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的傻娘

扎根儿和我同学,是我幼时最好的伙伴。散学后,我们常常到小清河的岸边去放羊。他的妈妈是个硬气的人,平日里却温和地同每一个人说话,尤其对孩子们很要好。家里烙葱花儿饼,煮毛豆了,就让扎根儿带出来给我们吃。

这种香喷喷的味道,许多年来一直温暖着我。

今年返乡,再见到扎根儿他娘时,我心头一酸,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正靠在石阶上晒太阳。头发灰蓬蓬的,脸颊显得暗黄,已不复当年的神采了。循着石阶上去,是高大的门楼,门楼后面隐约透出宽阔的院落。她歪着头木然地盯着我,突然咧嘴一笑。我的眼眶湿润了,忙近前握了她的手。她显然还是认出我来。几个凑热闹的孩子哄然跑开了,远远地躲起来。扎根儿的娘傻了。有人说,她发起疯来,哞哞如牛,几条壮汉都捺不住。

我不明白,多好的人哪,啥时侯惹上这病了呢?问的深了,老人们才叹息说,这娘们儿命苦哇……

很久很久以前,溪云村冒出了两个外乡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孩子细脚伶仃的,也就四五岁的光景;女人颇有几分姿色,她操着浓重的安徽口音,说老家遭了灾,男人没了,她只好带孩子讨饭。人们伸长脖子,听得眼泪巴巴的,却是爱莫能助——那年月有几家能揭开锅呢?村长实在不忍心娘儿俩野地里饿死,寻思来寻思去,于是把马家一条光棍儿找来了。马夯头,除了一身腱子肉,家中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夯头看那女人挺对眼儿,便收留了她们,后来呢,后来就成了家。

接下来的几年,夯头那两间破草屋里,热闹开了,陆续添了两三个孩子。人多粮少,两口子更得起早贪黑,挣工分好养活娃儿啊。老人们说,哎,那娘们儿真能干,百八十斤的麻袋,扛起来就走,男人都赶不上。挖惠济河那会儿,夯头不巧病了,她去顶工,拉土兜泥,大老爷们堆里硬是不输人,十里八乡都传开了。不仅能吃苦,她还有一手好针线哩,在集市上捡回来的碎布头,经她左一针右一线,几个孩子的上衣裤子都有了。花花绿绿的虽有些扎眼,可至少当一阵子寒吧。

夯头是个实诚人,在农村少不了遭点窝囊气。隔壁王铁锤垫宅子,堆的戏台一样,一下雨,夯头家就倒灌水,恰似“水淹七军”。理论了几回,铁锤总是蔫笑。扎根儿娘杠上了,拘着她安徽带来的儿子,也就是马大力,没早没晚的一起到小清河里掏土。一辆板车,一个冬天,就把院子垫得高高的,倒让铁锤犯合计了。

别看是外乡人,心气儿足着呢!小儿子扎根儿一上学,她就整天圈着他读书。农忙时节,刚会跑的孩子都得上地里搭把手,她也不让扎根儿把书荒了。夯头在外边听人嚼舌头,说他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穷的叮当响,不让孩子学门手艺,死磕着上什么“青蛙大学”;不说溪云村,便是高阳镇,那一朝出过状元郎?夯头咂摸咂摸,回家嘟囔扎根儿,劝他学学铁蛋儿,十五岁就能开拖拉机,要多神气有多神气。扎根儿娘一听火了,自从跟了夯头,她还没别过他。她又骂又闹,说大力被耽误了,斗大的字儿不识一箩筐,二十好几了还找不上个媳妇儿。扎根儿万不能被穷窝窝耗死了,砸锅卖铁也得供他出息。夯头不言语,蹲在墙角净叹气。

年龄稍长一些,放羊成为扎根儿仅有的娱乐。扎根儿娘托人给他买了好多书,他可不能混着我们使劲野。扎根儿还真行,后来以全乡第二名考入高阳一中。夯头背人狠哭了一场。扎根儿娘偷着乐,谁奶奶的说老马家都是孬种?!

老马家要出个文曲星喽!可是夯头也渐渐吃不消了。一是几个孩子的学费,耗去了大半的收成;二是大力眼看奔三了,还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大力就近打打零工,二两烧酒一喝,钻到柴火垛里将就一晚上,也不愿回家受他娘唠叼。有好事者口占一绝:“马大力,不合夸,吃饱喝好不想家。”

光靠土里刨食怕不行啦,扎根儿娘自言自语。她在高阳集上见人卖衣服,悄悄猫到一边。老板卖一件,她在心里记一笔,偷着帮人数钱,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她不跟夯头商量,把家里的十几只羊全卖了。她去缠着卖衣服的学路子,那老板拗不过,进货时答应带着她。扎根儿娘第一次上省会,才知道溪云村有多么小。

如果这也算“下海”,扎根儿娘便是我们三里五村第一批经营致富的人,算是市场经济的“弄潮儿”吧。

多可爱的羊啊,没了,变成了两大包衣服。夯头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扎根儿娘给他抓了几包药,看看缓过劲儿了,才戳着他骂。后来,方圆数里,只要有集市,扎根儿娘就带着夯头脚蹬着三轮,赶场子摆摊。路远的话,凌晨一点多就得出发。酷暑严冬,尤为辛苦。

四五年之后,夯头家境殷实起来。草房子扒掉了,盖了五间大瓦房。扎根儿娘有次进城,捎回来一台电视机。老少爷们自带马扎,都来看西洋景。扎根儿娘将电视机抬到院子里,音量开到最大。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全是人。还记的当时播的是《射雕英雄传》,扎根儿娘比黄蓉还神气!

家里从此闹哄哄的,俨然成了一个小剧场。王铁锤来了,扎根儿娘给搬了把椅子,放到正中间去。电视上没好节目的时候,扎根儿娘就插播点广告,展销展销新进的衣服,顺带给大力打听打听媒茬儿。

大力是她的一块心病。四个孩子,俩姑娘在镇上教书,扎根儿刚考上大学,就剩大力“修理地球”。她从安徽出来,大力从小跟着没少受苦,当娘的心疼啊!以前吃不饱,光想着填肚子了,大力才落个睁眼瞎。相了几个姑娘,大力脸红脖子粗,愣是没话茬儿。传言四起,说马大力啥都好,就是有点缺心眼。

大力不想在溪云村呆了,他跑到山西挖煤。过年时,家里邮来不少钱。传言又起,说马大力当大老板了,发财了。扎根儿娘的心却一直悬着。

那一年,油菜花正开,山西那边发来电报,说大力出事了。煤矿坍塌,大力和几个工友埋在下边了。

扎根儿娘喊着大力的名字,撕心裂肺。据说三天水米不沾。她疯了。

后来,扎根儿接她进城,治了几回,情况才略微好些。

以后,她成天坐在家门口,喃喃自语,看着门前的泥巴路,看着门前的水泥路,不管来往的是男是女,她都朝人家喊:“大力回来了吗?”

她对每一个人笑,笑着笑着就滚下两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