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圖這個燈泡，119 年前點亮，晝夜不停，現在還亮著。
這麼厲害？哪家產的？
廠家早都倒閉了。因為產品質量太好。
商人都愛說「質量是企業的生命」，那是哄我們消費者的。其實他們商學院內部有一課「質量要了企業的命」。容我慢慢道來。
還拿白熾燈泡來說事，這玩意簡單，質量的核心參數只有一個，就是壽命。人們說白熾燈泡是愛迪生髮明的，其實愛迪生乾的事就是解決了燈泡的壽命問題。
在愛迪生之前，燈絲燒幾秒鐘就斷，大家都不抱希望。
只有愛迪生不肯放棄。
愛迪生髮明燈泡的過程，其實完全沒有技術含量。（倒是有辛苦含量。）愛迪生這個人比較笨，笨人有笨辦法，就是一種材料一種材料地挨個試下去。成千上萬次失敗之後，他終於找到了竹炭。
（愛迪生：我亦無他，唯死磕耳。）
愛迪生之後，燈泡廠遍地開花。我們今天的主角上場。
這個牛逼的燈泡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東部沙漠邊上的一個偏僻小鎮利佛莫爾的消防站車庫裡吊著，自從 1901 年點亮，不分晝夜，從來沒滅過。
1972 年，美國記者 Mike Dunstan 來到這個小鎮，聽當地人說起這個燈泡已經連續亮了 71 年。他起初不相信，請了通用電氣公司的專家來考證，果然是真的。隨後各大媒體和吉尼斯世界記錄也來了，這個燈泡出了名。
如今是 2020 年，119 年了，這個燈泡還在那裡亮著。堪稱神燈。
有人會問，就算神燈質量有這麼牛，這裡也從來沒停過電嗎？
沒錯。這有兩個原因。
一是這個小鎮雖然地處偏遠，卻有個非常牛的實驗室 --- 勞倫斯利佛莫爾國家實驗室，搞核武器研究的，於是這個小鎮幾乎從不停電。
第二個原因，消防站本來就是應急單位，有著完善的備用供電設施，而且任何相關操作都記錄在案。政府部門不怕浪費點電力，這個燈泡就不分晝夜亮著。
神燈出名之後，前來瞻仰的人絡繹不絕。倉庫牆上掛滿了各種榮譽，比如美國總統的賀信等等。如下圖。
從 1976 年開始，神燈配備了專用的 UPS 電源，再後來神燈還有了自己的網站：
http://www.centennialbulb.org/
這個網站就是一個直播攝像頭對著神燈。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拷貝上面的地址（公眾號文章不許對外鏈接），實時瞻仰神燈。
這些年來，攝像頭和 UPS 各都熬死了幾個，神燈還在那裡亮著。
現在可以說這個神燈的品牌了吧？不給廣告費也可以說。通用電氣？飛利浦？歐司朗？都不是。
品牌叫 Shelby，沒聽說過吧？因為早在 1925 年就倒閉了。為啥倒閉？因為燈泡質量太好了。
我可沒瞎說。白熾燈泡這個行業，那些年裡，歐洲和美國因為產品質量太好而導致企業倒閉的有好多家，Shelby 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原因很簡單，既然燈泡不壞，人家也就不用再買。
有人可能會反駁：「那倒閉的也應該是那些質量不好的廠家啊？」
這話理論上是對的。可是這有個前提，就是消費者獲取的信息是充分的，選擇也是頻繁並且是自由的。
拿燈泡來說，全世界大大小小的燈泡廠不計其數，可是家附近的店裡能買到的只是其中幾個品牌而已。
如果你買到了質量差的，用不久壞了，你再來買一個就是了，店裡有啥牌子就買啥牌子。
而如果你買到了質量好的，幾十年都不壞，你不用再買燈泡。也不關注這事了。
從零售商角度來說，也不愛進這種只賣一回的貨。
於是幾年後，爛廠給你賣了幾批燈泡從而活得滋潤。而優秀廠只賣過一次，倒閉了。
這回良幣不是被劣幣驅逐，而是良幣自己一次就完成任務，飽和了市場，自己絕了自己的路。我國古人早說了，鳥都打完了，還要弓箭做什麼呢？
