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东汉末年大瘟疫——从“白骨露于野”到《伤寒论》的诞生

公元3世纪初,是中国的东汉末年,古都洛阳的郊外,举目四望,到处是一片荒凉的景象。曾几何时,作为东汉王朝的都城,这里还是人烟密集,商旅如云。但在此时,这里却人迹罕至,杂草丛生。一代枭雄曹操路过这里时,面对如此凄惨景象,不禁伤感地提笔写下了传诵千古的诗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曾繁盛一时的东汉王朝如此衰败呢?人们通常会说这里战祸所致,但是除了战争之外,没有别的“杀手”吗?

东汉自汉安帝以后,由于朝廷吏治腐败,官府横征暴敛;加上长期对外用兵,耗费巨额经费,所有这些沉重的负担,全部落到百姓头上。同时更不幸的是,东汉王朝末年又出现了各种严重的天灾,以致出现了“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的严重局面。大批农民四处流亡,饿殍遍野,连京师洛阳也是死者相枕于路。

尤其可怕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又给了本已虚弱无比的王朝致命一击。

民皆疾也

根据古人的解释,所谓“疫”,就是“民皆疾也”,意即凡能传染的病都通称为“疫”。至于“瘟”,则是指烈性传染病,可以在禽畜动物与人之间相互感染。基于此,中国古代把传染病、流行病通常为“瘟疫”。

据历代文献记载,自公元前7世纪至公元20世纪,中国较大规模的瘟疫竟达700多次。

历史发展到汉代,由于长期的战乱以及各种自然灾害,终于导致疫病的大规模流行。即使在西汉王朝的“文景之治”时期,也出现了“民大疫死,棺贵”的悲惨景象。

据后世历史学家统计,从公元119年至217年这百年间,就曾有几十次大瘟疫。而在东汉末期的数十年间,大瘟疫更是连绵不断,其死亡人数之多,简直无从统计。

东汉末年短短30年间,有明确记载的全国性大瘟疫共有12次。来势凶狠的瘟疫,以空前的速度席卷东汉王朝所统治的每一个角落,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当时,东汉王朝的各级地方官不断接到大量的病例报告,有的村庄甚至几乎全部死亡。地方官不敢怠慢,赶紧将这些情况上报朝廷。但是令人失望的是,这时的朝廷却正陷入腐败和混乱之中,对老百姓的生死根本无暇顾及。结果由于缺乏有效的防治,瘟疫的范围进一步扩大。

据有关史料记载,东汉末年瘟疫的主要症状为:由动物(马牛羊等)作为病毒宿主传播,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发病急猛,死亡率很高;患者往往会高热致喘,气绝而死;有些患者有血斑淤块。在瘟疫来临的初期,人们几乎是束手无策,只能在绝望中等待死亡。当时人们通称之为“伤寒”。

在瘟疫流行期间,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后果十分悲惨。在曾经繁荣的中原地区,一度出现了这样的惨状:“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曹植《说疫气》)而当时著名的医学家张仲景,也曾悲痛地回忆道,他的家族本来人口众多,达两百余人口,但在不到十年的瘟疫流行期间,竟有三分之二的人口死去了,而其中又有七成是死于伤寒。在东汉王朝的首都洛阳地区,瘟疫竟夺去了一大半人的生命。再加上当时这里不断发生战乱,中原地区陷入极为恐怖的状态。

在瘟疫的打击下,一般的老百姓由于条件落后而大量死亡。即使那些一向养尊处优的上层人士也难逃厄运。在这方面,著名的“建安七子”就是很好的例子。

所谓“建安七子”,是指东汉末建安时期除曹氏父子之外的七位著名诗人,他们是: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当曹丕还未称帝时,与“建安七子”中的好几位诗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不幸的是,在建安二十二年中原地区的大瘟疫中,著名的“建安七子”中竟有四人染病而死,他们是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眼看着好友一个个死去,曹丕后来沉痛地回忆道:“昔年疾疫,亲故多摧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谓百年已分,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此外,当时许多著名的上层人士,如著名的“竹林七贤”、王弼、何晏等人,基本上都是因遭遇瘟疫而英年早逝。

生民殆尽

建安九年至二十四年(公元204年至219年),这次被人们称为“伤寒”的大瘟疫达到了高峰,给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中原地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实际上,在东汉王朝灭亡以后,到三国和晋朝,它又持续了很长时间。稍后的另一位历史学家裴松之就曾说,这场瘟疫“自中原酷乱,至建安,数十年间生民殆尽。比至小康,皆百死之余耳”。而据《晋书》的记载,甚至在咸宁元年(公元275年)十二月,都还时有发生,“是月大疫,洛阳死者大半”。

