小猫一会儿,嘴角彷佛是抽搐了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她一只手抱着熊,一只手拿过笼子。

“叔叔,你等一下。”

她把身子往门里一探,顺手放下了玩具熊,然后腾出右手在接收单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名字。

“夏冰”

真的有些像夏天的冰一样惹人怜爱,可终究是寒冷且易逝的冰块。

他突然感觉到某些湿润的气息,使他全身的皮肤毛孔收缩。

小女孩关上门。

他转身准备离开,突然听见门里传来一阵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和猫的哀鸣声。

他彷佛看见小女孩紧抱着大熊抽泣的样子。

“挠挠,你怎么没把妈妈带回来呢?”

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模糊起来,暧昧的光线也散漫大地,使人们都变得慵懒,如一曲沉缓的催眠曲,深入未知的并不遥远的阴影中。

他骑着车穿越高楼,穿越大桥,穿越人流,穿越老王的修车店,穿越荒草,却无法穿越这道暧昧沉缓的光线。

这光线并不明媚也不阴霾,映照出他所有的希望与绝望。

他拉紧窗帘,打开昏黄的灯。昏黄的灯光是促进他睡眠的。

然而他今晚却和往常的夜晚一样难以入睡。

他只是躺在床上,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发呆。他记得天花板应是灰白的,但它现在却被昏黄的灯光映成蜡黄。

或许不是蜡黄,或许更像晃眼的阳光。他的视线被晃的模糊,渐渐只剩下一片不断扭曲的色彩。当然,黄色还是色彩的主调。

他又看见了那只小猫,琥珀色的。

它已经饿的只剩一口气,牢笼成了它的坟墓。

当它终于意识到主人不会给他食物时,它已经无力自己去你觅食。

它的皮毛开始褪色,逐渐和冰冷的空气协调。

它像是某种标志,随着主宰它命运的人的情感一起凋谢。

他开始觉得有些寒冷,他想尽力挽留小猫身上仅有的温度,然而失色的琥珀如化水的颜料,一点点漫延开来,遮盖了整个画面。

又是一片昏黄。

这温暖的色调使他感觉很舒适。

渐渐地,他彷佛是沐浴在冬日里的阳光般。

一阵浓郁的香气袭来,唤醒了他的意识。像是桂花。可严寒的冬季怎会有桂花盛开呢?

八月桂花香。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满眼却是模糊的绿色。这绿色和耀眼的阳光一起使苍白的冬季失去了踪影。

这画面是那样的熟悉,但他却怎样也回忆不起来。他艰难的爬起身子,四下张望,才发现这里是一大片草坪。

模糊的绿色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许多泛黄的草尖。应是深秋季节吧,尽管这暖人的光线如春光般明媚。

在绿色的尽头,有微黄的影像,像是人群。

他朝温暖的色调走去,没走几步就感到一阵眩晕。眩晕停止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人流的边缘。

他的面前是一个地摊,一个年轻女孩坐在地摊后面,穿着黄色的外套,头上套着连着衣服的帽子。

她耷拉着脑袋,像是午后沉睡的小猫。

地毯上大多是些衣服,还有杯子勺子之类的日常用品。在地摊的左上角,有一把黑色的小巧的旧吉他静静地躺着。“需要些什么东西吗?”

他发现他已经抬起头,并用一双慵懒的眼睛看着他。

“我这有一些男生的衣服,你可以试试看。”说着随手指了指吉他旁边的几件黑色长袖。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的意识还处于一片混乱。

他蹲了下去,拿过吉他抱了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

他随手一拨,发现六根弦有五根走音厉害。

“吉他也不错的,便宜卖,一百块。”

他看着女孩的表情,像是期待着微笑了一下。

“不用了,我有吉他的。”

是的,他确实有过一把吉他,而且是把很不错的吉他。

他的思绪突然不受限制地散漫开来,关于他的吉他,关于这个慵懒的女孩。

他眼前的影像开始失去色彩,失去声音。他越是努力回忆什么,影像消逝得越快。

在那一瞬间,他彷佛看见女孩站起身子,走近他,笑着张开嘴对他说着些什么。

可是究竟说了什么呢?声音和画面都已彻底消失。他坠入无边的思绪,一道道画面如幻灯片般一闪即逝。

他看见了他绿色的吉他,他看见了女孩温暖的微笑,他看见了一栋高大庄严的图书馆,他看见了几个举杯狂欢的背影,他看见了一群身穿学士服的孩子露出了单纯的笑容,他看见了一辆黑色的摩托在雨中奔驰……

画面终于静止下来。

“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流浪。”

“骑着你的破摩托车流浪?”

“有什么不可以,还有我的吉他。”

“还有我。”

“你总是这样,不懂怎样妥协。”

“为什么要妥协?我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你是在逃避,甚至逃避你最初的梦想。”

“我只是疲于奔跑。”

“你卖了你的吉他。”

“我卖了我的吉他。”

“你卖了我的吉他。”

他累极了,头昏脑胀,然后他醒了。

依旧是昏黄的天花板,只是他的周围多了雨水坠落的声音。

拉开窗帘,雨水在灯光照射下晶莹剔透。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他开始想念他的吉他。

像是太久远的事,回忆起来总是伴随莫名的情愫。

“爱我的人往往爱的是我的潜力,然而当她们发现梦想之花不会在我身上绽放时,她们就会选择失望的离开。”

他想起她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驯象人把小象拴在一个树桩上,小象百般挣扎,可是还是无法挣脱绳索,于是小象放弃了挣扎。待到小象成长为强壮的大象时,驯象人依旧把大象拴在树桩上,大象却早已习惯了驯从而不再尝试。大象不知道它的极限。

当他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就确定了自己的极限,然而她却依旧期待梦想之花能够在他身上永存,尽管不一定能绽放。他开始惶恐不安,因为他仿佛看到自己中年体态臃肿时骑车送货的样子。

他只是沉默着,沉默着融进着突然袭来的烟雨中。

那些期望后的失望,那些拥有后的失去,那些坚定中的惶恐,总能在一瞬间使人陷入无法释怀的情绪。

像小女孩的哭泣,呼唤也许只有梦中才会再出现的面庞;像他的颤抖,惧怕着并不现实的极限。

黑灰色的妇人如气泡一般消逝,而他所认为的极限却依旧烙印

在他的心底。

冷雨夜中,一只琥珀色的小猫尸体被丢弃在垃圾堆旁。

雨静静的下,他似乎想起了女孩在地摊前走近他时说的话。

“你也喜欢吉他啊,真是太好了。”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然而然而

——小林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