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被称作“四大奇书”之首,其实是当时生活时代的写照!

长篇小说《金瓶梅》借《水浒传》人物西门庆为主角,表面上似取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个女人的名字为书名,实际上却以西门庆一生的经历作为全书的骨干和脉胳。全书开始时他二十七岁,写到第七十九回呜呼哀哉,则是三十三岁。

西门庆,复姓西门,号四泉,山东清河人,生在破落户财主家庭。父母双亡,兄弟俱无,“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在县衙门前开一家生药铺。那人“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她”。“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

西门庆初娶陈氏早逝,旋娶吴千户女儿月娘为继室。因家道日落,出多进少,先娶从良妓女李娇儿,带来嫁妆三千两银子,又娶富孀孟玉楼,更发了大财。接着又娶李瓶儿,陪嫁的金银财物更多,“又得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

他还毒死潘金莲的丈夫武大,并娶她为妾,又收用前妻婢女孙雪娥,总共是一妻(吴月娘)五妾(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李瓶儿)。

期间还收用吴月娘的丫环春梅,奸占宋惠莲、玉宵、王六儿、贲四嫂、林太太等人,又在妓院包妓李桂姐、李桂卿、郑爱月……

《金瓶梅》全书共一百回,第七十九回峰回路转:西门庆因淫欲无度,暴病而亡。从第八十回起渐次收场。到第一百回吴月娘生遗腹子孝哥出家为僧,西门家只剩下吴月娘及其养子玳安。短短六年间,西门一家走完了从发迹、敛财、暴富,直至衰败的全过程。

“腐败的政治,黑暗的社会,竟把这样的一个无赖,一帆风顺的‘日日高升’,居然在不久,便成一县的要人,社会的柱石,这个国家如何会不整个的崩坏?”(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

《金瓶梅》第三十回有一段话:“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汚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道起,天下骚然。”这段话明说宋朝,暗指明朝。

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谓此书“寄意于时俗”。明人沈德符称其“指斥实事”(《万历野获编》)都印证了这一点。

鲁迅先生也说:“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搢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以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

又说:“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中国小说史略》)

《金瓶梅》第一回:“话说宗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朝中宠信高、楊、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罡星下生人间,搅乱大宋花花世界。”

北宋末年,“太学生陈东等上书,数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罪,谓之‘六贼’,请诛之。”(《宋史·钦宗本纪》)时有“六贼”之称,为何《金瓶梅》改称“四个奸臣”呢?

原来明朝末年,朝中也有严嵩、张瓒、郭勋、胡守中四个奸臣,人称“四凶”。把宋朝的“六贼”故意改写为“四个奸臣”,说明作者借此影射当朝政事,意在借古讽今。沈德符一眼就看穿了《金瓶梅》作者的用意:“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严嵩为江西分宜人,严嵩父子的劣迹与蔡京父子有许多相似之处。

《金瓶梅》多处写到东京蔡太师寿诞,文武百官纷纷进京庆贺,进生辰扛(纲)的不计其数。西门庆进献的寿礼有二十多扛。高官做寿百僚送礼,本是历朝常见的陋习,明朝亦然。据记载,严嵩当国时行贿送礼之风最盛。后来严嵩籍没抄家,有一本书专记抄没的物资清单。其中就有与西门庆进献的礼品名称相符之处。如西门庆送的寿礼中,有四阳捧寿的银人,每座高尺余,寿字壶两把,而严嵩抄没的赃物中则有水晶嵌宝厢银美人一座,金福字壶一把。

这就是《金瓶梅》作者着手营造的“典型环境”,而西门一家则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最早觉察到这一点的不是今人,而是古人张竹坡。他生于清康熙九年(1670年),卒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年仅29岁。张于1695年完成对《金瓶梅》的评点。

张竹坡认为,《金瓶梅》是一部奇书,而不是淫书。这部书“独罪财色”,乃泄愤之作。

他在评论中写道:“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国家,何以见怨之深,而不能忘哉?”这段话说明张竹坡的目光已触及文艺创作中的“典型”问题,所以他说:“《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翟云峰在东京不算,伙计家以及女眷不往来者不算,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写及一县。”

《金瓶梅》也写了许多地方上的贪官汚吏、市井恶霸,张竹坡认为“无非衬西门庆也”。普天之下“何止百千西门,而一西门之恶已如此,其一太师之恶为何如也”?

