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康:對食

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母親從來不上桌子——不坐在飯桌旁就餐,似乎成了習慣,也成了孩子們眼裡的“習以為常”。對此,孩子們沒有奇怪,故也從不過問。不僅不上桌子,母親還總是最後一個人吃飯,甚至一家人都丟碗筷了,她才捧起飯碗,可桌上本就不多的菜已所剩無幾。鄉村裡與母親一般年紀的婦女基本如是,年紀大的,更是如此。

母親從田地或菜園裡歸來,擇好菜,把柴草抱進灶間,然後圍著腰巾,刷鍋、淘米。灶臺上有兩口鐵鍋,一左一右,其中一口略小。兩口鍋之間、靠近灶臺前沿處還有一口小小鍋,比排球小一圈,裡面放了水,它充分利用左右灶堂內的熱量使水變熱,此水不用來喝,只用來洗臉洗腳、用來刷洗鍋碗。兩口大鍋,一口煮飯,一口炒菜,孩子利用不上,母親就一個人灶上灶下忙得打轉。去灶下往灶堂裡塞一把柴草,撥弄出火旺,再起身到灶上,拿起鍋鏟炒菜。若是一味地燒草,草易燃且不耐久,看似火苗旺旺的,氣勢不小,卻一下子就弱了下去,成了黑灰,需不停地供應,才能讓燃燒的熱量持續。但很快草灰就把灶膛堆滿,得用畚箕掏出一部分草灰,騰出空間,好讓氧氣進入,把握不好火候,間歇時間過大,乾飯就會煮成夾生飯,菜就炒不出味道。木柴就好得多,乾透的木柴燃燒時間久。還在燃著的木柴如果不需要了,就把它退出來,放在一邊,淋一層水,下次還可再用,柴炭在冬日裡還可作烤火用。母親做這些,像玩兒一般。

相對於山區,圩區人家的木柴總是有限。撿拾枯死的樹枝,或挖出土裡的樹樁,把樹樁樹枝劈成一片片、一截截的,一層一層碼成格子狀,置於門前,要經好幾個日頭才能幹得透徹。如果是不能有大用處的樹身,就用鋸子鋸成一段一段的,再用斧頭撕開它們。

母親居然也能拉鋸子、揮斧頭或揚鐵鎬。如今,網上列舉的那些女漢子,在母親的時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劈柴挑水、插秧灌溉、治蟲耘田、割稻擔谷,冬日裡挑土築圩,男人能做的事,似乎樣樣女人行得來。包頭巾挽褲腳,刀叉鋤鍬,風裡來雨裡去,個個母親了得,縫補編織刺繡的女紅,她們也會。烈日寒風裡,手腳黑了、臉蛋憔悴了,可露出大腿露出肩背,白光光的,依然亮著女性的光輝。

飯菜全備好了,端上桌,一家老少紛紛湧上,桌旁,坐著爺爺父親,也有長大了的兒子,或是行動不夠靈活的奶奶。母親卻還在灶間忙碌,說是先把水燒開,飯後一家子要喝要洗澡的;要不,就提起衣桶去塘邊,也只是洗洗毛巾或抹布,衣物早在清晨就洗完了;要不,去屋頭空地上翻曬或收取衣鞋、豆莢、菜籽、柴草;要不,去餵豬打掃豬圈,把灶堂裡的草灰掏出來,再倒在屋頭一角的灰坑裡;要不,乾脆去了菜園。總之,母親不是丟不開這個,就是放不下那個。男人有時急了,或許來了心疼,就喊叫就責備:飯總是要吃的,怎麼一吃飯就東一腳西一腿的,飯菜涼了吃著舒服?事情天天有,就不能吃過飯再去做?小事情就不能叫孩子們去做?男人有時急,是因為桌上的菜被幾個正在長身子的孩子一筷一筷給少了下去。孩子在罵聲裡,吃得很小心很仔細很節約,但菜還是見了底,男人有時想搞點老酒,盤子裡都沒有下筷的菜,只好蘸點辣椒糊。母親聽了,只不應答,或說,叫孩子去做,左喊右喊,懶懶散散的,還不如自己來得快呢。聽得煩了,傳來一句,真少有哩,你們吃你們的是了。母親回來,把桌上的碗筷收拾進灶間,有時也叫孩子這麼做,或讓孩子把碗碟拎到不遠的水塘邊洗刷,母親就在灶間一口一口地吞。米麵缺乏的時候,揭開鍋蓋,只餘下被鏟去一半的鍋巴,或已經撈不到麵疙瘩的稀薄的麵糊糊,但從來沒有聽到母親的一聲抱怨一聲嘆息。

