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二十九集:拨云见日成佳偶


“吕芳。”嘉靖跪着突然喊道。

吕芳跪在一侧连忙答道:“奴才在。”

嘉靖:“将浙江那两份奏疏拿来。”

“是。”吕芳爬起了,走到御案前拿起了两份奏疏又跪回到嘉靖身侧,双手呈了上去。

嘉靖跪直了身子,左手举起一份奏疏,右手举起一份奏疏:“这里有两份奏疏,都是奏报浙江贪墨一案的供词。一份是赵贞吉、谭纶署名呈递的,这份朕半月前就看了,你们也都看了。另一份是朕那个儿子举荐的海瑞呈递的,昨夜送到宫里,朕没有开封,没有看。吕芳,将海瑞的急递让严阁老、徐阁老看看封口。”

“是。”这回吕芳没有爬起,膝行着过去接过嘉靖右手那份八百里急递,先递到严嵩面前。

严嵩慢慢趴了下去:“君父如大,大小看臣焉敢看。”

吕芳固执地将那份急递伸在他面前:“皇上有旨,命你们看看封口,并未叫你们拆封。”

严嵩这才不得不撑着抬起了头:“是。”

吕芳早有准备,已经从袍袖里掏出了嘉靖常用的那面单面花镜对准了急递封口烤漆处那方封印。

严嵩将眼睛凑了过去,从单面花镜中清晰地看见“淳安知县海瑞”六个凸字,说道:“臣奉旨看了,确未拆封:”

吕芳又膝行一步,趴在台阶上将花镜和急递封口伸到徐阶面前。

徐阶也只得凑过头去,仔细看了:“是。臣奉旨看了,确未拆封。”

吕芳立刻将单面花镜塞进袍袖里,膝行到嘉靖身侧:“主子,两位阁老都已看了,确认并未拆封。”说完双手将那份急递又呈还嘉靖。

嘉靖:“太上道君真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你们做不了主。朕也做不了主,只有上天能够做主。譬若这两份奏疏,一份朕看了你们也看了,一份朕没看,你们也没看。看了的那份我们君臣可以做主,没看的那份就请上天做主吧!”说完便将海瑞那份急递投入了火盆之中!

拆开看完又重新做好封口,皇宫内不缺能工巧匠。嘉靖这些话就是指上次浙江通倭,毁堤淹田一事的供词,三个人被隔离这么久原因就在这里,只是这层窗户纸除了徐阶谁都不愿意捅破。严嵩的儿子被牵扯在里面了,还是严党捅的窟窿,自然需要避嫌,也需要自保。嘉靖是不愿意把事态扩大,眼下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朝廷内部大换血会动摇国本,再加上目前还得靠严党去捞钱,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去多加追究更多的人。还有就是烤漆的细节故意让几个人检查,不止是让他们安心,也是告诉他们供词都是海瑞一个人问出来的,赵贞吉和谭伦虽然知道说了什么,却并不赞成海瑞这么做,浙江巡抚和按察使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嘉靖如果真的想追究,看完供词直接发一道圣旨就可以了,这也是赵贞吉狡猾的地方!

严嵩和徐阶无比紧张地紧盯着。

嘉靖还挺直地跪在神坛火盆前,左手依然高举着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赵贞吉、谭纶这份奏疏,一一列举了郑泌昌、何茂才贪墨国帑搜刮民财诸般罪名,审问详实,铁证如山。严阁老。”

严嵩立刻趴下头去:“臣在。”

嘉靖:“因该二人都是严世蕃举荐的,你就不要过问了。”

严嵩趴在地上:“臣知罪。”

嘉靖:“用人之道贵在知人。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都要靠你们举荐,有实心用事者,如胡宗宪,自顾全大局者,如赵贞吉。这都是好的。像郑泌昌、何茂才这等硕鼠竟也荐任封疆,严世蕃的眼睛未必瞎了。”

严嵩不得不落实回话了:“严世蕃无知人之明,臣奏请革去他的吏部堂官之职。”

仅仅是无知人之明?徐阶在等着嘉靖表态。

嘉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表态,少顷却说出了让徐阶更加失望的话:“严世蕃举荐的人未必都是差的。譬若那个高翰文,去了浙江就并未和郑泌昌、何茂才同流台污,倒被革职关在诏狱里?一篙子扫倒一船人,镇抚司那些奴才是如何办差的?”

峰回路转,一个跟浙江官场对着干的高翰文反倒在这时变成了严世蕃的救命稻草,这也是他们谁都没想到的。

这便需吕芳回话了:“这是奴才失职,奴才这就命镇抚司放人。是否让他仍回翰林院复职。”

嘉靖:“当然官复原职。徐阶。”

徐阶本就趴在那里,这时应道:“臣在。”

嘉靖:“赵贞吉是你的学生,谭纶是裕王的门人,他们联名的奏疏就交由你票拟批答。不要在内阁拟票,带到裕王府去,把高拱、张居正也叫上,郑泌昌、何茂才如何拟决,还有胡宗宪、戚继光一干有功将士如何褒奖,你们一起拟个条陈呈司礼监批红。以示朕一秉大公。”

嘉靖的厚道之处又一次体现了出来。这种事情自然不好让严嵩亲自去办,首先底下都在盯着这个案子,严嵩把案子办得重了会让手下的严党们心惊胆战不好做事,另一方面,如果办得轻了就是无视朝廷法度,徇私包庇,无论怎么做都会招来非议。这也是当初在严府,徐阶说内阁的票拟由自己来写,都是同样原因。赵贞吉和谭伦在浙江,一个是巡抚一个是按察使,案子最后的结果要由他们来执行,让徐阶在裕王府跟几个人一起商量后做决定,清流来办严党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你们一起拟个条陈呈司礼监批红。以示朕一秉大公”潜台词是就此盖棺论定,不要指望再掀起任何波澜了。

