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勾魂使者痴情郎

文丨七雅之约

谢必安

我叫谢必安,住在凤凰村。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到了我爹这一代,终于靠着祖父辈的余荫,有了自己的几亩地,不用给地主家交租,日子过得还不错。

听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突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电闪雷鸣,很是不寻常。我爹怕我命薄,给我取了个“必安”,希望我一辈子平平安安。

我爹希望我们家能出一个读书人,所以很早就找先生给我启蒙读书。但不喜欢读书,书本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之乎者也”让我头痛。

我更愿意和小伙伴们偷鸟捣蛋,摸鱼抓虾,为此没少挨打。

但是我终究没什么天赋,不是读书的料,到了十八岁,文不能作诗,武只可杀鸡,至于农活更是一窍不通。我成了一个四不像,做官是没什么指望的,做生意更是不可能,做农民我连什么时候该种什么都不知道。

俗话说“男儿十八早当家”,眼看过了十八岁,我不仅没能当家,甚至连女朋友都没有。看着同龄人都抱上了孙子,我爹急眼了,开始对我絮絮叨叨。

大丈夫何患无妻,像我这种志向远大的人,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能配得上的。我的意中人是个绝世佳人,有一天她会坐着八抬大轿来嫁给我。

元宵节照例要在县城举行庙会。我穿上娘新做的白色圆领袍,戴好小样巾,收拾一番,准备去庙会耍耍。

钱幺早就在门口等我了。他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调皮的事没少一起干,每挨一次打,我们的友谊就加厚一分。

“哎哟,老大!”钱幺一看到我就眉开眼笑,“看你这身行头,这盛世美颜,你是想把街上的妞儿都勾走啊!”

我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骂道“你眼光倒不错。”

“嘿嘿嘿嘿......”钱幺一阵傻笑,拉着我走了几步,突然小声问:“带钱了吧?”

我掏出钱袋,掂了掂,发出金属碰撞声,“不多,但咱俩喝一壶够了。”

“老大。”钱幺双手搓了搓,脸上现出讪讪的笑,道:“酒就不喝了,能不能分......分我俩子儿?”

一看钱幺的表情,我就知道他肯定又去赌了。我把钱袋一收,不再理他,迈开步子朝县城走去,十几里地不远不近,可要也走一个时辰呢。

“老大,老大......”钱幺小跑着跟过来,厚着脸皮道:“你就帮帮小弟这一次吧。”

我停下步子,正色道:“钱幺,自古以来好色者丧国本,好权者负民生,好酒者误妻子,好赌者败家庭。我讲过你多少次了,你不念自己,也不念你家里的白发老娘?”

钱幺被我说得大窘,羞愧得不敢回嘴。

我继续往前走,心里琢磨着怎么说服钱幺不再去赌。

男人在世,上者保国安民,中者惠济乡里,下者孝亲养子。至于贪财好色,留恋勾栏赌场之辈,乃是不入流了。我想着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做点什么营生才好?

钱幺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我于心不忍,放慢了步子。等他近些,拉住他的手臂立住,“钱幺,别怪做哥哥的说你。普通老百姓,好色的伤自己,最多落得个残苦一生。但赌却是万万不能碰,你没见多的是土财大户赌得倾家荡产,落得贩妻卖子的下场。”

“老大......”钱幺低垂着脑袋说:“我......我听你的,再不赌了。可上次......上次欠他们的,再不还的话......”。

我叹了口气,把钱袋掏出来,说:“这也不多,你先拿去还了。如果不够,再想办法。”

庙会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只见街两边挂着花灯彩绸,好一番盛世光景。此时天色尚早,还没点灯,但也可想象出夜晚万家灯火的景象。

那些平日里大门不出的少妇,二门不迈的少女,在这个时候都出来了。我暗暗摇头,每每这种日子,都要流出多少风流韵事啊。

因为钱幺的缘故,我心里有些不快,逛会的心情大减,只挑人少的地方走。

不知不觉到了“白虎观”,这座道观已有好些年了,香火一只很旺,我却从未进去过。观内种着很多腊梅花,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传来,让我烦闷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我穿过前殿,来到侧殿旁边的一个小院子,正要从圆拱门进入,突然从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铃儿,你不用跟着我,我一个人走走便是。”声音清脆可人,宛如黄莺在谷。

“小姐,这外面人多,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再说,老爷和夫人特别交待......”叫铃儿的听起来不愿走。

“这里就我一个人,哪会有危险,你去看爹爹几时出来,早点来告诉我。”

声音如此好听,人长什么样呢?我暗暗好奇,踱到院墙玩,透过窗格偷偷往里看,这一看直让我再也挪不动脚。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呸呸呸,我又不是登徒子,我老脸一红,这么想起这句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看来书也没有白念啊,我不禁开始佩服自己。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她掩嘴而笑,我不禁看得痴了。

“哪里来的登徒浪子!”仿佛觉得这种场合不应该笑,她突然板起脸。

“对不起......我......我......”

