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系列的故事均出自明末清初余怀的小品文集《板桥杂记》,记载的都是秦淮南安的艳冶之事,暂且叫秦淮旧事系列吧。
青楼里最受欢迎的男人
崇帧十三年,金陵城秦淮河南岸。
第一缕阳光照进旧院时,洞箫声也伴着水声一拍拍荡了进来。
眉楼里的小丫鬟揉了揉惺忪的眼,起身撩起帘子进屋。名妓顾眉生还沉睡在昨夜的酒醉金迷里,身影在朦胧的纱幔后头如远山起伏。
“姑娘醒醒。你听,是张魁官的箫声呢。”
顾眉生翻了个身,拉着缎面被子遮住眼:
“还睡会,今日不接客了……张魁官也不是客,随他去吧!”
要说这汇集天下艳色的秦淮河畔,哪个男人最受欢迎,那一定非张魁官莫属了。
张魁官字修我,既非达官贵人也非富商大贾,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美貌少年郎。旁的本事没有,倒是会在脂粉堆里下功夫。打马投壶,吹箫度曲,风月场上的游戏,没有他不会的。
照理说这样的少年郎,应该有不少相好,可张魁官与妓家却是姐妹相称。他的心上人,另有其人。
洞箫一曲吹完,片刻后眉楼便有人登门了。少年容貌姣好的脸上偏偏遍布了大大小霞偶读白斑,虽然傅了粉,依然能看出一些端倪。
小丫头开门道:“姑娘还没起呢。”
张魁官也不见外,捧着一小把新采的蔷薇径直进了屋。
眉楼夜夜笙歌,清晨总是最清冷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不知名的旖旎气味,满地昨夜的狼藉,琴几上遍布酒渍,衣裳首饰胡乱纠缠着。张魁官轻轻“啧”了一声,先往博山炉里添了一块香丸,就着渐渐弥漫开的香气,擦拭干净琴几,归整好衣柜,抽出花瓶里颓唐的宝珠茉莉,换上自己带来的蔷薇,小剪子一番修剪,便是一番新景了。规整好一切,这才坐下来烧水洗茶煮茶。小丫头跟他熟,也懒得管,乐得看他替自己干活儿。
顾眉生醒来的时候,满屋都是新鲜的馨香。她揉着太阳穴走到桌前坐下,顺手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凑到嘴边还未喝,就已经闻出来了。
“张魁官来过了?”
小丫头点点头:“是。”
“你瞧着他面上的白癜风可好些了?”
“没呢,还是那样,傅粉勉强遮着罢了。”
小丫头点点头:“是啊,说要带个人去尹娘子家听戏,煮完茶就走了。”
“又是那个徐公子吧?”顾眉生皱了皱那双颠倒众生的眉,“我瞧着那姓徐的不像好人,张魁官平日里多机灵,怎么在这种事上也犯浑!”
“再机灵的人,在情爱这种事上,都要犯浑的嘛。”小丫头掩嘴一笑,“这可是姑娘平日里常说的。”
名副其实的断袖
走在去南都府的路上,张魁官脚步轻快得要飘起来。
他要去见他的心上人。
“徐公子可在府上?张魁官特来拜访。”
迎接他的是一口唾沫,恰恰吐在他才熏了新香的袖子上。
“呸!徐府佐也是你能见的?你个卖腚的兔儿爷,趁早走远些!不然小心棍棒不认人!”守门人拎起棒子往地上一嗑,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张魁官苦笑一声,甩了甩袖子,甩不下去那口痰,干脆用力一撕,撕拉一声,半幅脏袖便抛在地上。
“这下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断袖了。”张魁官自嘲地摇摇头,挺直腰背着手转身离去。
南都府的大门忽然打开,正主终于现身了。徐公子衣服怒发冲冠的模样,夺过棍棒照着那门人大腿上抽了一记:“狗眼看人低的混账东西!”打完了人将棍棒一丢,几步赶了上来:
“修我!别走!”
“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
尹子春的戏,不是谁都能听得着的。徐公子能混到这个专留的座,还是沾了张魁官的光。
“修我,你怎么定到座儿的?”落座之后徐公子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未免太好了,秦淮八艳中的好几位,竟就离自己几步之遥。
张魁官笑道:“是子春姐姐替我留的。”
话音未落,一串莺声燕语便涌了进来。
打头的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见了张魁官便直往他肩头扑:“张魁官来!阿弥陀佛!”
鹦鹉的话引得后头几位艳光四射的姑娘咯咯笑成一团:
“张魁官,鹦鹉都认得你了!”
“你这脸上的白点风,跟那唱三花脸的角儿似的,以后叫你三花脸吧!”