这个结果也正是徐阶早就预料的结果,这样的结果虽然未能直接伤到严氏父子的身上,也已经伤到他们的脸上。

“是。”徐阶这一声便答得十分郑重,低着头高举双手等接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

吕芳已经从嘉靖手中接过那份奏疏,递给了徐阶。

该收场了。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今日中元,朕要祭天,你们也要回去祭祖。都退下吧。”

徐阶捧着那份奏疏本要站起,却发现吕芳来搀严嵩时,严嵩依然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启奏圣上,臣尚有二事请旨。”

嘉靖这时依然是跪着的,如此良苦用心,调鼐阴阳,再有事也不应这时还奏,背对着他,脸上巳然露出不悦:“奏。”

严嵩:“眼下大局无非两端,一是充实国库,二是东南剿倭。改稻为桑所用非几,江南织造局今年五十万匹丝绸万难织成,前方军需,各部开支均已告竭。臣奏请鄢懋卿南下巡盐,清厘盐税,充作国用。”

嘉靖脸色稍稍缓和了:“准奏!”

严嵩:“胡宗宪东南抗倭已届决战之局,臣闻报有走私刁民名齐大柱者曾有通倭之嫌,不知何人所派先今潜入军营,就在胡宗宪身边。此人倘若真是倭寇奸细,则遗患巨大,是否请徐阶和兵部一并查处?”

玉熙宫精舍立刻一片沉寂,画外音轻轻响起:“所谓通倭情节在海瑞呈奏的供状证言中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现在供状证言都已境了,严嵩却翻出此事,嘉靖心里明白,徐阶心里也明白,他这明显是在找补今日的输局。”

嘉靖眼中立刻掠过一丝精光,沉默少顷忍着答应了他:“准奏。还有吗?”

严嵩磕了个头:“臣叩辞圣上!”吕芳这才将他搀丁起来。

徐阶这也才跟着又磕了个头站了起来。

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二人这就只能躬腰后退着出去了。

嘉靖和徐阶此时吃了个哑巴亏,供词烧了,严世蕃也不再追究了,只杀了几个太监还有郑泌昌何茂才的旨意都有有了,难道还要再收回成命?齐大柱通倭一案皆由何茂才而起,留下来的人证也就齐大柱一个人。严嵩此时请旨徐阶没法说话,以后自然也就不好翻案了,况且会牵扯到严世蕃,杀了齐大柱就断了这条祸根,严嵩这一招高明。当初胡宗宪的奏疏就是送到裕王让嘉靖当面给旨意,第二集:罗龙文"阁老这个主意高。当着裕王,皇上无论给什么旨意,我们今后都没有隐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头,想让高拱、张居正他们掣肘,这时没说,往后便也不敢再说,此其二。阁老,不知属下猜得可对?"严嵩终于笑了"知大势者,罗龙文也。"与今日的场面可谓是异曲同工之妙!

书房外脚步声响了,裕王率先向门口迎去,高拱、张居正也跟在身后走到门边。

果然是王詹事引着徐阶来了。

裕王、高拱、张居正的眼睛都闪亮了。

徐阶淡笑了一下,向裕王先微微一揖:“让王爷久等了,二位久等了。”

裕王已经伸出手将徐阶搀了进来。

“浙江的奏疏呢?”高拱的性急又露了出来,“先给我们看,阁老坐一边喝口茶。”

徐阶从袍袖里掏出了那份奏疏,双手递给了裕王。

“徐师傅请坐,先用茶。”裕王双手接过便走向书案抽出了里面的供词,“高师傅、张师傅一起来看。”

三人都站在了书案前,三双眼睛都望向了裕王展开的奏疏。

徐阶在靠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了,王詹事在他面前放下了新沏的茶碗退了出去。

“这不是半月前已经看过的那份奏疏吗?”高拱已然嚷了起来,“徐阁老,海瑞昨天急递的供词呢‘,

裕王和张居正也望向了徐阶。

徐阶刚揭开茶碗正准备端碗喝茶,这时又轻轻将茶碗放下了,望着三人。

张居正最敏锐,问道:“海瑞的供词是不是被淹了?”

明朝的皇帝有一恶例,臣下上疏,若是自己不喜欢的建言,又无法降罪这个建言的臣下,便常常将奏疏留中不发。深宫如海,这份奏疏内阁和各部就再也看不见了,群臣对此称之为“淹”。

裕王和高拱也感觉到了,都紧紧地盯着徐阶。

徐阶慢慢站了起来:“不是被淹了。”

高拱:“那在哪里?”

徐阶两眼慢慢望向了地面:“被皇上烧了!”

“烧了。”一阵不知多长时间的沉寂,高拱望着窗外说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很小,像是嗓子已经哑了,接着他茫然地望向徐阶,“里边写的都是什么?”嗓音确实是哑了,是那种口腔和喉头都已经没有了津液后发出的声音。

张居正也定定地望向了徐阶。

裕王站在书案边却没有看徐阶,只是望着案面发呆。

徐阶抬起头迎向高拱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

“海瑞的毒疏里面到底是什么,总得让我们知道!”高拱用破哑的嗓子喊出这句活,脸已经憋得通红。

徐阶这时既不回话,连头也没摇,只是望着疯了般的高拱。

“不要问了。”裕王依然望着案面,声调里满是凄凉。

“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大明朝的天下苍生还管不管了!徐阁老,你总得给我们说句话,”高拱依然声嘶力竭,尽管每个字嚷出来都是那样艰难。

“我说了不要问了!”裕王竟然在书案上拍了一掌,“逼死了徐阁老,他也不能说,知道了里面写的是什么对你有什么好!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处?”说完这几句裕王已然冷汗涔涔。

高拱喉头一哽,怔在那里。

张居正慌忙过去扶着裕王想搀他坐下,裕王用两手撑着案沿,不愿坐下。

徐阶站起了:“不是我不愿说,也不是我不能说。海瑞的急递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严阁老司礼监也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

三双眼睛倏地又都望向了他。

徐阶:“昨日那份八百里急递进到宫里,皇上连封都没拆开,今天当着我们便烧了。”

这一声霹雳更响了!是因为三个人都立刻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一声惊雷必然挟着电闪要落在哪个地方,是一棵大树,还是几棵大树要被摧劈了!

