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县南屯村——土坯房里的老时光

1

我和娘回到河北唐县南屯村。昨晚和娘一起躺在双人床上。大舅的别墅,床,家具,温暖的灯光,新棉被暄乎。我已很久不和娘睡一屋。在呼市,爹、娘、我、奶奶,各睡各的。我有点不习惯。屋顶的吸顶灯光调到最温和的档。我还没来得及考虑明白,娘的呼噜声已均匀地打起来。她先入睡,屋子又安静下来,好像又变成一个人的世界。

我静静地写了一首短诗《回山》:

一个洞和

另一个洞的区别

仅仅是

背后有山,或无山

山离得近,还是远

今夜,洞后有山

不太远

洞前有月

下弦

洞内有狼打呼

一只母狼

终于回到

山间

2

今天一觉醒来,睡得暖暖的。娘的呼噜一点没影响我。大舅的二层楼层高比城里楼房高出很多。暖气烧得好,盖着新棉被醒来,暖暖的。浑身都轻快了,人也精神了。

早饭吃了菜白粥,小米加了白菜煮熟。饭后姨姥姥和娘一起坐在沙发上。我想起问姨姥姥一句话:你们以前那时候是不是特别穷?比别人家更穷?是都那么穷呢,还是就你们家穷?

我娘就笑,你又说老早先的事啦,说哈干吗啊。姨姥姥盘腿坐在沙发上,认真地说:可不是穷,比别人家还穷,说说吧,怕什么里,我给你说说俺们那会儿过的那日子……

52年前,姨姥姥23岁,正赶上文革期间,不允许结婚办宴席。就是那个腊月,我娘14岁,一大早也就是鸡叫时候吧,抱着一个洗脸盆,跟着姨姥姥,就嫁到同村的姨老爷家了。不让办酒席,天亮前亲戚们吃了个饭,就算结婚了。就像老鼠娶媳妇,偷着出嫁了。姨姥爷家兄弟四个,分给他们的房子是两间小土坯房。门口就是一眼井,院子里还有个地窨子。

他们在村东头住着。姨姥姥11岁的时候,我娘出生在七八里地远的曲阳县朱家庄村,那时候姨姥姥就去给姥姥照顾月子。我姥爷是大男子主义,什么都不管,姨姥姥给大姐端屎端尿。娘的生日是阴历5月18,天都热了。

“你姥姥身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起了一身疮。你姥姥让我看着那些疮,我看着看着,还是没看住,还是下了蛆了。”我听得都害怕,姥姥生娘坐月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早晨去倒尿盆,还是岁数小,我本身个头也小,往猪圈里一倒,把盆也扔进去了。吓得我就啼哭。你娘她奶奶看见了,就哄我:嫑啼哭了,一会儿我弄去。”我还记得我太姥姥,大概在我6岁时去世。那之前,她给我讲了好多好多故事。太姥姥是个心灵手巧的老太太,73岁去世。我娘在太姥姥去世后,天天念叨她,就像我对我姥姥的感情,怎么也放不下。我记得那时现在姥姥这个院子,还是老房子。从东南门过堂里出来,走在南墙边,长长的土坯南墙走过去,到院西边上厕所。太姥姥死了,我作为重外孙女,第一次给亲人带孝。白孝布叠成花环,中间还贴了一块红布。那时候我看见大人哭,却哭不出来,我还不太明白死是怎么回事。

姨姥姥说1958年,修西大洋水库,水库里十几个村子搬家,搬出来有三万多人。那年我二姨出生,太姥姥说搬家搬得这么乱道,就随着我娘的冯英娥,叫冯乱英吧。

3

我姥姥生了7个孩子,最小的二舅比我娘小17岁,娘是老大。我出生在一个老大组合的家庭里,姥姥姥爷是老大,爷爷是老大,爹娘是老大。我是两边家族这一辈第一个孩子。我姥姥的7个孩子有一个夭折。虽然不是一个村,二姨姥姥常常住在姥姥家,帮着照顾孩子。1958年搬家的时候,她15岁,搬家后地少,吃不饱饭,她常常到姥姥家帮忙。朱家庄是旧村,粮食基本是够吃的,加上连续出生的孩子,每个都有口粮。姨姥姥六七月帮着姥姥做孩子们入冬的棉衣裳,做完了就回南屯村,每次回来,还要带着蒸好的玉米面掺了白面的卷子回来,给南屯的太姥姥吃。

