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鸣蝉趣

曾几何时,蝉便是夏的标签。炎炎暑季,若没了终日蝉鸣,那算不得夏的。

蝉在我们这也叫作知了。立夏仆始,伏气初上,淮河两岸的湾地仿佛一夜之间便奏起了百树的知了声。清晨,未睁开双眼,先闻到的不是晨岚,不是炊烟,是知了,惊醒了向晚的梦,却又对它怪降不来。午后每每是那样的酷热,鸡拉搭着翅膀,狗伸长了舌头,人也离不开室内的阴凉,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了那满枝的高歌。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唱到日暮,唱到三更,不歇亦不眠。

村里长大的孩子都学过捕蝉的,比不了螳螂,倒也学得几分。辨声,寻觅,埋伏,伺机,出手而中,快乐的是个中的乐趣。听大人说知了是害虫,专吸树汁,我们也就问心无愧,好似为民除害一般,将“生擒”的虫儿细细把玩。捏住鼓膜区分“老哑”和“老叫”,剪去蝉翼任其爬行,丢进水里看它扑腾……把玩过后,有放生了的,有喂食鸡鸭的,也有自个烧了吃的……这些大底算是童年的记忆吧。

然而,烧熟的知了是没有油炸的“毛猴”好吃的。我们管知了的幼虫叫“毛猴”或是“知了猴”,拇指大小,软壳多肉。太阳落山的时候,它们从沉睡的大地复苏,脑袋顶出一个个小洞,仆出地表即爬向最近的树木或蓬蒿,然后在半腰蜕化,振翅而去,留下空壳悬挂在那儿。起初,没有人想到它也会是美味,只道是个其貌不扬甚至可谓丑陋的虫子而已。不知从何时起,据说城里人视之为饕餮且价格不菲,遂有人前来收购。于是很快,便因此派生了一个词,名曰“逮毛猴”。

我一直认为这个“逮”字用得妙,一词兼有捉、抓、捕之意,然而却不是那么阳春白雪,从乡人口里出来倒是朴实的恰到好处。

骄阳已下,流火未尽,天几擦黑。蝉声兀自,夹杂着些许不知名的虫蚁。一道道或白或黄的灯光乍起,上至八九十的老妪,下到四五岁的孩童,裤衩背心、睡衣拖鞋,早抛下碗筷的男女老少像蛰伏了一整天的警探,步履匆匆,火眼金睛,只为逮住一个个朝思暮想的贼人。废弃的饮料瓶、玻璃罐、油漆盒此刻也派上用场,穿个铁丝、缠根线条,拎上过半的清水,一般的整装待发。

小树林里,人来人往,一圈一圈,赶趟儿似的。锁定目标,二指轻取,反手入水,一气呵成。先是“逮几个啦?”“好好逮,明儿卖钱给你买书包。”......几个照面,“新媳妇也出来啦?”“小家伙谁呀?真俊,城里走亲戚的么?”......俄而有人高呼“又逮了一个。”有人争论“我先看到的!”有人喊道“××快回家讨竹棍,快,够不着啦。”“咦,掉哪去了?”“哎呦,扎膀子了都。”有大人喝道“别趟远了,有长虫!”有小孩抱怨“真难逮,我明个逮住毛猴王,让所有猴子猴孙都跟着来。”“笨蛋,我在你后面远远就看到一个,咯,哈哈哈。”......几圈下来,有人打招呼“多少了?吆,都满了!”“没几个没几个,嘿嘿。”......又过几圈,“转不着了,回吧”“嗯,没了”“谁能守谁发财去吧”......于是灯少了,人稀了,或满载而归或垂头丧气,黄发垂髫各自打道回府。彼时,被压制许久的蝉鸣击败鼎沸人声重又起势开来。

翌日,天始亮。“收知了猴啦!”“收毛猴啦!”村口已早早围做一团。塑料瓶、脸盆、罐子,黄灿灿一片,泡了一宿澡的毛猴,格外好看,小贩在清点乡民们向晚的成绩。自然又是一番评论:“哇,那么多哩?”“哪有哪有,好几个人好几条灯呢。”又或者“前天没卖,攒的啊。”......有人凑近小贩“你看,这两个才乍口一点,收了吧。”旁人就附和“就是,就是。”“好啦,好啦,算了,加上这个,你的一共多少个,给,钱。”于是攥紧碎钞毛票的人儿欢快去了,很快,又一拨围了过来。

暑期虽然漫漫,熊孩子们终日凫水捉蝉,倒也不觉寂寞。日子在逮毛猴中溜走,快开学的时候毛猴却也不见了。几场秋雨,就只剩寒蝉凄切了。

孩子们走进校园走出校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逮毛猴的人换成更衰老和更年幼。一毛两个,一毛一个,一毛五一个,两毛一个......毛猴渐已稀少,价格逐年上涨,据说快被逮完了吧。是啊,三载方成,蝉龄不过短短数日,似乡亲们这般逮法,又有多少漏网之鱼呢?

好在,我无需杞人忧天,现在的孩子应该不会像从前的我们那样迷恋知了声声叫着夏天。空调屋,手捧着各种电子设备的他们,是否会百忙里抬眼看一下咫尺的鸣蝉?我已不再关心毛猴,一同逮毛猴的小伙伴也已地北天南,只是偶尔听到窗外蝉鸣,无端怀念昔日蝉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