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K·迪克:死亡迷局

菲利普•迪克 (1928-1982)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他一生虽然只有短短五十三年,却创作了三十六部长篇小说和五部短篇小说集。

他只得过一次雨果奖、一次约翰•坎贝尔纪念奖,却被称为“科幻作家中的科幻作家”,因为他的创意和点子层出不穷,成为无数科幻作家借鉴的创作素材库。出于同样的原因,好莱坞也将迪克的作品视为宝库。截至目前,他共有十一部小说十三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其中包括《银翼杀手》《宇宙威龙》《少数派报告》《记忆裂痕》等经典大作,堪称好莱坞科幻电影的灵感之源。

死亡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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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菲利普·K·迪克 译|朱宁雁

1

他的工作,一如既往地让他感到厌倦。于是,上周他去了太空船的信号发射台,把发射器的导管与他身上的非自耗电极(通过他的松果体延伸在外)联结起来。这样,他的祷告就会通过导管传到发射器,再传送到最近的中继网络。这几天里,他的祈祷应该在整个银河系来往穿梭,最终传达到某个天神居住的世界——他希望如此。

他的心愿很简单。“我讨厌这份该死的库存控制工作,”他祈祷着,“日复一日的机械工作。这太空船也太大了,且冗员繁多,而我是个毫无用武之地的备用人员。您能不能帮我找一份更有创造性、更刺激的工作?”当然,他是对代祷者诉说他的心愿。如果这次失败了,他会再试一次,不过下次的倾诉对象是造物主。

但是他的祈祷竟然一下子就奏效了。

“托齐夫先生,”上司踏进本的工作间,“你要调到别处工作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会发一个祷告感谢神。”本高兴地说。祈祷被应允,他当然心情好。“我什么时候调走,会很快吗?”他从来不对上司掩饰心中的不满,现在就更没有理由这样做了。

“本·托齐夫,”上司说,“你这个只知道祈祷的可怜虫!”

“你不祈祷吗?”本奇怪地问道。

“我只有在走投无路时才会祈祷。我喜欢自己解决问题,不借助任何外力。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调动这事儿算是定了。”上司把一份文件扔到本面前的办公桌上,“一个名叫德尔马克-欧的殖民行星上的小基地。我对那里一无所知,但我想,你到了那儿,就会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本,“你可以开走太空船上的一艘小飞船,不过要付三个银元的使用费。”

“说定了!”本说着站起来,伸手去抓那份文件。

他乘坐快速升降机前往太空船的信号发射台,这里正忙着发送太空船的公务信息。“今天有空闲时段吗?”他问台长,“我还有一个祈祷要发送。但如果今天很忙,我就不占用您的设备。”

“今天一整天都忙。”台长说,“你瞧——上周我们才帮你发送了一个祈祷,这还不够吗?”

反正我努力过了,本·托齐夫心想。他离开发射台和忙忙碌碌的发射台工作人员,回到自己的宿舍。他想:就算今后这方面出了问题,我也能说自己已经尽力了。一般情况下,公务信息总是占据着所有的通信线路。

他觉得希望之火在一点点向上升腾:终于有一份创造性的工作了,而且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在这里再待几个星期,我又会拿起酒瓶子了,就像前几次那样。当然,这正是他们准许他调离的原因,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知道我已经接近崩溃。要是没这份调令,到头来,我很可能会被关进太空船的禁闭室——对了,现在禁闭室里有多少人?——不想这个了,管它里头有多少人呢。十个?也许吧。不过对于这种规模的太空船来说,十个人其实不算多。更何况这里的纪律还这么森严。

他从橱柜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小瓶未开封的彼得·道森苏格兰威士忌。他启开瓶封,拧开盖子。把威士忌倒入小纸杯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我要小酌一番,我要庆祝一下;诸神是赞成举行一些仪式的。他一饮而尽,然后又倒满一杯。

为了让这个庆贺仪式更加圆满,他动作有些吃力地拿出了自己的《圣书》:A.J.斯佩克托斯基的《利用闲暇时光死而复活——你也能做到》。这是一本便宜的平装书,但却是本·托齐夫拥有的唯一版本;因此,他对这本书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信手翻阅——这是很受推崇的一种阅读方法——这位二十一世纪伟大的共产主义神学家可以媲美纽曼《自辨》的杰作,重温其中熟悉的段落:

“上帝不是超自然的。他的存在是创造出他自己的首要的和固有的模式。”的确如此,本·托齐夫自言自语道。后来的神学研究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斯佩克托斯基除了是一位逻辑学家,还是一位先知。他的预言或早或晚都得到了验证。当然,还有很多我们需要了解的……例如,造物主的横空出世(除非有人心悦诚服地相信——和斯佩克托斯基一样,那个秩序下的生命能够自发产生,而且存在于时间之外;因此,他们也无需受因果律的制约)。但是基本上,这些内容都出现在这本多次再版的书上。

“权力越大,上帝这边善良和知识的力量就越弱;当权力膨胀到极大程度,善良和知识的力量会被极大地削弱——以至于上帝将无法监督外形破坏者,而后者是上帝创造的。外形破坏者的来路不甚明了,比如说,我们不能肯定地宣称(一)他从一开始就是与上帝毫无关联的独立实体,他不是由上帝创造的,他就像上帝那样有创造自我的能力;或者(二)外形破坏者是否是上帝的一个分身,没有什么……”

读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坐在那里啜饮着威士忌,摩挲着额头,略显疲态。他今年四十二岁了,这本书他已经读过很多次了。他岁数已经不小了,可是还没有什么成就,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他干过很多工作,为他的雇主做过一些事情,但从未真正风光过。也许这次我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他鼓励自己。是的,在新的岗位上。也许这是我的一个机遇。

四十二岁了。这几年,他的年龄已经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每次震惊过后,他都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当年那个二十多岁、体形修长的年轻男子怎么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这么些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岁月都被印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几乎无法接受自己的年龄在不断增长,也无法接受自己现在的模样。在他心目中,他还是年轻时的自己;于是,当他看到现在照片中的自己时,常常会有一种崩溃的感觉——因为不愿直视浴室镜子里的自己,他现在都用电动剃须刀刮脸了。他不时会这样想,有人把我的真实外表偷走了,还用这副鬼模样来代替。是啊,那个样子回不来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他干过的为数不少且微不足道的工作中,他只喜欢过其中一样,且至今仍时不时地怀念。2105年,一艘庞大的殖民太空船飞往天津四星系的一颗星球,他就在那艘太空船上工作,负责播放背景音乐。在磁带库中,他发现贝多芬的所有交响乐与《卡门》和德利布的作品胡乱堆放在一起。他无数次播放了自己最喜爱的《第五交响曲》,这支曲子通过扬声器传遍太空船的各个角落,传到船上的每个房间和工作区。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对此表示不满。于是他就继续播放这支曲子,直到他对《第五交响曲》的情有独钟转移到了《第七交响曲》上。在太空船最后几个月的航程里,他一时兴起又播放了《第九交响曲》,对于这支曲子的兴趣他倒是从未减弱过。

也许我真正需要的是睡眠,他自言自语道。惨淡的人生,依稀可闻的贝多芬的曲子,其余的则是一片混沌。

他想,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要成功!我要行动起来,并有所作为!时不我待,一年年过去,这种愿望变得愈加迫切。一年年过去,这将变得更难。而据他了解,造物主好像有能力更新一切事物。他可以用一个新的、形式完美的东西代替逐渐衰败的东西,以此中止衰败。新事物也会慢慢衰败下去,此时外形破坏者控制了它——而同时造物主又用新的事物替换了它。这就像蜜蜂的新老更替一样:老蜜蜂飞不动了,然后死去;最后新的一批取而代之。但我做不到。我一旦年老体衰,外形破坏者就会把我收走,情况只能变糟。

上帝啊,帮帮我!他想。

但是请别把我替换掉。从宇宙的角度来看这无足轻重,但是对于我个人来说,那就表示我在这个宇宙中不复存在,这可不是我追求的目标,也许您在应允我的祷告时就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吧。

苏格兰威士忌使他昏昏欲睡;而使他懊恼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打瞌睡了。为了使自己完全清醒过来——这是完全必要的,他大跨步跑跳着走向便携式留声机,随手找出一张可视化唱片,把它放在唱片转盘上。房间的一面墙壁一下子亮起来,明晃晃的各种图形交织在一起,充满动感和活力,可都是平面图形。他下意识地调了一下控制深度的旋钮,这些图形就开始变成三维图像了。他把音量也调大了。