“上回告诉你的那位名医,你去见了没有啊?人家有专治白癜风的方子,叫甚么芙蓉露的……”
张魁官朝着姑娘们深深一揖,抬起一张笑脸道:“知道姐姐们疼我,荐了名医给我,果然开出的药都与众不同,格外风雅。我这才用了几天,隐约见效了似的呢!”
环肥燕瘦的几位佳人便笑闹着上前来摸他的脸,瞧他的脖颈,亲密无间的模样,教被冷落在一旁的徐公子有些不舒坦。
“修我,论理我才是金主,怎么你独得了这许多艳福呢?”
张魁官脸色变了一变:“公子莫说这些话,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什么金主艳福的……”
倒是一旁以为丰腴白嫩的美人寇白门团扇一摇打断了他:“这位金——主,看着面生,你与张魁官相好?”
徐公子听到“相好”二字,连连摇头:“不不不……姑娘慎言!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如何……这个,咱们就是好友,一同来听戏罢了。”
寇白门乜斜着眼睛觑着他:“哦——也对,来这里的男人,能有几个真心?听戏罢!”
戏台上,尹子春扮成的王十朋抖着袖子唱起了她最出名的那一出《荆钗记》。
““徒捧着泪盈盈一酒卮,
空摆着香馥馥八珍味。
慕音容,不见你;
诉衷曲,无回对。
俺这里再拜自追思,
重相会是何时……”
桃叶渡口的早晨
第二天一早,徐公子是在桃叶渡口一间旧屋里醒来的。身边绸被层层褶皱,余温已散尽了。
“修我?”
“公子醒了?”张魁官从门口露出了半张脸,却不肯过来。
“怎么忽然羞了?昨晚你可不是这样的。”徐公子下床来,走到门外去拉他。
张魁官躲过他的手,用袖子遮了脸:“还没敷粉呢,难看的很。”
徐公子把他的手掰下来,细细看了一回。
没了脂粉遮掩,大块病态的白斑染在少年的脸上,像是卸妆到一半的斑驳油彩,让他想起昨日曲终人散的凄惶,蓦地心头一软。
“好看。你什么模样都好看。”
张魁官愣了一愣,便笑开了:“那你明日还来吗?”
徐公子捧着少年的脸点头:“来。我日日都来可好?”
“你说的,可要作数。”
十年离乱后
崇祯十七年,闯王进京,崇祯皇帝自缢。当变故还未波及远在南边的金陵城时,徐家老太爷就凭着多年练就的一双老眼,看出了势头不对,几日内遣散家奴,收敛钱财,一家人悄悄出城往蜀地的老家祖宅去了。
临走前,徐公子都没来得及与旧友告别。他出城那日,只来得及回了回头,金陵城留在他眼中最后的模样,尚是一派歌舞升平,红尘如梦。
至于几个月后清兵入关,弘光元年清军南下,金陵遭劫,秦淮两岸化为瓦砾场,琴笙哀歌,红尘白骨……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与他再无关系了。
徐公子与秦淮的最后一面,在顺治十二年。
他老了,去南方办事,沿江而下,途径秦淮,本不该停留的,却猛然听到夜里河面上一把陌生的嗓子。
“徒捧着泪盈盈一酒卮,
空摆着香馥馥八珍味。
慕音容,不见你;
诉衷曲,无回对。
俺这里再拜自追思,
重相会是何时……”
嗓音稚嫩却有棱有骨,一拍拍顺着水风而来,硬生生止住了他的船。
他命人划桨过去,还离得五丈远就按捺不住,走到船头扬声喊:“那花船上的姑娘,可认得尹子春尹娘子?”
曲声骤停,片刻后一道丽影拨开船帘:“那是亡母。”
商船这一夜停在了桃叶渡口,徐公子却上了尹文的花船。
“尹姑娘,可知道张修我,张魁官?”
“我小时听阿母说过,那是个最混的小子……不过,阿母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带笑的呢。”
“那一年好多人都逃了,张叔么,大概也是逃了吧,我那时还小,记不得了。”
“那场变乱之后,我阿母就生了重病……临终前,张叔来过一回。”
“他……他还活着?”徐公子端茶的手微微发颤,只得放下了茶杯,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前倾,“他可好?他来……做什么?”
“他那天早晨来的时候,我阿母还睡着。他只说是阿母的旧友,也不让我吵醒她,自顾自地熏了香,打扫了屋子,还煮了一壶新茶……”
“后来,听说他经商去了。我也不清楚了。你若是想问,去旧院里找个老人儿问问,倒比我可靠些。”
次日凌晨,徐公子鬼使神差地上了岸,踏进了昔日的旧院。
衣香鬓影造成泡影,舞榭歌台已被衰草枯杨覆盖。他穿行其间,短短几步就被未晞白露打湿了鞋面。
路过当年的眉楼时,一老妪正从楼内泼出一盆水来。
他不顾地面湿滑,赶紧上前,扶着门框问:“顾姑娘还在此地么?”