裕王撑着案沿的手松了,软软地坐了下去。

张居正斟酌了好一阵子,轻声问道:“王爷,阁老、高大人,我想问几句话,可否?”

徐阶和高拱都望向了裕王,裕王:“问吧。”

张居正对着徐阶:“阁老,皇上烧的那份急递,封口盖的是哪几个人的印章?”

徐阶:“只有海瑞一个人的印章。”

张居正一怔:“赵贞吉也太世故了,谭纶为什么也这样?”

高拱立刻明白了,吼道:“不是世故,而是无耻!当初叫人家冲锋陷阵,于今我们自己的人在背后射人家的冷箭!他们不要脸,我高拱还要这张脸。这次要是朝廷放不过海刚峰,除非先杀了我!”

裕王震了一下,望向高拱:“这、这是怎么说?”

“昭然若揭了我的王爷!”高拱已然十分激动,“我大明到当今皇上已历十一帝,奉旨办案的官员审讯的供词连封也不拆便当着阁揆烧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供出里面事情的人肯定要杀,审出供词的人还逃得掉吗?这一烧,皇上不下旨杀海瑞,严嵩他们也会找茬要了海瑞的命!”

裕王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了,怔怔地望向徐阶:“皇上怎么说?会是这样吗?”

徐阶:“肃卿和太岳的担心不无道理。”

裕王:“皇上到底说了什么?”

徐阶:“天心仁慈,皇上倒是说了,这一次除了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尚农监、巾帽局、针工局几个为首的宦官绝不能饶,其他的人一个不杀,一个不抓。”

裕王喘了一口气,望了高拱、张居正一眼。

高拱和张居正依然望着徐阶,知道他的话还投说完。

徐阶:“可正如肃卿所言,严阁老不甘心。他奏请要抓海瑞放了的那个齐大柱,说是此人大有通倭之嫌,在胡宗宪身边必然酿成巨患,皇上准奏了。”

高拱:“接着下来就该抓海瑞了!徐阁老,不是晚生该说的话,他敢在皇上面前如此颠倒黑白,您老就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吗?”

徐阶:“我是不敢。供状都烧了,毁堤淹田,暗中通倭都不能提了。我还敢说什么?杀了他们两个封疆大吏,只抓了一个海瑞平反的小民,皇上立刻准了奏,我还能说什么?”

“那就叫赵贞吉、谭纶再彻查!”高拱十分愤然,“一个号称泰州学派的理学名臣,一个自称能披肝沥胆的国士!铁证如山的事情,现在弄得只能杀两个郑泌昌、何茂才,连严世蕃一根汗毛也没伤着。海瑞两次硬顶,高翰文、王用汲都愿意出来帮着,他们却卖了海瑞,羞不羞愧!”

赵贞吉是徐阶的学生,谭纶是张居正的挚友裕王的心腹。这一篙子扫下来,不只是徐阶,就连裕王、张居正都十分难受尴尬了。

徐阶闭上了眼睛。

裕王也闭上了眼腈。

张居正这时说话了:“高大人责备的是。不管有什么难处,赵孟静那里我是写过信的,而且说明了是徐阁老的意思,他一个字也没听,实难理解。谭子理为何也这样,他应该不久会给王爷一个交代。”

“那就叫他们立刻明白回个话!”高拱望着裕王,“赵贞吉那里徐阁老要亲自写信,谭纶那里太岳要写信。奸党未除,要是连海瑞都搭了进去,这个官你们当下去,我立刻辞职还乡!”

张居正:“如果真这样,我跟高大人一起还乡。”

“该辞职还乡的当然是我啊。”徐阶慢慢站起来,“可有几件事我还需禀告王爷,交代二位。一是江南织造局今年的五十万匹丝绸是织不成了,严阁老已经奏请让鄢懋卿南巡两准的盐税,为国敛财的同时不知又有多少要流人他们的私囊。老夫有负朝野之望不能扶正祛邪,但我信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一件事。至于肃卿叫我给赵孟静写信,叫太岳给谭纶写信,愚以为都可不必。赵贞吉和谭纶要是连一个海瑞都不保,他们也就连人都不要做了。眼下倒是另外有一个人我们得保。”

三个人都望着他。

徐阶:“皇上已经下旨今日放高翰文出狱回翰林院复职。此人知浙江之事甚多,严家父子对他也是切齿痛恨。太岳,你兼着翰林院学士,可以多跟他交往,将来必有可用之处。现在皇上正在等我们议出条陈,拟票呈上去。肃卿,你要还有什么责备我的话,等我回奏了皇上再来受责就是。”

“没有谁能够责备徐师傅。”裕王支撑着椅子扶手也站起了,“无需议了,高师傅、张师傅,一切都按徐阁老的意思办。至于条陈,圣意已经很明白,徐师傅遵照圣意拟票就是。皇上问及,就说浙江一案办成这样,都是我身为儿臣有负天恩,遗君父之忧,不忠不孝,有罪是我一人之罪,不要牵及实心用事的臣下。”

三人相对凄然。

徐阶更是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微臣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说。王爷,正午祭拜列祖列宗,微臣就不能恭与了。肃卿、太岳,你们身为王府师傅参与拜祭吧。跪拜时代我向列祖列宗请罪。”

张居正眼中有了泪星,悄然拿起了书案上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装好了,走过来双手递给徐阶。

徐阶徐过奏疏又向裕王一揖,转身迈出一步时竟然一个趔趄。

高拱正在他身边,急忙一把扶住了他:“阁老,高拱不才,有冒犯阁老处,阁老只当我胡说八道就行了。”