“莱戈拉斯说得对。不管我们如何惊慌失色,或是满腹狐疑,我们都不能攻击一个老人,他毫无防备,没有丝毫抵抗能力。我们只能观望和等待!”古老史诗里熨帖人心的话语让他冷静了下来。他回到办公桌前,重新坐下来,拿出上司给他的文件。他眉头紧锁,研究着编码信息,试图把它们破译出来。这些数字、孔洞和字母构筑了他的新的生活以及他将要面对的世界。

“……你说起话来就像是很了解法贡似的。是吧?”唱片一直没停下来,但是他不再理会那些声音了,他已经快要破解密码了。

“我们上次会议中你欲言又止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一个尖利又中气十足的声音问道。他抬起头,发现一个灰色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就好像甘道夫活生生站那里跟他本·托齐夫说话一样——这是要他解释呢。“或者,你也许有要收回的话?”甘道夫说。

本站起身来,走到留声机前,把它关掉。我觉得现在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甘道夫;他又像是对自己说。我现在有事情要处理,实实在在的事情;我不能让自己沉迷在这样一种神秘、虚幻的谈话里,谈话对象还很有可能是根本不存在的神话人物。对我来说,这些旧东西的价值突然烟消云散了;当务之急是我得弄明白这些该死的孔洞、字母和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开始有点悟出这些代码的意思了。他仔细地扭紧威士忌的盖子。不久,他将只身登上一架小型飞船。到达目的地后,他将与十几个人会合,他们都是从各种渠道应征来到那个殖民地的。对他们的要求和待遇是:技能要求5级,C类操作能力;K-4级薪酬;最长工作时间两年。从他抵达之时开始,就享有包食宿待遇和医疗保障。这条调令比他以前收到的指令有更高的优先级,因此他可以立马出发,不必先完成手头未竟的工作。

我还有三个银元用来租用小飞船,他对自己说。就是这些了,不需要担心别的什么了。除非……

他现在琢磨不出今后的工作内容都包括哪些。那些字母、数字和孔洞对此守口如瓶,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自己没法从这些东西里破译出这一信息——他不知道有多迫切地想探知这消息。

但是这样看起来也不错。我喜欢换个地方,他对自己说。我需要换个工作。他想,甘道夫,我没有想收回的话,可不是每个祈祷都能应验的,我要抓住这个机会。他大声喊道:“甘道夫,你只能活在人们的意念中,而成全我的是一位真实存在的神,他是真真正正的神。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房间一片寂静,他没有看到甘道夫,因为他已经关掉了留声机。“也许有一天,”他继续说,“我会收回这些话。但现在不行,还不到时候。你懂吗?”他等待着,周遭一片死寂,他知道动一下留声机的开关,他就可以开始或结束这样的死寂。

2

赛斯·莫利用一把塑料长柄刀把他面前的格鲁耶尔奶酪整齐地切分开来,一边嘴里说着“我要走了”,一边将一大片楔形奶酪用刀送到自己嘴边。“明天夜里走。这是我在提客勒·阿普哈尔信基地的最后两天时间了。”他笑着说。但是,基地的总工程师弗雷德·戈西姆非但没有对这个好消息作出祝贺的反应,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他的不快情绪影响到了整个办公室里的人。

玛丽·莫利平静地说:“我丈夫八年前就申请调动了。我们从来没有打算留在这儿。你也知道的。”

“我们要和他们一块走,”迈克尔·尼尔蒙德激动得都有点儿结巴了,“这就是你把一个顶尖的海洋生物学家带到这里,然后让他在该死的采石场里搬石头的结果。我们受够了。”他用手肘碰了碰他娇小的妻子克莱尔,“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个星球没有水体,”戈西姆恼怒地说,“我们根本不可能给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安排专业对口的工作。”

“但是八年前,你的招聘广告要的就是海洋生物学家,”玛丽·莫利不留情面地反驳道,“这个错误是你造成的。”这让戈西姆的脸色更加难看。

“但是,”戈西姆说,“这里是你们的家。你们所有人的家……”他指着簇拥在办公室门口的基地官员说道,“我们一同建起了这个基地。”