在经历了长期的大规模瘟疫后,中国的人口大量死亡。尽管在古代并没有明确的相关记载,一些人口统计数据也很不准确,但从一些史书留下的数字仍可以体会到瘟疫的杀伤力。

根据古代较为权威的官方记载,瘟疫爆发前的汉桓帝永寿三年(公元157年)时,全国人口为5650万,而在经历了大规模的瘟疫,仅仅123年后的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时,全国人口仅存1600余万,竟然锐减达四分之三。而在瘟疫最剧烈的中原地区,到三国末年,其人口仅及汉代的十分之一。虽然当时的战争和灾荒也是造成人口减少的重要原因,但瘟疫所带来的人口损失仍然是触目惊心的。

显而易见,东汉末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多灾多难的一个时代。政治腐败、军阀混战、灾荒频仍,再加上闻所未闻的大瘟疫,使得整个中原地区出现了大面积荒无人烟的情形。过去曾经繁荣昌盛的城市遭到彻底破坏,土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商品交换也陷入停滞。真正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全面灾难

东汉末年这次规模空前、持续时间很长的瘟疫,不但在当时造成了巨大的灾难,而且在许多领域对中国历史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这种灾难的影响首先表现在文化上。

建安年间,由于战乱、瘟疫不断,面对社会上人口的大量死亡,人们难免有朝不保夕的忧惧心理。在这种社会氛围的影响下,一种新型的文化倾向形成了。比如,当时的文人在写诗就常以“七哀”为题,如“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七哀”就曾写道:“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林下泉,喟然伤心肝”,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死亡的伤感。

在这样的文化倾向影响下,文人们所讨论的话题,迅速由两汉时代以经学政治伦理为主题,转变到魏晋时代关注存在意义和生命真伪,这又进一步导致清谈和玄学的兴起。中国古代文化思想史表明,魏晋时期的哲学崇尚虚无与放达,而文学中则充满慨叹人生苦短、生死无常的空旷、悲凉、清脱、玄虚的气氛,构成当时主流思想的基本特点。许多历史学家分析,这种现象不仅与当时的社会动荡不安有关,更与人类在瘟疫肆虐面前的无能和无力感有关。

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时许多上层人士为了抵抗瘟疫,迷信经常服用一种名叫“五石散”的药物会功效百倍。结果,由于经常服用这种有毒性的药物,这些上层人士的日常行为也显得独具特色。正如鲁迅先生所分析的:“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脱掉,用冷水浇身;吃冷东西;饮热酒。这样看起来,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因为皮肉发烧之故,不能穿窄衣。为了预防皮肤被衣服擦伤,就非穿宽大的衣服不可”。可由于服药时需要以酒为饵,而且药力必须借酒力发散,因此当时的士人大多有纵情饮酒的怪诞表现。

其次,这场瘟疫灾难对民众信仰与社会心理产生深刻影响。

面对当时人口大量死于瘟疫的无奈现状,由于人们基本上束手无策,便往往求助于神怪仙人,这又导致了宗教的极度盛行。

以中国本土宗教道教为例。这种起源于战国后期的民间宗教,本来在西汉时期已遭到冷落。但到东汉末年,由于“伤寒”疾疫的流行,一些方士便以符水方术为人治病,使道教迅速在普通大众间传播开来。

再次,这场瘟疫灾难是农民起义的导火线。

由于瘟疫频繁流行,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给本就盛行继纬迷信的东汉社会带来日益严重的心理恐慌,而一些农民起义领袖便乘此机会发动民众,起兵反抗朝廷。可以说,瘟疫的流行正是导致黄巾起义的重要原因之一。

公元183年,张角、张宝、张梁三兄弟趁民间大疫流行,“以妖术教授,立‘太平道’,咒符水以为人疗病,民众神信之。十余年间,徒众数十万”。当时机成熟后,他们便宣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发起了著名的“黄巾起义”。从此东汉社会进入军阀混战的动荡不安的时期,直到最后灭亡。

最后,持续多年的大瘟疫还对三国军事格局的形成发生了相当影响。

据有关文献资料统计,整个三国时代发生瘟疫的次数多达22次,这无疑会对三国时期的军事进程造成影响。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当属著名的赤壁之战。

众所周知,赤壁大战曹操拥有号称80多万大军,但却由于瘟疫的影响而造成了军队战斗力的急剧下降。据《三国志》所载:孙刘联军与曹操“战于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时又疾疫,北军多死,曹公引归”。

曹操兵在败北撤后,也曾感慨:“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

综观整个三国时期,类似的事例并不在少数。看来,如果没有瘟疫的影响,三国时期的历史或许会是另一种面貌。

医学发展

东汉末年,唯一与肆虐的“伤寒”瘟疫进行殊死斗争的是中医。很显然,要平息这场夺命危机,不能靠神仙保佑,更不能靠符水方士,最可靠的是医药学的发展和医学家的妙手回春。

中国古代医学源远流长,而它正是在不断与疾病抗争的过程中发展的。特别是在汉代,众多典籍中对瘟疫的记载都很详细,其中关于天花、鼠疫、百日咳、麻疹等传染病的描述都是世界上最早的。