徐阶望了望他,苦笑了一下:“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该受这个责备。太岳,你来搀我一把吧。”徐阶这时确已心身疲惫已极,一下子显出了老态。

张居正连忙过来搀住了他另外一只手臂,送他出了书房的门。

果然如嘉靖所料,这件事没完,光下个旨意下面肯定不服,清流这边得靠徐阶去安抚,否则他们肯定不甘心,一定还会掀起政潮。徐阶做事知道轻重缓急,让他来说服高拱张居正再合适不过,如果他们不听那么倒下去的不是严党,会是他们自己。第二十八集:徐阶这显然是在逼自己表态了,嘉靖两眼翻望上去,想了想,开口了,却诵起了《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这首国风流传到今也两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徐阁老,朕交把快刀给你,你也杀不了许多。可该杀的朕也会杀。”“你也杀不了许多”这话已经暗含警告,徐阶怎会听不明白,所以今日才有裕王府里的这番谈话。杀了两个地方重臣,就抓了一个平民百姓,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北镇抚司诏狱小院

院门外哐啷一声铜锁又开了,走进院门的竟是那两个押送高翰文和芸娘进京的锦衣卫,进来后便站在院门两边,跟着进来的是黄锦。

午时后了,骄阳当空,院子里静悄悄的,空落落的只有那根竹竿上晒着几件已经干硬了的衣衫。

黄锦向着北面三屋望去。

中间录房是锁着的,西边那间屋的门关着,东边那间屋的门也关着。

黄锦:“人都在哪里?唤出来,到录房说话。”

“是。”两个锦衣卫答着。

一个锦衣卫快步走到录房前开了锁,侧立一边让进了黄锦,然后跟了进去。

另一个锦衣卫左右望着两间关着的屋门:“收拾了!收拾了!到中间录房来!”

东边改作厨房的那扇门开了,芸娘出现在门口,恹恹地,一向梳理得十分整洁的发髻这时有些蓬乱,一眼便认出了那个锦衣卫,直望着他。

那锦衣卫曾受杨金水之托跟她在路上同行了一个月,见她时笑了一下:“熬到头了,收拾了东西先到录房来吧。”

芸娘转身从厨房里拎出了一个布包袱,走出了门便望见了竹竿上还晒着的那几件衣服,轻轻放下包袱,走了过去,先扯下晒在竿头上的自己那件外衫。再去拿自己那件挨着高翰文衣衫的内衫时手停住了,怔怔地看了一阵子,终于掀开了高翰文那件衣服的边幅,取下了自己的内衫,折好后放回包袱里,再拎起包袱走到录房边那个锦衣卫身旁。

黄锦从袍袖里掏出了圣旨,慢慢展开:“上谕!高翰文听旨!”

高翰文这才惊了一下,撩起长衫跪下了。

芸娘眼中也闪过一道惊疑,头低着,却显然在专注地等听圣旨的内容。

黄锦宣旨了:“原翰林院修撰高翰文,实无经略之才,妄献治国之策,所言‘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误国误民,朝议痛恨,朕思痛心!”念到这里黄锦略一停顿瞟了一眼高翰文。

高翰文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却无言语,等听下文。

芸娘的眼也难过地闭上了。

黄锦接着宣旨:“姑念尔虽才不堪用,尚心存良知,不与郑泌昌、何茂才者同流台污,能体治下灾民百姓之苦。朕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祖训,免究尔罪,着回翰林院仍复修撰之职。尔苟怀报国之心,则有成祖文皇帝《永乐大典》在,经史子集,从头仔细读去!钦此。”

雷霆过后雨露突然降临,春梦醒时已经恍若隔世,而昨夜与芸娘一番龃龉,现在也猛然感到是牙齿咬到了舌头。两人都是一宿未睡,而芸娘今晨起来就再没做饭,一枕无黄粱,已是分手时。高翰文磕了三个头,高举两手去接圣旨,目光不禁望向侧面的芸娘。

芸娘:“我是镇抚司的上差从杭州押来的,要是宫里认为我没罪,我就回江南去了。”

黄锦望了望芸娘,又望了望高翰文:“扯淡!老祖宗都交代了,高翰文莫非想弃了你?”

芸娘:“公公误会了,我和高大人素丝无染,说不上弃不弃的话。”

黄锦:“你们还是生米?”

太监口不择言,高翰文和芸娘已然有些尴尬。

芸娘低下了头:“我说了,我和他素丝无染。”

“这是怎么说”黄锦有些意外,望了望门外,又回头望了望二人,“老祖宗可是打过招呼的,高翰文,你怎么想?”

芸娘不待高翰文开口连忙接过话去:“老祖宗真要可怜小女子,就请安排我搭坐一条官船送我回去。”

“出去吧,先出去吧,出去了再说。”黄锦转对一个锦衣卫,“今夜安排她到一个客栈睡一宿,她真要走,我也要请示了老祖宗再说。”说完走出了录房。

芸娘身子虽依然虚弱,已经提起了包袱,跟着走了出去,再没看高翰文一眼。

一个锦衣卫跟出去了。

另一个锦衣卫看着高翰文:“高大人也快拿了东西走吧。”

高翰文再抬腿时才蓦地觉得脚下又沉又软,几步路竞如此漫长,走到门边,满目日光,只看见竹竿上晒着的自己的那两件长衫。

高翰文此时心里恐怕是五味杂陈,夜里不该跟芸娘拌嘴,也不该这般无端猜忌。从浙江杨金水和沈一石到宫里吕芳,黄锦,一直都在努力撮合他们这一对。第二十二集:吕芳这时再不看他们,只虚望着前方那扇门“老天爷只要让你活,一辈子是活,一年是活,一天也是活。我那个干儿子要说坏比谁都坏,要说好比谁都好。让你们来之前他就绐我写了信,说你们两个是天下最般配的。”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他说这个话我听得懂。做了我们这号人这一辈子缺的就是这个,羡的也是这个。有时还真望别人般配。高翰文,你是个最聪明也最糊涂的人,咱家教你一句,芸娘并不辱没你。不要想过去,也不要想今后,只要还活着,就在这所院子里跟她过好当下每一天。”吕芳的话高翰文没有听进去,当然这一番挫折也让他成长不少!