“还有这儿的奶酪,”赛斯·莫利说,“太糟了。那些科其普——那些像山羊的类生物体,它们身上闻起来简直就像是外形破坏者去年穿过的内裤——我真希望不要再看到它们了。”他又给自己切了一片价格不菲的、进口的格鲁耶尔奶酪,对尼尔蒙德说:“我们接到的指令是乘坐小飞船去那里,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原因有两个:第一,小飞船只能坐两个人,我和我妻子;第二就是,小飞船再也装不下你和你的妻子两个大活人。所以,我们不能带你们走。”

尼尔蒙德说:“我们自己找一艘小飞船。”

赛斯·莫利满嘴含着奶酪说:“你没有接到去德尔马克-欧的指令,你也不能擅自飞到那里。”

“你们嫌我们累赘。”尼尔蒙德说。

“你们就是累赘。”戈西姆嘟囔了一句,“在我看来,没有你们,我们会干得更好。我在乎的是莫利夫妇,我可不愿意看到他们白忙乎一场。”

赛斯·莫利看着他,尖刻地说道:“照你那么说,上头制订这个计划,一开始就很失策?”

“这是一项实验性的工作,”戈西姆说,“在我看来是的。这是个只包含十三四人的小规模试验,就跟当初我们才开始建设提客勒·阿普哈尔信基地时一样。你们想重新经历一次这样白手起家的过程吗?我们这里有一百名工作高效、齐心协力的成员。可是回想一下,我们拉起这支队伍花了多长时间啊。你提到了外形破坏者,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正在破坏提客勒·阿普哈尔信基地吗?”

“说到我自己,我也被摧残得够呛。”莫利回应道,也像是对自己说。他感到不安,现在戈西姆已经把矛头对准他了。戈西姆口舌如簧,简直就是工程师队伍中的一个异数。这些年来,要不是戈西姆口吐莲花,他们早就坚持不下来了。但是现在,戈西姆的这些话,对莫利夫妇来说已经起不了太大作用了——这些话再也没有过去那么好使了。但是,戈西姆说话隐约还有一丝过去的权威。戈西姆是个壮硕的、长着一双幽深眼睛的工程师,想要一点儿也不买他的账,莫利现在还做不到。

莫利想着,即便这样,我们还是一定要走的。

就像歌德的《浮士德》里的那句话:“创世之初就有了行动。”要行动,而不是说说就了事;歌德对二十世纪存在主义者们的预言中就指出了这一点。

“以后你们会想着回来的。”戈西姆宣称。

“切!”赛斯·莫利颇不以为然。

“你知道到时我会说什么?”戈西姆咆哮着,“如果我接到你们的请求,你们要求回到提客勒·阿普哈尔信基地的话——你们夫妻俩,我会说,‘我们不需要什么海洋生物学家,我们这里连个海洋都没有。我们可不会打算挖一个大水坑,让你们名正言顺地回这儿工作。’”

莫利说:“我从来没有要求挖一个水坑。”

“但是,你想要一个。”

“我想要到任何一片水域工作。”莫利说,“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这里、而且再也不会回来的原因。”

“你能肯定德尔马克-欧那里有水域吗?”戈西姆紧追不舍。

“我认为……”莫利刚开口,戈西姆就打断了他:

“当初,你就是认为提客勒·阿普哈尔信有水才来这里的。这也是你麻烦的开始。”

“我以为,”莫利接着说,“如果有人打招聘广告要一个海洋生物学家……”他叹了口气,一阵厌倦感袭上心头。

任何企图影响戈西姆的尝试都会以失败告终;这位工程师同时也是基地的最高官员,他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别打扰我吃奶酪了。”莫利说着,又吃了一片奶酪。但是他已经有点儿吃腻了——他吃了太多奶酪了。“见鬼去吧!”他说着,一把将餐刀甩了出去。他有点烦躁。他不喜欢戈西姆,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最重要的是这个事实:无论戈西姆感觉有多么不爽,他都无权取消这次调动。这项调令有最高优先级,“这才是重点”——用威廉·S.吉尔伯特的话来说。

“我觉得你这人太他妈可恶了。”戈西姆恨恨地说。

莫利回嘴道:“彼此彼此。”

“呵呵,打了个平手。”尼尔蒙德说,“你看,戈西姆先生,你留不下我们,你能做的就是嚷嚷。”

