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 子 樱 花 泪


2020庚子年盛开的樱花下

没有等来

潮水般的人海



她走了,他走了,

他们走了

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这个

姗姗来迟的春天



清明节,请听听这六个故事

请记住这些平凡的人吧



《樱花泪》


⊙皇甫彩红


我想,许久许久之后,恐怕一提到2020庚子年,许多许多人,依旧会心酸、会落泪——

因为,许多许多人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年。

那个樱花漫舞的江城,是多少人不愿触碰的记忆和伤痛啊!

一位武汉人说,看见东湖边盛开的早樱,想哭。我不敢想象,不久之后的清明节,武汉的天空下,又该降落一场怎样的滂沱泪雨?

那么多人的泪水,碎裂在地;那么多人的血,染红了樱花。

没有哪一年的樱花能像今年的樱花,如此的凄美、忧伤、寂冷、悲怆。

是因为,这小小的樱花,就是一个个忧伤的魂灵么?



(1)


他和她都是湖南人,和千千万万常年在外的打工者一样,他和她聚少离多。

她是月嫂,在武汉打工。

疫情爆发前,她高兴地给丈夫打电话:“孩他爸,过年我不回去了,雇主给我开三倍的工资带娃娃。”

后来她就发病了。雇主把她送到医院撂下钱就走了。

他急得团团转,想去陪她,可是已经封城。

他看到她微信上发来的肺片,几乎全白了。

她说话很艰难,他们就打打字。

后来,她连打字的力气都没了,每天就拜托护士给他说说情况。

日头,一寸寸爬高。而她的生命,也一寸寸断裂,像一茎单薄枯瘦的草。

那天,她走了。

那个曾经给予他丝绸般温存的女人就这样走了,远远地走了。

失去了她,他才明白她这些年的不易。

失去了她,他才懂得她有多么重要。

失去了她,他的人生黯然失色。

“我没有机会去照顾她,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我后悔没有好好待她,好好抱抱她。我甚至不知道到哪儿去寻找她的骨灰。”

他想找到她的骨灰,把她葬在乡下宽敞的祖坟里,和芦苇、青草、野花为伴,让旷野里那些自由飞舞的蝴蝶、蜻蜓、萤火虫和清冽冽的溪水日日夜夜环绕着她,陪着她。

谁愿意做大城市的孤魂野鬼呢?

他想,只要回到故乡的泥土里,她就安心了。

从此,她就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每天要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

从此,她就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每天要节衣缩食,拼命积攒孩子的学费、老人的医疗费和自己的养老费。

夜里,一次次,他从她遥远又模糊的抽泣声中蓦然惊醒。

他说,我的人生再也不会有春天了。



(2)


这是一双曾经晃动过摇篮的手,这是一双苍老却刚毅的手。

这是一位90岁的母亲对64岁儿子的拳拳之爱。

然后,她找护士借来纸和笔,给儿子写下了如下的话:

儿子,要挺住,要坚强,战胜病魔。要配合医生治疗,呼吸器不舒服,要忍一忍,以便恢复。如果血压正常,鼻孔吸氧,请求医生。忘记给现金,托医生带上伍佰元,可托人买日常用品。

她的字体挺秀、遒劲。而令人意外的是,她居然是民国少将徐普生的女儿.

徐普生,1905年出生,仙居县安岭乡徐村人。毕业于黄埔六期炮科,曾参加北伐,打击北洋政府。抗日战役中,八一三淞沪反击武汉保卫战、台儿庄歼敌战、昆仑关大会战、滇缅抗击战中身处险境,屡建战功。曾任54军炮兵团最高炮兵指挥官、骑兵独立团团长、少将,1961年春病逝,享年57岁。将军后人将安岭徐村将军的故居捐赠给了国家。

而将军的女儿,这位虔诚的母亲,如同天下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仿佛冈仁波齐山下的那些朝圣者,仿佛身负巨石的西西弗斯,她给予儿女真正的救赎,并不在于最后能否战胜病魔,而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

我不知道,徐奶奶的儿子,是否一直紧紧攥着母亲的嘱托,是否也一直紧紧攥着那细若游丝的希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确切的消息是,他在元宵节来临前夕,就悄悄走了。

