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徐庆买的是中午的高铁票。
他家所在的北方县城离深圳有2000多公里，高铁要跑8个小时。这时候，徐庆就坐在高铁车厢里，呆呆看着窗外，水塘、河流、树林、粉墙黛瓦一闪而过，又不断地涌来。对面座位上，一名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拿下双肩包，从里面掏出个苹果，用手上下左右抹了抹，就咔吃咔吃啃起来，苹果的香味和咀嚼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漫延。徐庆的大脑松一阵，紧一阵，空白一阵，活跃一阵，虽然是自己的选择，但他还是着相了，有个问题他一直摆脱不掉：自己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那天晚上，徐庆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盯着白花花的墙壁，心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他也是家里的独苗，寄托着父母所有的期待，跑这么远上班已经有很多愧疚，怎么还能倒插门呢。俗话说的好，莫耕丈人田，处好了还行，如果处不好，他怎么办?最重要的是他有他的梦想和抱负，他想学有所用，能在合适的位置丰富他的知识、施展他的才华，能像雏鸟一样闯出属于他的一片天。去种果树？想都没想过，不是又倒退回去当园丁、果农了吗！
她说完话，就低下头看着膝盖上裙子的淡色花纹，不再吭声。虽然有千般不舍在血液里流淌，万般感情在身体里汹涌，但她忍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她清楚，这对徐哥来说，是一个沉重的选择，决定什么样的婚姻和生活，她没办法给出答案。沉默了将近五六分钟，她清了清嗓子，稳住有点颤抖的肩膀，低声说：徐哥，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徐庆感觉的到，这次关门的时候，她比往常都慢、都轻柔，似乎门一关上，就隔开了两个人的世界。
几天后，徐庆走了。
他没有给她道别，在一个霞光铺满西面天空的傍晚，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了这家工厂。他无法面对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无法装出对她的哀怨漠不经心，更厌倦了做一个流水线上冰冷的机器人。
徐庆的学识和才华还是让人放心的，不到两天，他就找到了新的工作。这是一家国有企业在深圳的分部，负责一段地铁工程的建设，和他所学的专业正好对口。这家公司离他工作过的工厂有一公里多，每天里面的人都忙忙碌碌、紧紧张张，但是莫名地，他很喜欢这样的状态，和很多年轻人不一样，他喜欢忙得不可开交，喜欢张弛有度，干活的时候就要让身子里燃起激情，全神贯注，这让他感觉到充实、满足和生命的意义。
徐庆其实早就留意这家公司，每次从马路对面经过的时候，他都深深地往这边看几眼。深圳的天蓝的耀眼，街道上绿树掩映，花团锦簇，非常的干净，这家公司的驻地就在一排榕树的后面，蓝色的围挡整齐地和树木并排而行，临时工房有两层，皆为红顶白墙，依山势建在一个山坡平台上，院子中间人工砌筑成一个水池，里面假山流水，水植锦鲤，汇聚着周遭的天地灵气。院子里急匆匆走着人都穿着蓝色的工装，身形矫健，脸庞黝黑，说话嗓门很大，带着一种坚定的冲劲和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有时候，几名员工从带有信息识别的大门走出来，像小跑一样，和他擦肩而过，走向不远处的百货商店，不知道是谁说件有趣的事，几个人大笑起来，互相揶揄着，你追我赶，走得更快。这让徐庆很亲切、很温暖，就像白米饭里忽然倒进来黄豆或者小麦，让生长于北方的他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从工厂离开的第二天一大早，徐庆走进了这个不一样的大院。进来的时候，他在门口保安那里登记了自己的姓名、电话和事由，保安大哥听说他是大学生来找工作的，消瘦的脸上绽放出了笑意，热情地指着山坡上的房子说，一楼右边第二间是综合管理部，可以先去那打听一下情况，看项目要不要人。下面的事情可以说是一路绿灯，顺利的出乎他的意料。他人长的壮实、憨厚，学得的机械设备，本科学历，还在某个设备操作比赛中获得过名次，有着这些硬指标，项目经理说不错，党支部书记说挺好，主管盾构施工的副经理举起粗糙的大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圆，OK。
项目经理姓常，叫常如松，人如其名，常经理身材挺拔高大，一头寸发，眼睛不大但犀利有神，因为常年在隧洞里工作，少见阳光，常经理的皮肤有一种病态得白。这时候太阳已经超过了屋顶，将大院照得明晃晃一片，房前屋后的花草生机勃勃。徐庆从卫生间出来，正准备去项目人事部门办用工手续，看到常经理向他招手：“小徐，来我办公室。”“好的，常经理。”徐庆快步走过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前面办公，后面住宿，外带一个卫生间，办公桌上堆放着图纸和书籍，桌子前面围着半圈沙发。
“小徐，座。”
“好的，谢谢常经理。”
“来，我给你泡茶，咱们聊聊。”
“常经理，不用麻烦了，我不渴。”
常经理把电水壶里注满水，烧开，用热水将茶杯洗了一遍，然后泡上茶，倒掉水，再冲上热水。常经理将金黄色的茶水倒进徐庆面前的杯子里，一股带着涩味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让徐庆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小徐，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常经理。”
“你对工作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想法？”
“最好能专业对口，我感觉我们这个环境很适合我，我会努力工作，不辜负公司对我的信任。”
常经理将腿稍稍分开，身子坐正，看着徐庆说：“我们的工作可能和你想得不一样，有点特殊，常年在地底下，很辛苦，很枯燥，很有挑战性，但是钻进去了，也很有趣味，很有成就感，只要你体现出了自身的价值，成长也快。”
“我会好好干的，请常经理放心。”
“还有一点就是，你有一个3个月试用期，满足公司的要求了才能算是正式职工，我们还要给公司打报告，走相关的人事程序。要多跟师傅学习，和大家搞好关系。”
“好的，我会的。”
从常经理屋里出来，徐庆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感觉天变得更蓝了，他暗暗对自己说：小子，要争气啊！
人事部门和项目综合管理部是一个办公室，三四十平米的房间被隔成几个小格子。给他办手续的女孩叫余馨，穿着件短袖工装，大骨架，短头发，说话声音甜美悦耳，像春天的百灵。男取楚辞，女取诗经，余馨，好美的名字，来自哪首诗词呢？徐庆虽然是理工男，但对古诗词也有狂热的喜爱，上学的时候还加入过诗社，在校报的“诗苑”栏目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莫不是来自苏轼的《芙蓉城》：俗缘千劫磨不尽，翠被冷落凄余馨。
“徐同学，欢迎你的加入。”余馨打断了他的神游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