戈西姆朝莫利和尼尔蒙德做了一个猥亵的手势,然后大步走出去,离开了这群人的视野。现在,办公室里很安静。赛斯·莫利心情立刻好多了。

“跟人吵架真是难为你了。”他的妻子说。

“是啊,”他也同意这一点,“戈西姆让我心力交瘁,跟他斗这一次嘴就把我累着了。真不知道之前那八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出去选小飞船。”他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外面阳光灿烂。

他站在停机坪边上,仔细打量这些静止不动的飞船,心想:小型飞船真是一种奇怪的飞行器。首先,它们便宜得让人难以置信——不到四个银元他就可以买下一艘;其次,它们可以在宇宙中航行,但永远不可能返航;小飞船就是用来单程飞行的。当然,原因很简单:一艘小飞船实在太小了,不可能携带回程的燃料。小飞船从一艘大型太空船或者一颗行星起飞,到达目的地后,它的使命也就终结了。但是,它们还是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整个星系到处都是搭乘这种豆荚状小飞行器的芸芸众生——人类以及其他一些生命体。

再见了,提客勒·阿普哈尔信!莫利自言自语。他眺望了一下小飞船停机坪外那些橙色的灌木丛,算是跟这个地方告个别。

我们该挑哪一艘呢?他问自己。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锈迹斑斑,遭人遗弃,就像他之前待过的地球上的废旧汽车场上的旧车一样。那么,我就选我第一个看到的、名字以M开头的飞船吧!他做了决定,开始查看每架飞船的名字。

病态小鸡?嗯,就是它了。虽然这名字并不超凡脱俗,但是与他挺契合的:包括玛丽在内的很多人总是说他有一种病态倾向。他自言自语,我只不过刻薄了一些。人们容易把这两个词混淆起来,只是因为它们的发音很相似。

他看了一下手表,觉得还有时间去趟果酱加工厂的包装车间。于是,他就朝那个方向走去。

“来十罐一品脱装的AA级果酱。”他跟库管员说。此时不拿,以后就再也拿不到了。“你确定你还有权限拿十品脱的果酱?”库管员怀疑地看着他,之前他们打过交道。

“你可以查一下我和乔·珀塞的果酱配给单,”莫利说,“给他打个电话就知道了。”

库管员说:“我忙得很,没空。”他数出十品脱罐装的果酱——这可是基地的主要产品,然后把它们放进一个袋子里——而不是装在纸板箱里——递给了莫利。

“没有纸箱?”莫利问。

“滚蛋。”库管员说。

莫利拿出一个罐子,看看是不是AA级果酱。没错。

瓶子的标签上写着:“来自提客勒·阿普哈尔信基地的果酱!……原料是如假包换的塞维利亚橘子(3-B组基因突变产品)……给您的厨房带来一罐来自西班牙的明媚阳光!”“好吧,谢谢。”莫利说着,抱着鼓囊囊的纸袋走出去,再次走进正午灿烂的阳光里。

他回到小飞船的停机坪,开始往“病态小鸡”的机舱里装果酱罐。他小心翼翼地把罐子一个个放进存储舱的磁力固定区,嘴里还念叨着:这是基地出产的唯一一件好东西,也是以后我唯一会惦记的东西。

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无线电呼叫玛丽:“我已经挑选了一架小飞船,快点儿来停机坪看看。”

“你肯定这架飞船没有问题?”

“你明知道应该相信我在机械方面的专业技能的。”莫利生气地说,“我检查了火箭发动机、线路、控制装置和每个生命保障系统,一切的一切,都彻彻底底检查了一遍。”他把最后一罐果酱塞进储存舱,狠狠地关上了门。

几分钟后,他妻子到了。她身穿卡其衬衫和短裤,脚上穿着凉鞋,这身打扮使她显得身材修长,肤色健康。“嗯,”她开始仔细察看“病态小鸡”号小飞船,“在我看来,它有点儿破。不过我想,你说它一切正常,那就还行。”

“我已经开始装行李了。”莫利说。

“什么行李?”

他把存储室的门打开,得意地让她看那十罐果酱。

玛丽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叫了一声:“上帝!”

“怎么啦?”