鲁迅所述“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也是这个意思。张竹坡通过这种写作方法,把矛头指向整个旧社会:“即千古算来,天之祸淫福善,颠倒权奸处,确乎如此”。

《金瓶梅》通过西门庆社会活动的脉络,描述了上自皇帝身边的宦官和权倾朝野的太师,下至市井帮闲、地痞流氓等形形式式人物的卑鄙行为与罪恶活动,从而勾勒出一幅鬼蜮世界的场景。这个鬼蜮世界正是作者所生活的时代的写照,亦即当时的真情实况。

“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这社会到了现在,似还不曾成为过去。要在文学里看出中国社会的潜伏的黑暗面来,《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资料。”(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

“它是一部很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而这个充满了罪恶的畸形的社会,虽经过了好几次的血潮的洗荡,至今还是象陈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恹恹一息的挣扎着生存在那里呢。”(同上)

张氏在《竹坡闲话》中高度评价《金瓶梅》的结构:“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又说:“其书之细如牛毛,乃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少有所见。”

张竹坡把《金瓶梅》与《史记》相提并论,说这部书就是一部《史记》。《史记》有独传,也有合传,都是分开写的,“而《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

《金瓶梅》涉及的人物据统计有853人。如此众多的人“总合一传”,岂不头绪纷繁,让人摸不着脑袋?张竹坡认为说来也简单:“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看其如何收拢一块,如何发放开去。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

在张竹坡看来,第一回是《金瓶梅》全书的总纲:“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丝,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说:《金瓶梅》“开讲处几句话头,乃一百回的主意。”

《金瓶梅》的“主意”可以用书中一段话来概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端的不知谁家妇女?谁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正是:说时华岳山峰歪,道破黄河水逆流。”

张竹坡在《金瓶梅》第一回的回评中指出:“此书单重财色,故卷首一诗,上解悲财,下解悲色。一部炎凉书,乃开首一诗,并无热气,信乎作者注意下半部,而看官益当知看下半部也。”(《张竹坡评点〈金瓶梅〉》)

又指出:“《金瓶梅》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同上)

张竹坡把冷热说归结为破解《金瓶梅》的一把金钥匙:

“其起头热得可笑,后文一冷便冷到彻底,再不能热也”。“作者直欲使此清河县之西门氏冷到彻底并无一人,虽属寓言,然后其恨此等人,直使之千百年后永不复望一复燃之灰。”(同上)

一部《金瓶梅》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描写得淋漓尽致;把官场权术、商界阴谋,描写得细致入微;把人心险恶、社会丑态,描写得无不毕露。正如鲁迅所言,“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又说:“故就文词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中国小说史略》)

“张竹坡在他的评语中破天荒地提出了典型这个概念,并且准确无误地直接用在对《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西门庆、陈经济身上”。

“首先,张作坡看到了典型形象应该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应能反映出社会生活中某些人的某些共同性来”。其次,“并没有仅仅留在人物的普遍性、共同性、一般性上面”,“还看到了典型人物的个别性、特殊性、差异性”。(陈昌恒《论张竹坡关于文学典型的摹神说》)

陈昌恒还认为,“张竹坡在他对《金瓶梅》的全部批评中,充分注意到了典型性格的塑造,并且就典型性格的个性化,提出了很好的理论见解。”

接着他具体分析了三种塑造个性化典型的手法,并指出张竹坡把这三种手法归结为一句话:“为众脚色摹神”。据此,陈昌恒认为,张作坡关于“并恶及出身之处”的见解,指的是典型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而这种环境与人物性格是一致的,是同时存在的,也是再现典型性格的客观条件,这就触及了现实主义的一个重要命题:如何“正确地表现出典型环境的典型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