“你是结巴吗?”她说完又开始轻轻笑起来。

“啊......不......不是!”枉我自称凤凰小潘安,平日自负英俊潇洒,如今竟在一个女孩儿面前口吃,实在太丢脸了。为了找回颜面,我故作疑惑地说:“我刚才看见一条蛇爬到这儿,这么不见了?”

“啊!”她下意识地朝脚下看去。

“嘿嘿,扳回一城。”我心中暗喜,我堂堂男子汉,岂会在你一个姑娘面前吃瘪。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季节是不可能有蛇出现的,往地上一跺脚,嘴往上一翘:“你......你欺负我!”

轻嗔薄怒,比起刚才的天真烂漫,别是一番动人。

我很丢脸地立马道歉了:“对不起,姑娘,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别生气了。”

她装作生气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实际上已经不怪我了。

这个女孩子也真有趣,比起村里那些妖艳货色还真是不同呢。我不禁多了几分好感,先前只是惊叹于她的颜值,现在不禁佩服起她的大度来。

“我可不跟你生气,否则岂不是辜负了满园的梅花。”她素指轻举,捏住一枝腊梅,凑过去闻了闻,一脸陶醉。见我傻呆着,不禁又扑哧一笑,“你就这样站在外面跟我道歉吗?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这算是邀请我妈?我心头一喜,表面却不动声色,“既然姑娘盛情相邀,我便进来好了。”

她掩嘴一笑,说:“你脸皮真厚,谁盛情......相邀......了?”

“老娘,我恋爱了!”我真想大声吼出来。有时候,缘分就是那么妙不可言,不问出生,不问家境——当然,前提是你得像我这样帅。

她叫范玉娘,年方十八,除此之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天涯也是咫尺。

我们开始偷偷见面,我对她既爱且敬,河水听过我们的悄悄话,月亮见过我们的身影。从我家到她家,要走一万四千八百九十二步,每一步都载着我对她的思念啊!

但是发生了意外,一连七八天都没见到玉娘,连通信的铃儿也不见了。我急得团团转,托人多方打听。

钱幺告诉我,玉娘是县令范仁善的女儿,最近被发现频繁外出,所以禁足了。我不知道钱幺是如何知道的,我也没心思知道。玉娘的身份让我感到不安,县令的掌上明珠,曾经多么遥不可及。但我不会放弃,爱情是盲目的,“别说是县令,就算是知府千金,我也不管!”我对着钱幺大声咆哮。

我在范宅旁边租了间房,每天在周围徘徊,希望哪一天能等到玉娘出现。这一等就是三个月。

一个傍晚,铃儿突然出现,“谢公子,小姐早就在楼上看见你了,只是老爷不许她出门,只能着急。我这次好不容易找机会溜出来,把小姐的信带给你。希望你能明白小姐的一片苦心。”

“谢郎:一别之后,妾以为再无相见之日。百日风雨,郎既为尾生,妾心何忍。父亲属意他人,但妾心已属郎君,誓不他适。或媒或聘,愿郎君早做安排。嘱之重之!”

我慌忙问铃儿发生了什么事。

铃儿说范县令知道了玉娘外出的事,气得大发雷霆,当即下令把她关在闺阁不许出门。知府准备为儿子提亲,日子就选在明天,范县令已经口头答应了。

我如坠冰窟,想不到三个来月竟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一时间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答复玉娘。

铃儿叹了口气,说:“小姐已经猜到公子的难处,所以她让我问你一句,是否愿意带她走?”

走?到哪里去?我爹娘这么办?

铃儿见我犹豫不决,嘲笑道:“看来小姐看错人了。她放下尊严和父母,真是不值得!”

我见她要走,急忙拉住,说:“铃儿姑娘,玉娘有红拂之意,我怎会拒绝。”事情紧急,由不得我多想,“明晚,我在此地等她。”

铃儿走后,我急忙回家收拾打点,并托钱幺帮我找一辆马车,他见我一脸焦急的样子,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告诉他要远行。

钱幺找好了马车,还带来一壶酒,说好朋友就要离别了,一定要喝一杯。我架不住他的好意,几杯酒下肚,就开始犯迷糊......

脑袋昏昏沉沉的,突然一个激灵,我被冷水泼醒了。我睁开眼,面前站着一群拿着火把和捕刀的公人。

我被捕了,罪名是意图拐卖良家少女。

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知道整个计划的只有玉娘、铃儿和我三个人,铃儿从小跟着小姐长大,不可能会出卖她。

我既悔且怕,悔的是计划不周祥,怕的是我坐牢了玉娘怎么办?我急得直拍门,除了震得手疼外,没一点儿用处。

整整几天,我茶饭不思,牢门是一道永远也打不开的阻隔,将我和玉娘分开。我双眼通红,两手抓着牢门,脑袋狠狠撞过去,除了痛,一无所获。

我喷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不在牢里,手脚好了,头也不通。

“醒了。”昏黄的油灯下,一个长胡子老人说,他的头并没有对着我。

“我在哪里?”我问他。

“知道为什么救你吗?”老人缓缓转过头,看起来很慈善。

我摇摇头。

“因为你我有缘。”老人走过来,看着我说:“我是阴间的鬼师,你我有师徒之缘,我救你是要帮你了了阳间的愿望。”

我根本不想理这个怪老头,现在对我来说玉娘才是最重要的。我站起来,想打开门,但门后还有门,似乎无穷无尽。“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术?”我怒吼,“让我出去,我要去找玉娘。”

“她已经死了。”老人平静地说,脸上波澜不惊,好像生死对他来说只是两个不一样的字。

“我不信!你骗我!”