“你还没有检查线路和发动机。你竟然去跟人软磨硬缠要这些该死的果酱!”她砰的关上了储物室的门,怒火中烧。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脑子有问题。我们的身家性命都全交给这架该死的飞船了。如果供氧系统发生故障,或者热电路出现故障,或是船体有些微泄漏,再或者……”

“那让你弟弟来检查一下,”他打断了她,“比起我来,你更信任他。不是吗?”

“他很忙。你也知道的。”

“是啊,否则他就会来这里,”莫利说,“帮我们挑选要搭乘的飞船。这事儿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做呢。”

他的妻子盯着他看,摆出一副强烈藐视的姿态。可是,她突然间就气馁了,认命似的笑了。“奇怪的是,”她说,“你竟会有这样好的运气——我的意思是,就你的天分而言。这也许是这里最好的小飞船。但这并不是因为你有辨别能力,而是你的运气好得出奇。”

“这不是运气,这是我的判断。”

“不,”玛丽摇摇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没有判断力——无论如何,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判断力。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就要这架飞船了,希望你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但是你怎么能继续这样得过且过地活下去,赛斯?”她哀怨地凝视着他的脸,“这对我不公平。”

“为了我们,我已经很努力了。”

“你努力的结果就是把我们困在这里——这个基地,”玛丽说,“都八年了。”

“但是,现在我们就要走了。”

“也许这次去的地方更糟糕。关于这个新任务,我们知道些什么?我们一无所知,除了戈西姆知道的那些——他知道那些是因为他有权知道其他人的通信内容。他知道你的祈祷内容……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因为我知道这会让你很……”

“那个混蛋!”无名火一下子升了上来,同时一种无力感也猛然击中了他,“真是道德败坏,竟然偷偷摸摸看其他人的祈祷词!”

“他是这里的负责人,他觉得一切都由他做主。不管怎么说,我们马上就会远离这些是是非非了。感谢上帝!行了,冷静冷静!你也不能对他怎么样,几年前他就看过你的祈祷词了。”

“他有没有说,他觉得那个祈祷词写得还不错?”

玛丽·莫利说:“就是写得再好,弗雷德·戈西姆也不会说一个好字。他向来如此。很显然你写得不错,因为你如愿调动了。”

“我想也是。在有代祷者之前,外形破坏者的力量还很强大,根据那时的盟约,上帝不太搭理犹太人的祈祷。我们和他的关系——我是说,和上帝的关系——全搞砸了。”

“我看你又旧病复发了,”玛丽说,“对造物主所作所为牢骚不断。”

莫利说:“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像大卫那样。”

“你充其量也就是混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就像你现在做的这个。”说完她大步走开,留下莫利一个人站在飞船舱口;他的一只手还放在那排果酱罐上。

那种无力感又来了,他喉管一阵发紧。“你就留在这里好了!”他在她身后大喊,“我一个人走!”

烈日下,她继续远去,既没回头,也没应声。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赛斯·莫利忙着把他们的家当装进“病态小鸡”。玛丽没有再出现。直到快吃晚饭了,他才意识到,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在做。她去哪儿了?他自忖着,这太不公平了。

他很郁闷,就像平时快到用餐时间的心情一样。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值得,他扪心自问。从一份没前途的工作跳到一份前途未卜的工作。我是个失败者。玛丽对我的看法是正确的,想想你自己是怎么挑的那架小飞船吧。看看你自己往飞船上装的这些该死的东西。他盯着飞船机舱里那一堆乱糟糟的东西,衣服、书籍、唱片、厨房用具、打字机、医疗用品、照片、永不磨损的沙发套、国际象棋、磁带和通信设备等等,垃圾!这些都是垃圾、垃圾!在这八年时间里,我们都攒下了什么破烂玩意儿啊?他自问。一堆没用的东西。另外,他也无法把这些全塞进飞船里。大多数东西得扔掉,或是留给别人。最好是都毁了,他心里转着阴暗的念头。别人想用他的东西,门儿都没有!我就是把它们烧得一点儿不剩,也坚决不给别人!还有玛丽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衣服。她到处收罗艳俗的衣服。

他想,我要把她的那堆东西扔出去,飞船上装我自己的东西就够了。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她本来应该在这儿搭把手的。我没有义务给她收拾这些破烂。

