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冬天悲的雪越来越远

她比我低一届,和我们同宿舍,就睡在我隔壁的床上。

她家境不好,人看上去也很老实木讷,很少说话,但有一次,我们在谈论《红楼梦》时,她竟然将书中的诗词倒背如流,这让我们都感到有些惊异。

毕业后我们都顺利地参加了工作,而她为了分配工作,把家中仅有的几根木材都送出去了。终于分配了,分到一个偏远的地方,晚上窗前总是有浪荡的笑声和手电光的骚扰,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在一次吃饭时,她喝了一点酒,突然就放声痛哭,并且痛哭不止,把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她的生活从此进入了一个更加黑暗的管道。

因为父亲患病和她读书,家中早已负债累累,好不容易等到她毕业参加了工作,却又患上了这种奇怪的病。她的母亲,一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农村妇女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带着她走上了漫长的求医之路,在这条路上,她除了吃了各种各样的药,还遇见了各种各样的巫婆神汉,经受了种种奇奇怪怪非人的折磨。有一次她拿起一把剪刀对准了自己,把那个心怀鬼胎的神汉吓倒了,更把她的母亲吓坏了,母亲哭着跑过来从她手上夺过剪刀。

病愈后,她母亲求爹爹告奶奶终于把她调到了镇上,新领导对她也挺好,欣喜希望之情从她的笔端自然流露。但不久她的病就又发作了,虽然很快又治愈了,但对刚刚鼓起希望之帆的她来说又是一次不小的打击,而且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也开始灌入她耳中。后来听人说这种病结了婚可能就会好,她母亲就到处托人介绍,她硬着头皮去相亲,没想到却开始了她的第一次恋爱,平淡然而同样甜蜜,也使她又一次对生活充满了热望。可这段恋情不久就夭折了,这让她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她甚至跟我谈起了死亡……

这期间的我,虽也在一个偏远的山区,但过得很安稳,只为无所事事和梦想而焦趵,对于现实的平庸琐碎感到失望而无奈,而她的一切都是我无法想象的,我也感到自己没有资格对她的言行评判什么,但看到她笔下关于自杀的言辞我还是吓了一跳,并且马上写了几封信去劝导。后来她回信说已取消这个念头,还说感谢我的真诚友谊,但她还是认为死亡对于有的人的确是一种解脱,她甚至说有时让想死的人去死是一种成全,对于“安乐死”她表示非常理解,只不过这两年她都不会去死也不希望别人来帮助她死。

虽然我的观念与她几乎截然相反,从十八岁开始思考死亡,它就成为我心中最大的恐惧,她信中的一些言辞还让我感到有些心惊肉跳,但无论怎样,她取消了这个念头,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是她后来还是在心灰意冷之际偷偷吃了包鼠药,幸好被她母亲发现及时送去抢救。没过多久她又再次发病。其实从她上次发病后她母亲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这回她又是自杀又是发病的,母亲更是不敢离开她一步了。她也终于平静下来,就是为了母亲,她也要好好地活着。几次发病,她也断断续续地从亲友口中得知了母亲年轻时更为痛苦坎坷的一些经历。

她的生活终于驶入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轨道。我在无所事事的平稳中开始走入婚姻。结婚、生小孩,生活变得更加琐碎,信也写得少了,不知我还是她哪次没接着回应,我们的联系就中断了。

但我一直牵挂着她,我也知道,其实她内心的痛苦是我所无法真正体味和想象的。

转眼十年过去了。

去年年底,偶然地联系上了她的老乡我的一个同班同学,从她口中得知了她的一些情况:结了婚,生了子,儿子也有七八岁了,不过丈夫没有稳定工作,日子过得不怎么好,还告诉我她仍在原来那个乡镇。新年来临之际,我翻出以前与她联系的地址,试着给她寄了张明信片去。

路边的水杉冒出了点点新绿,暖暖的春阳照在身上,我终于收到了她十年后的第一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她父母都已去世(她在家中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父母年纪应该不大),让她今生再无尽孝的机会。儿子7岁了,正上小学,不过由于家庭积怨和丈夫离了婚,但她想着他毕竟是儿子的父亲,也不想儿子和她一样成长在一个复杂的家庭,因此仍待他如朋友。她很感念单位领导的慈悲,多次竞聘都让她稳稳地拥有一个工作岗位,使她治病和衣食都有保障(从那以后她再没发过病,但也没断过药)。同学告诉我说她日子过得艰难,她的口气却是如此轻松而满足,只为有一份原本就该有的工作就感念不已,从她身上我似乎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感恩”。

她说到十年前对我提起的段夭折的初恋,对此她仍是难以忘怀,她称之为“绝恋”,当然也早已冷静放下而珍惜眼前人。听同事说他儿子出生时脑缺氧,她就想她只盼望着若干年后得到他儿孙绕膝、尽享天伦的消息。

最后她说到她的梦想——我一下子就想起十年前她就与我提起过对方言很感兴趣。没想到她竟然一直没忘记这个梦想,而我现在早已不知把梦想丢在了何方。

我马上回了一封信去,在感佩和对她父母早逝表示惊讶和悲伤的同时,问及这些年来她的情况并问候她的儿子,并说她文笔好,又有丰富的经历可以尝试搞写作。

她很快回信,简单说了下她毕业后的情况,再次感念她的单位领导,又详细谈了她的那个十年前就有的梦想,还说她现在已摆脱债务,两个弟弟也均已结婚成家,她已了无牵挂,自认有条件追梦——原来人所需要的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而我丢失了梦想却总把原因归为客观的环境。

最后她也提了一下她的儿子,去年从三楼坠下摔伤,不过现在已经康复,她只用了一句话,语气很平静,简直可以说是轻描淡写,还说待他懂事再向他介绍我。

“看冬天悲的雪越来越远”,望着窗前绿意盎然的树木,我仿佛看见远方的她也在凝望这绿色,眼睛里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