当瘟疫流行期间,一些医学家纷纷行动起来,通过不断的探索,总结出了一些有效的防治方法,这些方法都成为了医学史上宝贵的财富。其中最著名的,当推东汉末年著名医学家张仲景,他在总结治疗伤寒瘟疫经验的基础上,写成了千古名著《伤寒论》,这也是对两汉时期流行瘟疫的治疗方法的一部总结性著作。

尽管张仲景对当时瘟疫的防治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有关当时那场瘟疫的疾病元凶,至今尚无定论。

危机解析

古人所称的“伤寒”,与现代医学所认定的伤寒并非一个概念。后世研究者认为,东汉时期的“伤寒”其实是指一切外感病的总称,包括霍乱、痢疾、肺炎、流行性感冒等急性传染病,而不是现在通常所说的由伤寒杆菌引起的肠伤寒病。

至于这场瘟疫为什么会出现,古今也几乎没有一致的答案。

早在西汉之前,包括《黄帝内经》、《吕氏春秋》等著作中,就提出一种观点:物候变迁是瘟疫发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历史学家司马迁也在《史记》中将疫情与天体运行导致气候变化联系起来,称“寒暑,天地之气也,若寒暑不时,则民多疾疫也”。

对上述观点,现代许多研究者也表示认同。因为根据著名物候学家竺可桢所揭示的我国古代气候变迁波动状况,东汉末年恰好处于三代以来第二个气候大波动期,因此当时也是历史上自然灾害频繁发生的阶段。

也有许多研究者分析认为,当时流行的“伤寒”,很可能是两种与啮齿类动物有关的烈性传染病:鼠疫和流行性出血热,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所谓“流行性出血热”,又称病毒性出血热,是一种由动物性虫媒病毒引起的传染病,它以高热、出血(即身体有出血斑点)和休克为主要临床特征,病死率相当高,可达40%~50%。这些特征,都与东汉末年瘟疫患者的症状很相似。

现代医学认为,出血热的宿主动物和传染源主要是小型啮齿动物,包括家鼠、田鼠和仓鼠等,此外一些家畜也可携带这种病毒,如马、家猫、家兔、狗、猪等。一旦这些作为病毒载体的宿主动物本身染疫后,只需通过接触就可将瘟疫传染给人类。

近些年,一些研究者根据出血热的特征,提出了一种新颖的观点:东汉末年的瘟疫很有可能是匈奴人“生物战”后遗症的大爆发。

早在西汉时期,当汉武帝对匈奴人发动军事进攻时,“匈奴闻汉军来,使巫埋羊牛,于汉军所出诸道及水源上,以诅汉军”。结果,汉军触及、食用或饮用过埋置牛羊尸体的水源后,就发生了瘟疫,使军队丧失战斗力。甚至有人分析,当时著名的军事统帅霍去病,在远征匈奴大获全胜后,年仅二十四岁就病死了,其原因恐怕就是因为他的军队曾食用过匈奴人遗留的牛羊。

匈奴人的这种手段,称得上人类历史记载中最早的“生物武器”。后来,一些游牧部落便模仿匈奴人的手段与汉王朝对抗。据《资治通鉴》记载,东汉桓帝延熹五年春三月,当皇甫规讨伐羌人时,就曾出现“军中大疫,死者十之三四”的现象。

由于对来源不明的疫病认识不清,当匈奴人“制造”的瘟疫席卷而来时,汉人便根据其症状而通称其为“伤寒”。最致命的是,这种疫病在中原地区落地生根后,就开始潜伏下来,一旦外界环境成熟,就会大规模发作。这样,到东汉末年,由于自然灾害频繁发生、社会动荡不安,瘟疫便多次发作。

由此,现代研究者认为,想当年,匈奴人将染上病毒的马匹和牛羊的尸体故意施放给汉军,待汉军染病后,其排泄物又通过老鼠及家畜向内地反复传播。由此即引发了自公元1世纪至4世纪前后数百年间在中原地区反复发作的“伤寒”瘟疫。

不过,匈奴人虽然是“瘟疫”的制造者,但他们本身后来也成为了受害者。有资料表明,随后的一百多年间,匈奴各个部落也曾多次遭受瘟疫,导致人口锐减。后来,他们在汉王朝的打击下,势力急剧衰落,大部分被迫向西迁徙。而随着他们的西迁,疫病也一路向西蔓延,乃至贯穿了整个亚欧大陆。在公元2世纪后,这种瘟疫爆发于中亚,公元2~3世纪又传播到罗马。几百年后的公元6世纪,在中亚、南亚、阿拉伯半岛、北非以及整个欧洲,又多次爆发了这种瘟疫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