西苑司礼监值房

从北镇抚司诏狱出来,黄锦径直去了玉熙官复旨,回奏高翰文已经放了,又找了个空隙在大殿门口悄悄将芸娘要回江南的事向吕芳说了,吕芳叹了口气,吩咐让芸娘搭乘抓齐大柱的锦衣卫官船同去。

这一路差使办下来已是酉牌时分,当夜又是黄锦当值,气也没得喘,满身臭汗又来到了司礼监值房。

下午当值的那个孟姓秉笔太监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辛苦。”

黄锦取下了帽子,一个当值太监连忙接了过去。

黄锦自己解着身上的袍子:“差使耽误了,让孟公公多当了半个时辰的值,明儿我也替你多当半个时辰,你赶紧去吃饭歇着吧。一身都臭了,快打盆水来!”

那个当值太监替他挂好了袍子立刻奔了出去。

那孟姓秉笔太监脸上笑着:“宣个旨去了好几个时辰,一准是把那个高翰文送回家了。黄公公,忝在同僚,咱家服你的为人,可也劝你一句,在这里当差,也不能太菩萨心肠了。”

当值太监已经端着一盆水搭着一块面巾进来了。

“罪过。”黄锦已然脱掉了内衫,让那当值太监在身上擦着,“做了我们这号人想修成菩萨,十辈子以后的事了。救一条命算一条命吧。”

那孟姓秉笔太监一向以沉默寡言见长,今天已是多说了很多话了,这时不再接言,只说道:“那我走了。”

黄锦:“慢走。”

孟姓秉笔太监走了出去。

“我自己来吧。”黄锦待那当值太监擦了后背,在面盆里又绞了面巾,便从他手里把面巾拿了过来,自己擦脖子和前胸。

“你出去。”陈洪的声音在背后传来。

那当值太监慌忙低头退了出去。

黄锦的手停了一下,接着顾自擦着身子:“陈公公还不歇着?”

“你不也是一直没歇着吗?”陈洪反问一句,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黄锦已然知道他要找什么茬了:“嗨。难得晒个太阳,也就宣个旨跑个腿罢了。司礼监的事第一是老祖宗,第二便是你陈公公,当家的是你们,我们歇着不歇着都这样。”

“可不一样。”陈洪说这话时脸色已经不好看了,“从成祖文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铁规矩,镇抚司归首席秉笔管,我现在就当着此职。今日你去镇抚司,连个招呼也不跟我打,又说我是个当家的,又把我的家给当了,黄公公,这又怎么说?”

“原来说的是这回事,我赔罪。”黄锦一边说着,一边照旧去绞面巾擦身子,“可当时主子万岁爷给老祖宗下了旨,老祖宗一出殿门就看见了我,叫我去宣旨,说是立马放人。我要再来请你陈公公的示,便违了丰子的旨。没办法,只好先破一破规矩。陈公公要问这个罪,我认了就是。”

“上有主子万岁爷,下有老祖宗,我敢问你的罪?”陈洪早就摸清了底细来的,也知他会拿上头来压自己,这时并不动怒,“可镇抚司那边向我报了,主子的旨意里只说放高翰文,没说放那个女的。现在那个女的在哪里?”

黄锦:“陈公公这个责问我倒真听不懂了。主子的旨意里是没有说放那个女的,可当时抓高翰文的旨意里也没说要抓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是陪着高翰文进的诏狱,今日既有旨意放高翰文,当然一并放了。这也有什么错吗?”

陈洪眼中露出了凶光:“江南织造局的事,沈一石的事,全在那个女的肚子里装着,你放了她,是想替杨金水开罪,还是怕她抖出其他人什么事?”

黄锦:“在江南织造局伺候杨金水的人多了,跟沈一石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莫非就这条理由都要抓起来?陈公公,浙江的事已经够让主子万岁爷烦心了。老祖宗也不是没打招呼,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镇抚司归我管!”陈洪终于被激怒了,在茶几上拍了一掌站了起来,“你们今天少了一事,日后事情就都在我头上。那个女的是你放的,我给你面子,你立马给我把她抓回诏狱。”

自从半个月前吕芳发去守永陵,陈洪便露出了曹操模样,黄锦便从心里跟他划地断义了,上回治了他的心腹,便知道这场架迟早要吵,今天被他逮住了这个理由,不吵也收不了场了。迟吵是吵,早吵了今后见面也就再不用热不是热冷不是冷了。打定了这个心思,黄锦上身这时还光着,干脆扯开了裤头,将面巾伸进去擦着:“多谢陈公公给我面子。可这个差使是主子下给老祖宗的,要给面子陈公公还是去给老祖宗面子吧。”

“你要拿老祖宗来压我!”陈洪一把抓去,五指罩住了茶几上的茶碗,手哆嗦着直颤,“老于告诉你,我认干爹的时候,你还在酒醋面局搬坛子呢!给脸不要脸,你去还是不去?”

黄锦:“我是不要脸,总比戏台上曹操那张白脸好些。”

“你说谁是曹操?”陈洪哪里还能再忍,抓起茶碗狠狠地向黄锦身边那个面盆砸去。

这一下砸得好重,茶碗砸在面盆里,穿过水面仍然碎成几块,茶碗里的水,面盆里的水一齐溅了出来,把黄锦那条裤子溅得又是水又是茶。

紧接着,黄锦一脚将面盆向陈洪方向踢去。

一面盆的水连着那只面盆飞向陈洪,陈洪想退又被身后的椅子挡住了,那面盆直砸在脚边,一身的袍子上也立刻全是水,全是茶。

“反了你狗日的!”陈洪咆哮了,扑了过来,劈头扇向黄锦。

黄锦这时上身光着,手还提着裤子,无法还手,只得将头一闪,这一掌划下来还是落在他的肩颈部,立刻红了。

黄锦飞快系好裤子,双手抓住了陈洪的袍襟,往后推去。

陈洪被他推得退了好几步,也伸手来抓黄锦,苦在他上身没有衣服,这一抓只在他肩胸部抓出了几条血痕,自己却已被黄锦推倒在椅子上,紧紧按在那里。

陈洪便来抓黄锦的脸部,黄锦早有防备,头一低狠狠地向陈洪的胸口一顶,这一下连人带椅子往后翻倒了。陈洪仰面被压在地上的椅子上,黄锦兀自紧抓顶着他不撒手也不松头:“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打吧,打呀!”