來客人了,即使客人中有女眷,母親依然不上桌相陪。難道母親不知禮不顧禮嗎?奇怪的是,客人中的女眷跑去同母親說話,也挪到最後與母親一道吃飯,即便先捧著飯碗,也不上桌,而是站在桌旁搛菜,然後走開。

不上桌子的其實還有孩子。孩子端著飯碗,飯上面放些搛來的菜,坐在堂前一側的小凳子上,或直接坐在前後門的門檻上,或跑到屋外樹蔭下,一邊吃一邊逗著貓狗,若有鄰家孩子捧著飯碗過來,便邊吃邊聊,暗中瞄一瞄比一比彼此飯碗裡的菜餚,在雞鴨魚肉前,猛嚥著口水,毫不掩藏饞羨的神色。聊到興處,有的孩子就來了大方,從自己碗裡搛一小片肉扔給另一個孩子,說一聲,我不大喜歡吃肉。在家排行老小的,往往得大人的歡喜,吃菜時往往就會多得些“寵愛”,去搛菜的頻率也高一些,哥哥姐姐有時就哄老小,你搛一塊給我吧,你再去搛,不會被罵。

或許孩子見自己也不上桌子就餐吧,母親不上桌子的現象,打小就在眼前晃了,孩子也就司空見慣。可母親老是吃剩飯剩菜,總是把吃的穿的留給小輩,孩子長到一定年歲後,心裡不免生出滋味,覺得母親是不是太軟弱了、過於忍讓了,怕了長輩與父親。可母親教訓起孩子,有時卻狠,威風八面的,脾氣上來,男人也退避三舍。孩子思來想去,就生了困惑與不解,隱隱中又有些明白,只是不得要領,說不出個所以然。這一心理活動,導致了孩子對母親的可憐、同情與敬重,以及維護。在孩子眼裡,男人女人除了形體上的差別,其實沒什麼不同,髒苦累,母親同樣扛得住拿得下。於是,孩子自覺地在吃飯時限制了自己的菜量,還喝斥弟妹,媽媽還沒有吃呢,就顧著自己?

多年來,母親一直如此,哪怕頭髮花白。在孩子成長的歲月裡,日積月累,母親更像“母親”了。

曾問過母親,為何不上桌子。母親說問那麼多幹嗎,女人上桌子像什麼啊。

那……沒有上桌子,女人又像什麼呢?

散落各處的子女帶著孩子去見母親,人圍了一桌子,已是奶奶輩的母親還是最後一個人吃飯,母親還是不上桌子,即使此時父親早已不在人世。子女習以為常,搛菜給桌旁的孩子,母親一旁侍候著,歡笑一堂。

有子女忽然想起以往,心裡來了不安來了痛,媽,你也坐吧。

母親呵呵笑著說,人多桌子小,你們吃你們的,我去做個蛋湯。

媽,你總是這麼說,就沒見過你坐桌子吃飯。菜已經吃不完了。你不坐,我們也不坐!

喲,說哪兒的話,你們來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是人老了,菜燒得不對味了。你們慢慢吃慢慢聊,看你們吃,我開心呢。

隔壁家的父母老了,與子女分開居住,經過其家門口,敞開的大門內瞥見飯桌旁,兩個人一左一右對坐著,老頭提著酒瓶對老太說,來,你也喝一點兒,暖暖身。老太望著老頭,無聲地笑,很是燦爛。

母親終於和父親對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