老人摇摇头,说道:“痴人!你自己去看吧”。”说完突然消失了。

我愣了一下,眼前的景象一下变了,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凤凰山上。顾不得去想种种怪象,我此刻只想见到玉娘,朝着县城方向跑去。我发现自己轻飘飘的,跑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恍惚间就到了范宅门口,只见大门紧闭,连个守门的都没有。我伸手一推门,应手而开。里面挂着白幔,却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

我越过前宅,来到后堂。后堂中间停放着一口棺材,却没人守灵,我想起老人的话,心头一痛,这是玉娘吗?

我围着棺材转了一圈,见四个角被钉得死死的,按照规矩,棺材没下葬之前是不会钉死的。

我颤抖着双手,急着想打开棺材盖子。刚向上一抬,棺材就开了。我将盖子掀到一边,心里暗暗祈祷,却始终不看朝着里面看。

不管是生是死,都要面对,我深深吸了两口气,转眼过去……

空无一人!棺材是空的。玉娘没死!我欣喜如狂,看来老人是骗我的。

我因玉娘不在棺材中而长舒一口气,目光到处,发现被我扔在一旁的棺材盖子上有些异样。

我急忙凑近,棺盖外面上了黑漆,里面却是木头原来的黄白色。

这一看,我犹如五雷轰顶,“谢郎谢郎,生不能嫁你,黄泉路远,愿待你于地下!”我认得是玉娘的笔记,字迹暗红,一定是用血写出来的。

玉娘,你在哪里?我找遍范宅上下,没看到玉娘,却看到被关在柴房的铃儿。

我急忙问她:“玉娘现在在哪里?她究竟这么了?”

铃儿乍一见人,吓得直抖,待看清是我,才“哇”地哭了出来。

“谢公子,小姐她……她……”

“她怎样了?”我急得连声喊问。

“那次小姐决定和你离家出走,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当晚就被关在房间里。后来听说公子被抓了,小姐去求老爷和夫人。老爷说什么也不答应,后来……后来……”铃儿说着连连哽咽,我却不敢打扰她。

“后来小姐骗他们,说她……说她怀了公子的孩子,非你不嫁。老爷听了大发雷霆,晚上……晚上……”

“晚上这么了?铃儿,你慢慢说,好好说。”

“小姐没有胃口,晚上只喝了几口水,谁知道水有问题,她就昏过去了。接着就近来几个人,把小姐抬到后堂,呜呜……装到棺材里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的棺材。”铃儿边哭边说,“夫人很伤心,和老爷吵了起来,老爷不小心说漏了嘴。他说小姐已经许配知府家儿子,不守妇道,他……他这是为了范家老小,不得已……”

“可是玉娘并不在棺材里啊!”我一时分不清铃儿到底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亲眼看到小姐被钉在棺材里,我还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我求老爷饶了小姐,就被关起来了。”

铃儿不像在撒谎,但玉娘究竟去哪里了。

十一

我想起了那个古怪的老人,顾不上再问,跑回了凤凰山。

老人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回来,正等着我。

他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没等我开口,先说话了:“玉娘已经死了。我可怜她对你一片痴情,把尸体放在山上了。”

“她在哪里?”没见到玉娘,我不愿相信老人的话。

老人用手指在我头上轻轻一点,突然一幅画面出现在我脑中:前面和铃儿讲述的完全一样,只是,我看到钱幺出现范宅里。在玉娘被放进棺材后,夜里醒了过来,她先是叫铃儿,没人应,接着用手推,却怎么也推不开。在这个黑暗的地方,玉娘反而平静,她咬破手指,在上面写着,写完后,淡然一笑,这笑容我曾多么熟悉啊!……玉娘没有叫喊,她嘴里轻轻地说着什么,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悲从中来,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发疯似的狂奔,一切都明白了,是我的错!我从小长大的好朋友好伙伴,背叛了我,而我自己,没有管住这张嘴。我要这张脸,这张嘴有何用!我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狠狠地拉扯自己,渐渐没了知觉。

在我醒来时,面前站着那个老人,他轻轻地拉起我:“可以放下了!”

我想说话,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察觉出自己的异样,我急忙奔到水边。水中映着一张哭丧的丑脸,眉毛吊着,舌头伸得老长。这是我吗?

十二

老人说我已经死了三年了。

我想起玉娘,我想去找她,我们都死了,地下亦可相见。但我摸了摸吊得老长的舌头,马上就退缩了,让那个最好的自己留给玉娘吧,我这副尊容,我犯的错,那还有脸去打扰她。

老人是阴间的鬼师,他成了我的师父。

我开始往返阴阳两界,他们都叫我白无常。

白无常

下篇预告:黑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