“顾姑娘?她嫁了当朝大员,去当一品诰命夫人啦!我们旧院里头,命最好的就是她了……”
那般风流婉转的女子,竟终究是得偿所愿了。那么……修我呢?
“大娘,那……张魁官,您可识得?”
老妪愣了一愣,眼中露出些怀缅来:“张魁官啊……可是我们旧院里的常客呢。当年他迟迟不肯出城,说是等一位徐公子……”
他扶着门的的手又开始颤了,只得垂到身前,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后来呢?他……可出城了?”
“后来还是几个常客,强拉着他一同出了城……早些年我见过他来金陵贩芙蓉露,颇有陶朱之风……”她眼中露出些许欣慰来,“当年姑娘们都说他不务正业,谁知道他一做起正经营生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那他现在在哪儿?还来不来?多久来一回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商人自然是满天下走,他又是浪荡惯了的,谁知道还来不来呢……”老妪浑浊的眼睛忽然一闪,“这位爷,你不会就是那徐公子吧?”
他仿佛被人掀开了遮羞布,抬起袖子挡在身前,连连退了两步:“我……”
老妪却毫不客气地上前来,手中的木盆在门框上一敲:“你就是吧!你……你可知他当初等你多久?我们都劝他,徐家早就人去楼空,叫他别傻了,他却说,你一定会回来接他的……哈,真是个混小子!”
“我……家父当时催得紧,我来不及……我回祖宅,见祖宗,更不能带他……”他竟被一垂死的老妪逼得步步后退,语无伦次,“毕竟他……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
“哈!”老妪讲那破旧的木盆往台阶下一丢,“你扪心自问,若他是女子,又会有何不同吗?”
他一直在退,直到听得这一句,忽如醍醐灌顶,僵在了原地。
是了,他从未如张魁官对待自己那般,将全副身心倾付。他是男子,是女子,又有何不同?
当年那百媚千娇的寇白门,早就冷眼觑着他说过了:来这里的男人,有几个真心呢。
突如其来的一缕箫声呜呜然,百转千回地绕进了旧院。方才对他怒目相视的老妪突然一震,一手扶住门,昏花的老眼眯了半晌,终于是渗出一滴泪来。
“这是张魁官的箫声啊……”
我想说的故事,到这里就完结了。张魁官是我在《板桥杂记》中最喜欢的一个人,他的结局并不算好,但在我心里他的人生足够精彩,结局如何其实都不重要了。
这本小品文还记载了当时的诸多佳丽轶事,我会在秦淮旧事这个系列里一个个写。
最后附上《板桥杂记》中关于张魁官的那一段原文。
张魁,字修我,吴郡人,少美姿首,与徐公子有断袖之好。公子官南都府佐,魁来访之。阍者拒,口出亵语,且诟厉,公子闻而扑之。然卒留之署中,欢好无间,以此移家桃叶渡口,与旧院为邻。诸名妓家往来习熟,笼中鹦鹉见之,叫曰:“张魁官来!阿弥陀佛!”
魁善吹箫、度曲,打马投壶,往往胜其曹耦。每晨朝,即到楼馆,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不令主人知也。以此,仆婢皆感之,猫狗亦不厌焉。
后魁面生白点风,眉楼客戏榜于门曰:“革出花面蔑片一名,张魁不许复入。”魁惭恨,遍求奇方洒削,得芙蓉露,治之良已。整衣帽,复至眉楼,曰:“花面定何如!”
乱后还吴,吴中新进少年,搔头弄姿,持箫擫管,以柔曼悦人者,见魁,则揶揄之,肆为诋諆,以此重穷困。
龚宗伯奉使粤东,怜而赈之,厚予之金,使往山中贩岕茶。得息颇厚,家稍稍丰矣。然魁性僻,尝自言曰:“我大贱相,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饭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孙春阳家通宵椽烛,不可开眼。钱财到手辄尽,坐此不名一钱。”时人共非笑之,弗顾也。
年过六十,以贩茶、卖芙蓉露为业。
庚寅、辛卯之际,余游吴,寓周氏水阁。魁犹清晨来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如曩时。酒酣烛跋,说青溪旧事,不觉流涕。
丁酉再过金陵,歌台舞榭,化为瓦砾之场,犹于破板桥边,一吹洞箫。矮屋中,一老姬启户出曰:“此张魁官箫声也。”为呜咽久之。
又数年,卒以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