元宵节的明月,硕大、金黄、温润,沁出寒凉,她竟然还是那么圆、那么亮……



(3)


白发苍苍的他们,从前,常常手牵着手一起散步。

老太太告诉志愿者,他们结婚61年了,老头子身患癌症,因为疫情,化疗中断。同时,他还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许多事情已记不清了,但却记得自己22岁时娶了陈秀娟,陈秀娟的生日是农历三月初九,嫁给他的那天,送给他一条红色棉布手帕,俩人那天吃的是牛肉粉。

志愿者问老两口,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老头子含混不清地说,我想吃一块猪肉。

老太太说,封城之后,菜价贵,猪肉如今要70元一斤,小区也封闭了,想买菜都没法出去。

此时,老人与外界彻底封闭,他们既不会使用微信,也不会在网上下单购物。

志愿者疑惑,三个儿子都不管你们吗?我给他们打电话。

在他的一再坚持下,老太太才给了他电话号码.

大儿子说,我自己都没有猪肉吃,实在管不了。

二儿子始终没有接电话。

小儿子说,我在上海生活,不清楚武汉怎么购物,只能试试。最后说,把我爸妈的地址给我。

志愿者很吃惊:你竟然连父母的地址都不知道?

他回答:“我起早贪黑四处谋生,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谁还记得这个?”

志愿者次日一早就把猪肉送去了,当天下午,老太太打电话给他说,老头子刚才已经走了,中午终于吃到了她烧的红烧肉,说:“真好吃”。

志愿者鼻子一酸,急忙打电话,把殡仪馆的车叫去。

目送着灵车远去,老太太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嚎哭,也没有眼泪。她的眼已经枯涸。

她指给志愿者看她手机里一张合影,轻声叹息:我们这个舞蹈队有23个阿姨,就这一个月,已经走了3个了。

志愿者默然无语,他抬起头来,阳光下,“众志成城,抗击疫情”那条鲜红色的横幅赫然眼前,而它后面那株高大的苦楝树抗过了漫长的寒霜,正在艰难地吐出第一个芽苞,小小的、嫩嫩的……



(4)


灵车上,是院长刘智明的遗体。

灵车后,是他的夫人蔡利萍护士长。

她紧紧跟着车,车上就躺着她的丈夫,她从此再也见不到的爱人啊!

她撕心裂肺地哭着,踉踉跄跄,几次要扑上前去……

那一刻,不,这一世,在此后漫长的日日夜夜里,她心里在无数次地呐喊:

我不要什么天使,不要什么英雄,不要那些炫目的光环和显赫的荣誉,我只想要自己温情的丈夫,自己贴心的爱人,自己女儿顶天立地的爸爸……

这一场战役,救人的人倒下了,悲壮而惨烈。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目前殉职的医务人员数字是46人,他们活着,原本可以救助更多的人更多的家庭啊!

这些最平凡的医护人员,身在草泽,心系家国。他们每天面对的群体苦涩而沉重。他们既要治病,还要治心;他们既要洞若观火,冷静严谨,还要感同身受,热忱耐心。

他们的身上,拥有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力量:温和而坚定、悲悯而宽恕。

他们,福泽桑梓,拯救苍生。

他们,值得所有的人永远敬重。

于这个世界而言,许多人是浮光,是掠影,是匆匆飘过的云朵。而可敬的医护人员,把自己的血肉之躯淬炼成战场上的石头、钢铁,抑或是黑暗里的一道光亮。



(5)


他是武汉人,家在农村,她是外地人,毕业后留在了武汉。

他们已经相恋了三年之久。

租了一间小房子,他们憧憬着几年之后,攒够首付,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然后生两个孩子。

他们已经决定在2020年樱花盛开的季节,拍一套婚纱照,然后俩人手牵手,跨入婚姻的殿堂。

她回家过年,1月23日晚,他喉咙疼,她慌了,她想马上飞到他身边,陪陪他。可是,已经封城。

眼看着他一天天病重,一天天熬不过去了。她为他打120,她一次次向外界求救,能求的人全都求遍了。可是,还是没有床位。

她急疯了,束手无策。

那天,男生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给女友未来的男友写了这样一封信:

看到这封信时,恭喜你成为妞妞的男朋友!真他妈嫉恨你和我一样有才,抱得美人归。长话短说,我现在告诉你一些注意事项,一定要记得。

1、妞妞有点儿任性,偶尔会闹小脾气,你得将就她。对,无条件将就,因为你是保护她一辈子的男人。

2、妞妞有偏头痛,痛起来的时候,你要细心呵护照顾她,不能显得不耐烦。每次她头痛,我都会帮她揉捏太阳穴。妞妞会很快睡过去,睡了一觉,就不疼了。这是一位老中医告诉我的偏方,你要记下来。

3、妞妞有一个缺点,我觉得很不好。我一直在纠正她,但我没有机会了,只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她喜欢追剧,时间观念差,常常追到凌晨两三点,休息不足,对身体的伤害很大。爱她,就纠正她这个缺点。

4、成为了伴侣,生活中难免有磕绊。希望你们能做到彼此尊重,学会包容。

5、我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住在哪里,是什么职业,但这些不重要。你爱妞妞,就像我爱妞妞一样,是真心的,就够了。谢谢你照顾妞妞。祝福你们……

信的后面写了一串数字,那是他银行账号的密码,有十多万,这是他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他对她说,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这笔钱,就留给你了。

女孩的心,碎了。

那个爱她的男孩临走时,呼吸困难,可是,还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以一个男人大海一样的胸怀,以一个男人的豁达、担当和勇气,双手轻轻颤栗着,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了对她炙热的牵挂和爱……

不久前在高铁站,他们还在依依惜别。眨眼之间,阴阳永隔,从此再也不能相见。

万箭穿心,柔肠寸断。

她一次次哭着睡去,而醒来,又总是一脸的泪。

三月,武汉的樱花又开了。

可是,那个爱她的男孩,那个温柔敦厚的男孩,再也不能牵着她的手一起看樱花了。

而他们曾经的梦,在樱花树下和他拍一套婚纱照的梦,还有房子梦,孩子梦,所有的梦,一起在这个春天破碎……



(6)


2020年3月7日19时5分许,福建省泉州用于疫情隔离的欣佳酒店发生楼体坍塌事故,造成29人死亡、42人受伤。

短短的一瞬间,一座庞大的七层建筑轰然倒塌,71人被埋入钢筋水泥和碎石瓦砾之中。

这些遇难的人员之中,有两名年轻的医护人员,一名27岁,另一名年仅22岁。还有一对遇难的姐弟俩,搜救人员找到他们时,2岁的弟弟仍然紧紧抱着4岁的姐姐。

最令人悲恸的是其中一家五口全部遇难。被发现的时候,爸爸护着妈妈,妈妈护着2岁半的女儿,两个7岁和5岁的儿子,就在2米外的另一张床上。

事发时,孩子们刚刚吃过晚餐,一定还在快乐地游戏吧?

天, 猝不及防之间,就塌了!

那是生命遭到肆意践踏的声音。

这飞来的横祸,让温热的活蹦乱跳的血肉之躯惨遭窒息、断裂或破碎。

来不及呼救,来不及喊疼,来不及挣扎和哭泣,甚至来不及尖叫,他们弱小无助的生命,他们所有的快乐、清澈和单纯,刹那之间,就被山一样倾轧而来的黑暗一口所吞噬。

原本第二天一家人就解除隔离,就可以自由了。

可是,他们躲过了疫情的天灾,却没有躲过利欲熏心者人为制造的劫难。

又是一幕人间惨剧,触目惊心。

到底是谁,残忍地,绞杀了幸福,撕碎了甜蜜,掐灭了笑声?

到底是谁,残忍地,斩断了飞翔的翅膀,摔破了孩子们的童话?

草长莺飞、阳光温煦的春光之中,却弥漫着一种孤绝彻骨、渗透灵魂的悲凉。

一场从天而降的风暴,冷酷地,打落了枝头刚刚萌生的嫩芽和花苞,它们,一定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