从陈洪一进来开始吵,门外的当值太监早知大事不妙,已有人去追回了刚离开的那个盂姓秉笔太监,这时盂姓秉笔太监在前,几个当值太监在后都奔进了值房。

孟姓秉笔太监:“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黄公公快撒手!还不快拉开了!”

几个当值太监慌忙奔了过去,使好大劲才拉开了黄锦。

黄锦被两个当值太监拉着站在那里喘气。

陈洪兀自仰面躺在椅子上喘气。

孟姓秉笔太监亲自过去了:“快,扶起陈公公!”

几个人一起连椅子带人扶了起来,陈洪已是面色煞白,被孟姓秉笔太监扶着在那里大口喘气。

孟姓秉笔太监真是急了:“还不扶黄公公出去!”

“别拉我!”黄锦兀自在那斗气。

盂姓秉笔太监跺了下脚:“黄公公,不为自己想也得替主子和老祖宗想,你想气死万岁爷和老祖宗吗?走吧!”

黄锦摔开了扶着他的当值太监,光着上身,一把抄起椅子上的衣衫冲着走了出去。

孟姓秉笔太监低声问陈洪:“陈公公伤着没有?我去唤太医?”

陈洪喘息渐定,在那里出了好久的神,突然冒出一句:“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有谁透露一个字立刻打死。”

又是陈洪,前面因为杨金水两个人已经干上了,依照陈洪的性格,这口恶气肯定早晚要出。先是杨金水身上立功的机会没有了,接着吕芳回来自己的掌印梦也碎了,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第二十八集:走到门边,芸娘又站住了,没有回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难得的古琴,你若喜欢就留下,你要不喜欢就烧了。”当时来找两个人谈话的既是陈洪,他都准备把芸娘放了,今天的这番发难铁定不是冲芸娘来的。吕芳想护着高翰文和芸娘,司礼监肯定都知道,陈洪现在还不敢直接跟吕芳作对,就是要找黄锦的晦气。嘉靖亲自下旨放的高翰文,芸娘是自己主动跟随过来照顾高翰文的,身份本来就不是钦犯,拿什么罪名抓她!陈洪也算有本事,拿一个借口逼住了黄锦,黄锦不听他的就是违规操作,黄锦真把人抓回来就成了变相抗旨,把黄锦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最搞笑的是,陈洪自己就管着镇抚司,真要抓人他一句话就完事了,哪里需要让黄锦去跑腿,况且他陈洪把人抓了是打嘉靖的脸,司礼监的位子先不说,性命只怕都难保住。上一集太监们打架,这次陈洪亲自出手,又是自己唱白脸,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跟泼皮无赖一般,辛辛苦苦建立的威信两次打架威严扫地,脸面无存。他陈洪不要脸,嘉靖和吕芳要不要脸,朝廷要不要脸!

东便门外通惠桥码头

京师九门每季早晨开门的时辰都不一样,视天亮而定。冬令开得最晚,夏令开得最早。今日七月十六,寅时初天便亮了,城门也就开了。尤其东便门,是京师唯一的水路城门,由北京南下的各部官船都由此启航,因此这座城门比另八座旱路城门都要早开两刻,以便陆续发船。

按规矩,只要有宫里的船要走,各部的官船都得靠后让行。北镇抚司直属司礼监,干的又是钦案的差使,历来见官大三级。可今日北镇抚司那条小客船这时却毫不张扬地停在远离码头的岸边,在曚昽曙色中既没有挂灯笼也没有打旗号,而那两个押高翰文和芸娘进京的锦衣卫这时也都换上了便服,虽站在船头,旁人也不认识。

在离这条船约十丈的杨树下却有个人静静地站着,怀里抱着一张琴囊,手里提着一只包袱,只有他在关注着这条即将南下的船只。此人便是高翰文。

“来了。”站在船头的一个锦衣卫望着城门低呼了一声。

两个锦衣卫疾步走过跳板,向岸上迎去。

两只小轿,八个人抬着,十六条腿飞快地奔向这条小船。

前面的轿停了,后边的轿也停了。一个锦衣卫连忙上去掀开了前边轿子的轿帘,穿着便服的黄锦从里面出来了,向四周张望了一轮:“没有找茬的吧?”

那个锦衣卫被他问得一愣:“没有呀,谁敢找咱们的茬。”

黄锦这才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孟浪了,他头天下午跟陈洪打架的事外面怎么会知道,自己是担心陈洪派人来抓芸娘,便一早亲自来送了,两个锦衣卫当然不知道这层底里。想到这里,黄锦自己苦笑了一下:“没有就好。这个人可是老祖宗打了招呼的,一定要送回杭州。上船吧,即刻走。”

另一个锦衣卫这才走到后边的轿前掀开了帘子:“下轿吧,上船了。”

芸娘拎着那只布包袱从轿子里出来了,走到黄锦面前深深一福。

黄锦望了望两个锦衣卫,两个锦衣卫会意走了开去,同时向几个轿夫挥了挥手,轿夫们也都走了开去。

黄锦从袍袖里掏出两个封套,望着芸娘:“一张是司礼监的文牒,拿着它哪个官府衙门也不敢找你的茬。一张是银票,老祖宗给的,回到杭州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下,不要再惹麻烦。”

芸娘真正没有想到太监里也有这般好人,而且是令天下人听着都害怕的老祖宗和黄公公,那泪花直在眼眶里转:“老祖宗和黄公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值得…”

黄锦;“杨金水是老祖宗最亲的儿子,也是我最铁的把子,他作的孽就算我们替他偿吧。不要想多了,朝廷的事,宫里的事也没有那么多缘由。”

第二十八集:芸娘“太监也是人,就因为他欠了太多的债,是债都要还。”

“哎!”一个锦衣卫突然发出了喝止声。

黄锦转头望去,芸娘也循声望去,二人都是一怔。

高翰文提着个包袱被那个锦衣卫挡在五丈开外。

高翰文先是深望着芸娘,芸娘已经低下了头,他又向黄锦望去:“我来送个别,请黄公公恩准。”

黄锦望着芸娘低声问道:“见不见他?”

