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是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他车骑的很慢。傍晚时分骑行在这条路上,夕阳的余辉斜晖静如流水,仿佛洗去了尘世的嘈杂,让人感觉万物安详宁静,别有一种惬意。他很享受在晴天的傍晚时分骑车缓缓行走在这条路上,夕照下远处的山川、田野和树木簇拥的村落都笼罩在淡蓝色的烟尘里,迷朦,苍茫,有一种落寞萧索的况味。他慢悠悠地踩着脚踏板,任车迹弯曲成“S”形。有时真想停下来,在路边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上片刻,在暮晚的宁静中,理一理有些迷乱的心绪。

再过几分钟,说不定他就能在前面的路段远远望见她了。这样想着,他的心更迷乱了。他不急着赶路,可不单是为了欣赏这黄昏时分的景致,而是为了要在路上与她“邂逅”。这是她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她家住镇上,在十里外的乡村小学教书;他家住村里,在镇上一家电器修理铺当学徒。这几个月来,周一到周五,除了早上他走得早,在来回的路上他们应该每天都有一次交错,他已经在这条路上与她“邂逅”过几次。但她并不常常骑车,回家的时间好像也忽早忽晚,并不固定,所以“邂逅”的几次都能算好运,而更多的时候是落空。

他希望今天自己能再交个好运。天气这么好,她应该会骑自行车吧?她骑车的姿态很优雅,神情专注而沉静,灵巧轻柔地摆着车龙头,躲避路面上凸起的砾石,只是在碰到熟人时会微微显出讶异的神情,然后莞尔一笑,稍稍放慢车速,与对方打个招呼,便又头也不回地赶自己的路。这是第一次在路上与她“邂逅”时的情景,当然她一定不会想到,这种“不期而遇”,其实是他精心筹划的。也许她到现在也没有想到,他们所有的“不期而遇”,也都是预谋已久的。每次碰面,他都刻意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装着也很意外,在与她打招呼时既不冷淡,也不热情,车速控制很有分寸,生怕稍有出格而泄露他此刻激动难抑的心情,进而是所有这些“邂逅”的真相,就像与他擦肩而过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熟人。当然,她对他也是一样的。

她对他也是一样的。不同在于,他是刻意装出来的,她却是自然而然。他在她眼里的确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熟人,或者其实连熟人也算不上,只能算不那么陌生。于他,每一次“邂逅”都宝贵无比,都要在很多次“落空”之后才会偶尔有一次。而于她,“邂逅”这个词肯定是不能用来形容他们这种平平常常的碰面,那只不过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行程上的交错而已。他的身影不会在她心里停留片刻,便转眼就被路面上凸起的砾石覆盖了。而她的身影,她的神情,每一丝微小的动作,却都在一交错的瞬间刻进他的心里,当她从他身边滑过去的时候,刚才的一瞬就会像放电影一样在他心里清晰逼真地循环播放,一遍又一遍。直到走出很远,他才敢回头望一眼她已远去的背影。

他曾幻想着有一天在半路上遇到她时,她的车正好出了故障,最好是脱链了,因为这是他手到擒来的。若真是这样,他就可以稍稍摆出热心的样子,帮她把链条上好,当然动作要潇洒麻利,不能让她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然后――她会向自己道一声谢,很真诚,但估计不会从此对他刮目相看,所以不能指望搞出什么下文,但至少修车的这个过程会自然延长她在他身边停留的时间,应该也会稍稍加深一些他们的“交情”。

可是她那辆如她本人一样俊秀的红色自行车却一直运转正常,从没有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因此这幻想终究没有变成现实。他实在想不出其它可以自然接近她的办法,他与她太不相干了,仿佛今生注定只能是陌路,这真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事。他挤不进她的生活圈子,因而这个圈子里的一切――哪怕是她邻家的一只小狗,都要比他幸运的多。他曾远远看见她带着一群小学生在学校操场上做游戏,当时立即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他也曾远远看见她和一个秃了顶的老教师一起有说有笑地回到办公室,就像两个邻居那样融洽而随意,心里不免冒出一股酸楚:那些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光明正大接近她的男女老少,懂得和她在一起的意义吗?不,他们不懂得,看不出他们中有任何一个人对能和她在一起而感到有多高兴。她在他心里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而在他们眼里,也许她也就是无关紧要的一个熟人。然而恰恰是他这样一个哪怕只是与她擦肩而过也会激动万分的人,却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机会与她接近。

她应该还没有男友。学校的老师多半是一些老朽,没有年轻的男性。不过这只是他所看见――他也实在太少有机会看见。而更多他没看见的,就不得而知了。她那么可爱,理应会招来一大批男孩追求。或许其实她已经有了男友,只是不在他视线以内罢了。而假使是有了,或假使是有人在追求,那么毫无疑问,那男孩一定比他优秀的多。他想,一个男孩如果不是对自身条件有十足的自信,应该没有勇气向她表示爱慕。现在他只能假设这个情敌并不存在,可是,即使并不存在,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即使她的确还没有意中人,也丝毫不意味着她会多看他一眼,他绝望地想。第一次在路上与她“邂逅”,她还稍稍放慢了车速,后来几次,她虽仍像以前那样笑意盈盈与他打个招呼,却没有减速的意思了,仿佛他不过是路边一棵奇貌不扬的歪脖子树,起初让她有些讶异,后来就熟视无睹了。这样想着,他的心绪变坏了,忽然觉得这精心策划的“邂逅”荒唐至极,只不过就为了那一瞬间的擦肩而过,他得像演戏一样一次次伪装自己。他为自己与她擦肩而过时升腾起的激动心情感到可悲又可耻。

悲哀,真是悲哀,他的青春,他的人生原来是这样卑微和凄凉。现在他觉得最大的不幸不是他与她隔着太远的距离,而是他对她的无可救药的爱。这爱有时是甜蜜的,但更多时候是苦涩,是欲罢不能,是他想要掐死自己而使不上力的深深无奈。他恨自己不是骄傲的高富帅,他更恨自己没有豁出去的勇气――有时他真想横下心来,在路边的田野采一把野花,然后在她下班回家的这条路上拦住她……

但后果呢?如果他真这样做了,最大的可能是,她会觉得他疯了,她会像躲避一个疯子那样不再给他任何“邂逅”的机会――“邂逅”本身也会被识破而暴露其可耻。不用置疑,他的表白将是灾难性的,他会因为不自量力而受到她最深的鄙夷。而那鄙夷的冷眼,果真是可能把他杀死……

是的,一切都只能深埋在心底,或许永远就只能埋藏在心底,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至于连与她现在的“关系”也失去。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自己陷入更大的悲剧。也许马上就要遇上她了,他还会像以往每一次那样激动万分,又很得体的装着若无其事;也很有可能运气不佳而再次落空,一路上都不见她的影子,得精心策划下一次相遇……没有别的选择,这既是他的爱情的开始,也是他爱情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