姨姥姥出嫁了。她家的两间房,一个门,一扇窗。盘了炕,住人,做饭。屋里有水瓮,粮食瓮,瓶瓶罐罐往上一个一个摞得老高。姨老爷在院里搭了一个小棚屋,后来做饭用。姨姥姥生了一女两儿,五口人也就是那一盘炕。

“俺们门口不就是水井啊,水少的不行。俺天天鸡刚叫就起来,先淘水去。水总共也就半尺深,有辘轳,那种扁口的水桶,系下去桶倒了进水,再打上来。赶别人早晨来排队淘水,俺就睡觉去了。”

“有一年过年,俺们量了十斤大米。给了你姥爷他娘2斤,我娘2斤,这奏剩下6斤了不。结果,到了腊月二十八九,奏这几天吧,来了四个大男人,是北大洋的亲戚,这就做饭吧,6斤米全放上了,吃了个底朝天。这是一家子过年的米啊。人走了,你看你姨老爷打俺吧,为什么啊,非说俺没把米全放上,没吃够,说俺把米藏起了。你看冤枉不冤枉啊吧!”

姨姥姥说得眼泪花花的。我想起前几年去世的姨老爷,长得一表人才,高挑个儿,识字断文,特别耿直,一辈子对外人谦逊有加,好面子,就怕别人说一点不好。6斤米吃光了,回头打媳妇儿,那也是嫌饭吃光丢了人。我这个小个头的姨姥姥,更是个要脸儿的人,两口子都是一辈子要强。那一架打得翻了天,过年孩子们也没吃上一两大米饭。小米也没有啊,主要吃红薯干面,吃高粱。

“你说那么小的屋子东西放里哪儿,俺把孩子的尿布全放在炕被子底下,谁也看不见了。地方儿窄,就想办法把东西全藏起来。”

大舅在旁边说起来:买了个自行车没屋子放,就吊里墙儿上。

姨姥姥说:别提了。那天有一家死了人发丧唱戏,俺就出去看戏去了,看了半天戏。回来进门一看,你二舅压在自行车地下,也不知道压了多长时间。他那会儿也就四五岁吧。车子挂里墙上掉下来砸在他身上。有一件事可是记得清楚。你姨老爷背回来一些板材,留着盖房子用的,没有闲屋子放,就天天白天搬出去,晚上搬回来。就有一天忘了搬,结果让人偷了,把你姥爷气的啊!

娘说起来:我可想你们那个家里。回来了就想去看看。你们地窨子里有个织布机,俺那会儿来了就上地窨子里织布。有时候俺也没功夫来,就自己纳鞋底,铰一块布做一双小鞋,拿里来给他们一穿就正好儿。还有一回差点淹死了吧。俺去水库边给你洗被面去,被面那么一展开,掉水里去了,俺急里跳进去一把就拿上来了。亏里水不深哦,俺也不会打澡洗啊……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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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姥姥躺在沙发上念叨:家里越穷,就越要脸。我跟你姨老爷一样儿里,净怕别人说。你说你大舅盖这新房,这一年俺睡不着觉就想:这要是盖着盖着房死了,别人得说看谁谁,莫价住新房的命儿;这要是盖好了住不上几天死了,外人也得说,看那个老婆欢气死了。你说净这么瞎想吧。

大舅补充:俺们一家子净要脸的人。你敬莲姨15上就不念书了,我也没考上高中,你二舅那会儿念书念里强,头一年没考上,复习了一年又没考上。你姥爷为了让他再复习一年,把校长请家里吃饭,结果他嫌丢人,死活不复习了,才学做买卖。

我跟姨姥姥说,那时候那么穷,现在这日子这么好了,你这守着两个大院十几间大房,是现在好还是以前好啊?