当他紧紧抱着满怀的衣服站在那里的时候,他看到黄昏幽暗的光线里,有一个身影向他走来。他一时辨认不出那是谁,于是,他好奇地盯着来人看。

不是玛丽,那是一个男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觉得那好像是个男人。那个身影罩在一件宽松的长袍里,长发从他黑黢黢的、浑圆的肩膀上垂落下来。赛斯·莫利害怕起来。他意识到,地球行者来了。它是来阻止我的吧。他身子摇晃着,把衣服放了下来。他的良知狠狠啃噬着他的心,他觉得以前做的一切坏事现在一股脑儿都涌入脑海。有几个月了,还是几年,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地球行者了,突如其来的羞愧和沉重感让他几乎难以招架。做的坏事多了,心里总会有愧疚。它萦绕心间,直到代祷者把它一笔勾销。

那个身影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它向他打了声招呼:“莫利先生。”

“是我。”他答应着,只觉得头上直冒汗。汗水很快从他的脸上滴落下来,他想用手背去擦。“我累了,”他说,“我已经花了好几个小时往飞船里装行李。这可是项大工程。”

地球行者说:“你的飞船‘病态小鸡’号不能让你和你的家人安全抵达德尔马克-欧。因此,我必须插手这事了,我亲爱的朋友。你明白吧?”

“当然,当然。”他应道,心怀愧疚,气息有点不稳。

“另外选一架吧。”

“好,好!”他忙不迭地点头,“好的,我会重新选一架的。谢谢您,我真的很感激您。您等于救了我们的命啊。”他盯着地球行者模糊不清的脸看,努力想看清楚上面是否流露出责备他的神情。但是他没有如愿,残阳余晖已经开始消散,暮色四起。

“很抱歉,”地球行者说,“你白干了那么长时间。”

“呃,就像我说的……”

“我会帮你重新装行李的,”地球行者伸出手,弯腰抱起一摞箱子,开始朝静静伫立在一边的小飞船走去。“我建议你挑这架飞船,”不一会儿,它就停在一架飞船旁,并打开了舱门,“外表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是性能很棒。”

“等等,”莫利说着飞快地把地球行者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我的意思是,特别要谢谢您。外表并不重要,内在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对人还是对飞船来说。”他呵呵笑了起来,但是这笑声显得有点突兀和刺耳。他马上止住笑声,心下大惧,冰凉的汗水濡湿了脖颈。

行者说:“你不用怕我。”

“按理说,我也知道这点。”莫利说。

于是在一片静默中,他们一起把“病态小鸡”号上的箱子逐一搬到那架性能更好的飞船上。

莫利从头到尾都想找点话说,但他就是想不出合适的话题。由于恐惧,他变得有些木讷;他向来引以为傲的机智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否想过接受心理治疗?”最后,地球行者问他。

“没想过。”他答道。

“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我们可以聊聊这事儿。”

莫利说:“不用了。”

“为什么呢?”

“我不想知道这些东西,我也不想听到关于这方面的任何事情。”他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这让他的虚弱和无知暴露无遗。这简直就是他最愚蠢和精神最错乱的时刻了。他知道这一点,他自己也听出来了;但是他却没法停止,又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我并不完美,”他说,“但我不想改变。对现在的自己,我很满意。”

“你没能看出‘病态小鸡’号的问题啊。”

“玛丽说得对,我的运气通常都很好。”

“坐这飞船的话她也会死的。”

“那就告诉她呀。”他心想,不要跟我说这些,拜托,不要再说了。我不想知道!

地球行者看了他一会儿。“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它最后问道。

“我很感激您,您能来帮我,我非常非常感激。”

“过去几年时间里,你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你再见到我,你应该对我说什么。你有很多事情要说,不是吗?”

“我,呃,我忘了。”他声音嘶哑地说。

“需要我祝福你吗?”

“当然。”他回答道,声音依然沙哑,而且低得让人几乎听不见,“但是,您为什么这么帮我?我做了什么好事?”

“我为你感到骄傲,就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呢?”他不明白,他可是一直准备洗耳恭听一番指责的。

行者说:“几年前,你养过一只公猫,你很喜欢它。它既贪吃又谄媚,可你还是很爱它。有一天,它偷吃了垃圾桶里火星根鹫的尸体,结果吞进去的骨头碎块要了它的命。你很难过,但你依然爱它。它的本性和它的胃口,既造就了它也毁了它。你本来想付大价钱让它复活的,而且还要它像原来一样,贪吃又爱显摆;你就是喜欢它那个样子,一点儿也不用变。你懂了吗?”