芸娘声音更低:“黄公公要是愿意,就让他过来。”

黄锦朝那个锦衣卫挥了下手,那个锦衣卫让开了,高翰文走了过来。

黄锦也不看他,自己踱着步走到了岸边。

高翰文走到芸娘面前约二尺处站住了,先放下了那张琴囊,又放下了包袱,向她深深揖了下去。芸娘别过了头,原来就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高翰文揖后双手一直抱在胸前,头也依然低着:“我本不配来送你,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借用嵇康那句话吧。”说到这里他喉头已然哽咽了,费劲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广陵散》从此绝矣’…”说完拿起了地上的琴囊和那个包袱,咽进了那口泪水,沉默少顷,平静了声调:“从此我也再不会弹琴了,包袱里是我记的一些琴谱还有昨日买的几件衣服,这些你要嫌弃都可以扔到河里去。只是有几封书信,是我写给海知县、王知县的,拜托你转交他们,报个平安吧。”

芸娘背着他揩了泪,转过头去双手接过了琴囊也接过了包袱:“书信我会转交,琴和琴谱就算我帮你收着吧…”说到这里两眼深深地望着高翰文。

深通琴道的人都知道那句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高翰文心中的弦被芸娘猛地一挥,震颤不已,开始还怔在那里,望着她期待的目光,终于完全明白了,竟下意识地深点了下头。

芸娘立刻又捎起了自己那个包袱,径直向客船走去。

两个锦衣卫也立刻走向黄锦向他单腿跪别,黄锦一挥手,二人也疾步向客船走去。

跳板收起了,船篙一撑,橹桨摇了起来,那条客船慢慢离岸而去。

黄锦转身钻进轿内,两只小轿飞快地向东便门而去。

这里只剩下了高翰文,还在望着那条渐渐摇向河中的客船。

突然码头那边响起了巨大的铳炮声,高翰文注目望去,目光立刻呆痴了。

——一条偌大的官船在码头上启航了,高高的桅杆上赫然挂着几面大旗,船头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绣着“总盐运使司”,船尾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绣着“都察院”,正中桅杆的一面大旗上只绣着一个偌大的“鄢”字。

大船的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的船队。

画外音:“一场轰轰烈烈的倒严政潮,就像这条秋季京杭大运河平静的水流,只在水面泛起一层微澜,栽着不倒的严党,载着天下苍生的苦难和无数人的失望又从京师顺流南下?。”

一群人的辛苦终究还是没有白费,两个有情人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1

杭州大运河码头

火把,船队,满舱的粮袋!都是双桅船,前一根桅杆上挂着“浙江布政使司”的大灯笼,后一根桅杆上挂着“军粮”的大灯笼!

每条船上都站着护送军粮的兵士。

在紧靠码头的那条船上,海瑞把袍子的一角掖在腰带上,袍袖也挽得高高的,正和船工一道,将遮盖粮袋帆布上的一根粗麻绳穿过舱边的铁环紧紧一勒,打好了最后一个结。

王用汲从船的那头走过来了:“也就这么多粮了,发船吧。”

海瑞拍了拍手掌:“锥心。十年倭患,毕其功在此一役,眼下却只抄出这么点赃财,十船粮也就够前方将士吃不到十天。”

王用汲总能把苦地当做乐天,笑了一下:“那就让前方慢慢打,我们慢慢查。前方多打一天,你我的钦差就多当一天,前方多打一年,你我在杭州就多待一年。一边查赃款,一边游西湖,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到的美差。”

海瑞早已习惯了王用汲这般笑谈人生的做派,特认真地问他:“你说新的旨意下来,会不会让我们立刻查抄郑泌昌、何茂才藏在另一些官员家里的赃财?”

王用汲:“那才是一注大财,可都是严家和京里大员在浙江的分子。要是有这样的旨意,胡部堂这一仗也打赢了,朝堂清流这一仗也就打赢了。”

海瑞神情沉郁了下来:“那严党就不会让胡部堂打赢这一仗。也就一两天见分晓的事,全看皇上圣明了。发船吧。”

王用汲大声嘁道:“发船!”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跳板,走到了码头上。

“发船!”

“发船!”

各条船上都传来了号令声。

今晚恰好是顺风,每条船的帆篷都拉起了。接着是收跳板,撑竹篙,粮船离了岸,帆篷便饱吃着风,向下游驶去。

码头上只剩下了一小队二十余名执着火把的兵士,站在两边。海瑞和王用汲踏着石阶向上走去。

蓦然,他们望见码头顶上两盏灯笼,灯笼中问站着身穿便服的赵贞吉和谭纶。

海瑞和王用汲的脚步同时停住了,对望了一眼。

码头顶上,赵贞吉从身边的亲兵手里拿过灯笼:“将那盏灯笼给谭大人,你们还有下面那些兵士都到四处去警戒。”

另一个亲兵立刻将灯笼递给了谭纶,接着向码头两旁的兵士喝令道:“撤到四周,远处警戒!”