唉,哈怎么说啊,还是穷时候好吧,那时候虽然穷,自己还能干啊,这老了,怎么也不如年轻里时候。

我听姨姥姥讲那两间小房子的旧事。我小时候来,就在那里住,跟他们睡一个大炕。我大姨跟她奶奶住后院,大舅住他姥姥家,后来跟小舅住邻居家。印象里我还和小舅一起写过作业,我不会做的他教我。他比我大6岁,跟我还是有很多共同语言,也不记得都说了些啥。

5

晚上,我和姨姥姥、娘,三个人又躺在大床上攀闲话。

我问:你还记得我姥姥出嫁的时候吗?你是不是也跟着去了?

那肯定跟着,你姥姥比我大14岁,她结婚的时候,我8岁。你姥姥穿着缎面的红裙子,可好看了,绣着凤凰。那时候还时兴成套的银项圈,脖子上戴着,银耳环,银镯子,一整套儿的。你姥姥骑着毛驴儿,盖着红盖头。毛驴儿有鞍子,再把褥子往上面一铺,人正好坐在窝窝儿里。

我娘说,你姥姥老骑着毛驴儿回南屯村,我还记得我姥爷死那年,你姥姥坐在井边啼哭,到处找毛驴儿,毛驴儿入了大队了,鞍子也入了大队了,到处找人找。

可不是,那会儿都是骑毛驴儿,后来就少了。

……

我以前听说过我姥姥是骑着毛驴出嫁的,直到今天才那么清晰地看到,穿着红缎面嫁衣的姥姥。那些银项圈,后来很早被村里叫淘气的买走了。我们都没见到过。原来我姥姥出嫁的样子,其实比巩俐演的红高粱也不差。

那个穿着红缎面筒子裙,外面披着大红棉袄,戴着红盖头的小女子,就那么俏丽地开始了生儿育女的一生。

6

今天开车到了南屯旧村。村子里的路硬化了,旧房翻盖成二层楼的很多。姨姥姥家的两间房变成了新院子的一部分。车子再往里开,看到了路边的土坯房。我连忙喊停车。

大舅跟我一起下来:哎呦,这是我姥姥那个院子,你看这个老土坯房,还一直这么着里。这是1958年搬家时候,国家给盖的房。

真的?竟然是我太姥姥住过的房子和院子!以前是在村西,现在成了村中。这是姥姥、二姨姥姥出生的院子,这是我姥姥长大的院子啊。

木头栅栏横拦着。南墙半塌,西墙还完整,下面的土坯一块一块竖立。院子里的老树,冬季干枯,枝杈高出房顶又一房高。土坯房在树后面,老皱纹木头门,关着,木格子窗,以前是糊窗户纸,木格子黑了,半月形的门檐,是土坯垒出来的。窗户上还有木框,木花纹。我记忆里那是个大院子,现在分成两个小院。大院子那么宽敞,我太姥姥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满满的一大家子。

我这几年一直梦想有一座土坯的公主府,原来这个梦想并不来自博物馆,而是童年记忆。土坯平顶房,土坯墙围成的院子,土炕,土锅台。院子里有土锅灶,夏天在外面烧火做饭。我是太姥姥的重外孙女,这个院子,曾经在那么穷的年月,养育几代人。

幸亏有这个院子,有这扇木门,不然,我们回故乡,故乡的门在哪里呢?

那些老树,老香椿树、老榆树,叶子干着,不用说,一到春天就发芽长新叶了。

记忆这么短,又这么长。我们的四世同堂,是一段多么遥远的老时光!

2019.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