“当时我是祈祷了,”莫利说,“但是没有人来帮我。造物主本来可以让时间倒流,让它重生的。”

“你想让它回来吗?”

“想。”莫利粗声粗气地回答。

“不会。”

地球行者说:“我来祝福你。”它伸出右手,那是一个缓慢而庄重的祝福动作。赛斯·莫利低下头,用右手遮住眼睛……然后他发现,黑色的泪水从他的眼眶流了下来。即使到现在想起这事,他仍然感到奇怪。那只可恶的老猫,我几年前就应该忘了它!我想人们从来不会忘记这种事情,他想。这些事情都还好好地在那里呢,它们被埋在记忆深处,直到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才又从心里头冒了出来。

祝福仪式结束了。他向行者致谢:“谢谢您。”

“你还会看到它的,”行者说,“当你和我们一样到了天堂的时候。”

“您确定吗?”

“是的。”

“还是它原来的模样吗?”

“是的。”

“它会记得我吗?”

“它现在就记得你。它会等你的,它会一直等你来。”

“谢谢,”莫利说,“我感觉好多了。”

地球行者起身离去。

赛斯·莫利进了基地的食堂,他要找他的妻子。他发现她还在屋子的角落里吃咖喱羊羔肉。他坐到了她对面,她几乎头也不抬。

“你错过了晚餐时间,”她一见到他就说,“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莫利说:“我看见它了。”

“谁?”她目光炯炯。

“地球行者。它告诉我,我选的那架飞船差点害死我们。坐它的话,我们永远到不了德尔马克-欧。”

“我就知道!”玛丽说,“我就知道会这样——破烂东西绝不会把我们安全送到目的地。”

莫利接着说:“我的猫还活着。”

“你哪儿来的猫?”

他抓住她的胳膊,用叉子制止住她的反抗,“它说了,我们会没事的;我们会平安到达德尔马克-欧,我会开始新的工作。”

“你问他了吗,你的新工作是什么?”

“我当时没有想到问这个问题,忘了。”

“你这个笨蛋。”她从他手中挣脱开来,继续吃饭,“告诉我,地球行者长什么样?”

“你从来没见过它吗?”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它的!”

“很美,很温柔。它还伸出手,为我祝福。”

“那是因为它在你面前表现得像是一个男人。有意思!如果它以一个女人的形象出现,你就不会听……”

“你真可怜,”莫利说,“它可从来没有拯救过您。也许它认为你根本不值得被拯救。”

玛丽猛地甩开叉子,对他怒目相向。好一会儿,他们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我要一个人去德尔马克-欧。”莫利最后说了一句。

“你是这样想的?你真的这么想吗?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得看着你不出问题。没有我……·”

“够了!”他厉声说,“你可以和我一起走。我才不在乎呢。如果你留在这里,说不定会和戈西姆勾搭上,然后毁了他的生活……”他停下了,不再说话,一个劲儿喘气。

玛丽一句话不说,继续吃她的羊羔肉。

————摘自《死亡迷局》

十四个移民被送到了未经开发的德尔马克-欧星,却因设备故障与外界失去了联系。面对荒凉而陌生的环境,他们各怀心事、满腹猜疑,只能通过信号向神祈祷,但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德尔马克-欧星上满是奇特的原生生物,还有早在移民到来之前就已存在的神秘大楼——它诱惑着所有人进入,却在各人眼中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探索这颗星球的过程中,移民们接连遇害,是人们控制不住自己的癫狂,还是恶神在悄悄逼近?

在这里,上帝要么不存在,要么是在蓄意毁灭它的造物……

菲利普•迪克是科幻小说界的莎士比亚。他的作品洞悉充满假象的社会,是对虚妄世界最强有力的描写。—— 美国著名批评理论家 詹明信

这本书是一场神学试验,阴暗冷酷,充满毒性,曾被誉为菲利普•迪克最好的作品。——《科幻小说百科全书》

菲利普•迪克的最佳作品中所描述的未来往往是诡异离奇的,但细读之后又感觉真实可信。——《纽约时报书评》

迪克是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十位美洲作家之一。他是陷在迷幻药和情绪旋涡中的卡夫卡。—— 智利著名作家 罗贝托•波拉尼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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