商家比我們精，早都在琢磨這個道理。
1921 年，德國燈泡大廠歐司朗的老闆 William Meinhardt 分別找美國通用電氣和荷蘭飛利浦，說：
「大家都是出來混，互相留條生路吧。」
一開始那兩家沒明白什麼意思，也就沒搭理他。沒過兩年他們也明白過勁來了，回頭找歐司朗。同時他們也聯絡另外兩家燈泡大廠，商討「互相留條生路」的辦法。
終於，1924 年底在瑞士日內瓦，五雙骯髒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史稱太陽神聯盟（Phoebus Cartel）。
下圖是歐洲人畫的太陽神聯盟的漫畫，漫畫末尾提到了手機，因為同理適用於手機。
一般來說，這種「行會」性質的聯盟，是大家商量一個價格的下限，禁止惡意殺價，從來不做質量的上限。
而太陽神聯盟之所以臭名昭著，是因為做了質量上限。
聯盟的核心，在於限制大家生產的燈泡壽命不許超過 1000 小時。1000 小時什麼概念？這麼說吧，當時任何一家小燈泡廠，都可以輕鬆地超過 2500 小時。（而 Shelby 可以做到 100 年。）
太陽神聯盟內部規定，如果誰一不小心做出燈泡超過了 1000 小時，根據超時的長短，明碼標價罰款。下圖是條款原文。
如此，太陽神聯盟的五家公司「互相留了條活路」。
與此同時，Shelby 還在傻乎乎地誇耀其燈泡壽命長。下圖是 Shelby 當時的廣告（宣稱 Longest Life）。
結果，本地市場被 Shelby 自己的長壽燈泡飽和了，外地市場不知道 Shelby 的存在。於是，1925 年，Shelby 廠倒閉。
同理，那幾年裡，其他高質量的燈泡廠也倒閉了不少。
誰叫他們傻乎乎地做 2500 小時的燈泡呢？
而太陽神聯盟勝出。五家成員各顯神通，都把燈泡壽命控制 1000 小時之內，大賺特賺，都成長為國際大公司。
果然是「質量要了企業的命」。
所以，人們常說的「白熾燈壽命短」，完全不是技術問題。技術上愛迪生早都解決了，這完全是商人使壞的問題。
愛迪生要知道是這個結果，會從棺材裡爬出來吧？
這個道理當然不只是在白熾燈行業。其他行業也一樣，商業術語叫「計劃報廢」，就是有目的有計劃地限制產品的壽命。
商學院的課程裡面有完備的方法。比如：
功能報廢：有計劃地讓產品失去某些功能或降低性能，比如燈泡壽命、電池壽命，還比如推廣 4G 的時候有意降低 3G 的速度。技術報廢：有計劃地淘汰舊技術，比如用 OLED 代替 LCD。時尚報廢：鄙視「過時」，鼓吹新潮流，刺激人跟風購買新時尚。整個服裝行業都是靠這個活著的。提示報廢：產品自己提示「到期啦該更換啦」，典型的是空氣淨化器或淨水器的濾芯。系統報廢：新的系統不兼容舊的部件，比如新軟件不兼容舊硬件。剛剛太陽神聯盟的那個漫畫裡提到了手機也是同理，我們說說手機。
如果你覺得手機突然變慢了，是不是會到網上搜一下「某某手機變慢」？同樣，別人也會這麼搜。
前些年，有學者發現，每過一年多，就突然有很多人同時來搜「蘋果手機變慢」的問題。也就是說，突然間全球的蘋果用戶都覺得自己的手機變慢了。
下圖是「蘋果手機變慢」搜索量隨著時間的變化，可以看到是幾個明顯的尖峰。
可是這幾個尖峰對應的日期，正是蘋果手機發佈新品的日期（圖上分別有標註）。也就是說，每次蘋果發佈新款手機時，老款都會神奇地變慢！
這是個有力的證據，蘋果是有計劃有步驟地讓老款手機變慢的。這是典型的「功能報廢」，催你購買新款。
蘋果公司這麼做，也是被這個商業社會給逼的。要不然，它可能就是第二個 Shelby。
Shelby 早都倒閉了。
而神燈還在那裡亮著。
您說，這算是對愛迪生的致敬，還是對這個商業社會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