码头两旁执着火把拄着长枪的兵士立刻听令转身跑离了码头,在码头的四周分散站了。

赵贞吉和谭纶各打着一盏灯笼,踏着石阶向海瑞和王用汲走了下来。

四个人在码头石阶的中部碰面停住了,海瑞和王用汲揖了下去。

今日赵贞吉的神态与往日显然不同,目光中透着重重深忧,嘴角边却挂着无奈的笑容:“不必多礼了,有要紧事跟二位商谈。靠水边去说吧。”一边说一边还伸出另一只手让了让,接着打着那只灯笼率先向码头靠水面处走去。

海瑞和王用汲同时望向谭纶。

谭纶知他们要问付么,点了下头:“下面去谈吧。”

三人共着一只灯笼,跟着走了下去。

赵贞吉:“坐,请坐。”招呼着自己先在水面前的石阶上坐下了。

“坐吧。”谭纶也坐下了。

海瑞和王用汲便在他们身后那级石阶的两侧坐下了,望着二人的头背,望着他们用手搁在膝上那两盏灯笼发出的光。

两盏灯笼照着黑沉沉的水面映出不到一丈方圆的渡光。

“朝廷的旨意下了,天黑前到的。”赵贞吉的背影。

王用汲望向海瑞,海瑞只盯着赵贞吉。

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斩立决,家财悉数抄没。”

又是断句,海瑞和王用汲默默地等他说下去。

赵贞吉:“赵贞吉、谭纶、海瑞、王用汲一干钦案人员尚能实心办差,查办江南织造局、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贪墨巨案,颇有劳绩,着立刻将浙案具结呈报朝廷,内阁会同司礼监论功叙奖。”

“什么劳绩?什么功奖,”海瑞低沉的两问,掠过黑沉沉的河面,荡起一片回声。

王用汲低下了头,谭纶也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这一次赵贞吉也沉默着,好久才答道:“问得好。我已经写好了请罪的奏疏,可你们不应受连累。刚才跟谭子理商量了,我们俩另外还联名上了一道奏疏,保举海知县出任曹州知州,王知县出任台州知州。小人气长,君子也不能气消。”

谭纶立刻接言了:“朝廷要是不准这道奏疏,我和赵中丞一起辞职。”

如徐阶所料“赵贞吉和谭纶要是连一个海瑞都不保,他们也就连人都不要做了”,旨意一下来海瑞是不用保了,还直接要高升,只是这绝非海瑞本意,追查赃款,拿办严党才是他心心念念想做的事,前面已经交待了,审案的时候郑泌昌何茂才主动招供,家财根本没有多少,抄家抄不出来什么结果,现在的军需只够十天,作为筹措粮草和办案主要负责人的赵贞吉肯定要主动上奏折请罪了。

“多谢赵中丞和谭大人的保举。”海瑞刚才还近乎低吼的声调现在显出一派苍凉,“但不知让我们出任知州后还能为朝廷为百姓干什么?”

赵贞吉:“当务之急是为胡部堂前方抗倭筹集军需。秋后了,再苦一苦百姓,将今年该收的税赋,尤其是桑户的蚕丝税收上来。军国大事,百姓也能谅解。”

海瑞站起了:“那么多赃款不去查抄,还要再苦一苦百姓……赵中丞,谭大人,这几个月海瑞作为你们的属下多有不敬,屡添烦扰,今后再也不会了。曹州知州我是绝不会去做的,淳安知县我今晚就写辞呈。母老女幼,家里那几亩薄田也该回去种些稻子了。”说着便转身撩袍向码头上走去。

“刚峰兄!”谭纶倏地站起来。

海瑞暂停了脚步。

谭纶将灯笼递给王用汲,一个人走了上去,面对着海瑞:“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鄢懋卿南下巡盐了,第一站就是浙江。你就不想等等他吗?”

海瑞一振,也望向了谭纶:“子理兄你以为大明朝还有利剑吗?再利的剑握在你们手里也不过是一把生锈的刀。说话难听,请多包涵。”拱了下手提袍又走。

谭纶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袖:“你怕严党了?”

海瑞慢慢又转过头望向了他:“子理兄真敢说话呀。想留我也行,你们奏请朝廷让我到江西去,到严嵩的老家分宜去当知县,你去江西当按察使,可否?”

谭纶被他的话逼住了。

海瑞轻轻拿开了他的手,声音却有意大了,为让下面的赵贞吉也听到:“我的辞呈望赵中丞和谭大人不要再压!”

说完这句海瑞再不回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码头之上。

谭纶慢慢转过了头,望向依然坐在那里的赵贞吉。

赵贞吉慢慢站起了,王用汲也跟着慢慢站起了。

突然,赵贞吉将手里的灯笼往河里一扔:“回府!”

海瑞之痛实难名状,第一次费尽心机套出来何茂才的口供,第二次又搜集证据打压翻供,其中付出的心血和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满指望能把浙江的严党掀个底朝天,没想到最后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朝局之复杂不是一个知县能领会的,可是赵贞吉又无法言明。作为一省的最高长官,赵贞吉跟当初的郑泌昌一样,不是没有权力,而是不能罢免海瑞。郑泌昌当初面对的是高翰文,王用汲,海瑞作对三人组,他要是真把人直接罢免了,得罪的就是裕王和严世蕃,两边不讨好。今日赵贞吉面对这么一个抗上的知县,他如果罢免了,先不说这是裕王亲自给吏部举荐的,他让朝野怎么看自己,怎么跟清流交待。审问出重要供词的人是海瑞,如今赵贞吉要参海瑞,以后清流谁还敢像海瑞一样卖命去追查严党,还有严党会不会发觉清流有内讧,抓着这个时机做文章!这些海瑞想不了这么多,单赵贞吉却不得不顾虑,还有真的把两个人派往江西就是彻底没有回旋余地,要斗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了。赵贞吉的性格胡宗宪都清楚,向来不喜欢不听话的部下,却偏偏碰上海瑞这个处处挑事的刺头,内心的愤懑和憋屈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