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灵》:一个作家的真实与幻象

“一种不详的预感侵袭了他的全身,背后有一股诡异的气息涌过来,

那绝不是人的气息,是一种腐肉的腥臭融进空气。将他包围起来……”这是电影《闪灵》里的镜头,也是恐怖小说家斯蒂芬·金笔下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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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六年前,我第一次接触了《闪灵》这部片子,记得那是一堂英文听力课,老师讲到“求职”这一话题时,为我们播放了这部片子的片头,失意的作家杰克西装革履,去应聘那个臭名昭著的“灵异”饭店的管理工作,以期在孤岛上安静写作,寻找写作上的灵感……片子一直播放到大量的鲜血涌溅了出来,几乎淹没了整个屏幕。

就是这样一个片段,激起了我很大的兴趣,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惦念着这部片子,在兴奋渴望与恐惧逃避之间挣扎。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去看,能不能承受得了片子中那种摄人心魂的恐惧与绝望。

坦白说,在真正看过《闪灵》以后就会发现,它其实并不恐怖,至少不是庸俗的恐怖。通常的恐怖片里,抓人眼球的,大多是血腥的画面,残忍的手段,或者是灵异的鬼魂,这些东西能给我们的视觉以很大的冲击,让我们避之而不及。但在《闪灵》中,这些画面其实极少,只有放血、小孩照镜子、幽灵小妹以及裸女僵尸出现时,才隐约让人觉得,有那么点所谓的刺激。

然而这并不是说,《闪灵》是一个不及格的恐怖片,相反,它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冠以“恐怖之最”的名头,并成为很多作家乃至影视作品效仿和引用的桥段。比如之前风靡一时的《头号玩家》,就引用了这部经典的作品。

那么《闪灵》究竟何以得到恐怖界的推崇?其实最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内含的恐怖,是一种让人“细思极恐”的恐怖,是人类“精神家园”的恐怖,它为我们敞开了人类隐蔽的精神世界,它像是提了一个榔头,趁人不备,重重地敲击着我们的头颅,当我们回过神时,发现的是自己印在镜子里的,破烂的,流满紫黑色血水的脸。

《闪灵》让我们置身于这样一种生活状态,当一个人,处于幽闭与隔离的环境之下,他将会无限度地接近自己的内心,打开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断地剥离开来,去发现那些血肉模糊,让人不寒而栗的真相。直到最后,当一个小说家全部的幻象、对于世界的感知、对于世事的绝望、失意、渴望……全部交融在一起,并最终展现出来时,就像是我们从一个敞开的心里,挖出了一个带血的胚胎,那胚胎一天天长大,吞噬着人类的精神与情感。

直至他变成和它一样,残酷、暴虐、冷漠,举起手中的刀子,成为杀妻虐子的屠夫。

在那一瞬间,影片所传达给我们的,是一种对于人类精神世界神秘的探究以及莫大的恐惧。以至于让人永远无法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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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曾关注一部作品的作者,或者它的挖掘人,也就是说,我从不在意一本书、一部电影是谁创作的,又是谁导演的,甚至不在意主角叫什么名字。这种对于细节的忽视,往往让我丧失了很多更接近一部作品的机会。因此读《写作这回事》纯属偶然,我只是单纯想了解更多关于写作方面的东西,没成想却让我无意撞见了《闪灵》的作者,并了解了他背后的故事。

《写作这回事》的作者,斯蒂芬·金,也就是《闪灵》原著的作者,当然会有很多人笑话我,他大名鼎鼎,而我居然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如此耳熟。但我在此之前,确实并不知道。这本书里有很多关于作者的自述,在这些自述中,我们总能找到他当年创作《闪灵》时的蛛丝马迹。

斯蒂芬·金有一段痛失灵感的经历。那正是他当教师的时候,而《闪灵》中的主人公,也碰巧有着当教师的经历,和灵感缺失的失意。对于一个小说家或者一个作家来说,最让人痛苦的,莫过于此。何况,这是一个从十岁开始,就笔耕不辍,不断写出好故事的小说家。灵感的缺失,仿佛将他扔进了潮湿阴暗的地窖,他的心里长着密密麻麻的小草,却没有一个能发出芽,长成花。那些草,转而让他抓狂。也许正是这种真切的体验,让斯蒂芬·金能够更理解他的人物,更好地创造了他的人物,在这个寻找灵感的路上,用他切身的体验和感受,将一个作家剥肉,扒骨,逼上绝路。

此外,斯蒂芬·金也有酗酒的嗜好,虽然他在后面的书里反复地说,他不认为酒精和药物是刺激灵感的必需品,相反,他觉得那只是很多作者对于灵感的缺失,以及对于世事的厌恶,而做出的逃避。但不管出于怎样的目的,他终究开始了他的酗酒之路,即使他说“只有神经病——受虐狂神经病,才会酗酒。”

高三时期,斯蒂芬·金尝试了人生第一次宿醉的滋味,他从中感受到了兴奋与快乐,“全世界都在看我犯浑,可我是个快乐的混账,而且人人都爱我。”在婚后,他多次陷入生活的困窘之中,但香烟与酒,从来没有彻底离开过他的生活,哪怕这让原本就已经捉襟见肘的妻子,似乎有点“恨他。”他甚至多次用海明威的辩词来为自己辩护,试图说服自己,并不是在酗酒,或者,他饮酒有他的合理性。

在他的第一部出版小说《魔女嘉丽》大获成功之后,他开始进入到了一种“富裕”的生活状态,不必再担心生计问题,因此也有足够的结余去支付他的酒费。于是他酗酒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当他发现他的酒瓶子仅仅四天就能装满整个车库时,他突然震惊了,突然认识到了,“我操,我酗酒。”,并在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直到她的妻子,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以家庭为要挟,他才得以摆脱酒精与药品的纠缠。

在《闪灵》中,主人公杰克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他没日没夜地酗酒,在酗酒中寻找刺激和灵感,酒精让他变得疯狂,他在酒精与幽闭的双重刺激下,开始不断出现种种幻象,各种灵异而恐怖的预感,血腥暴虐,他甚至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上一任管理者罪恶的手,在牵引着他将屠刀穿进妻子和儿子的身体,以重复那个在上一任管家身上,发生过的悲剧。

那可能是酗酒的路,也可能是寻找灵感的路,总之在一个接近崩溃边缘的作家心里,他的人生,开始为他的作品服务,他开始用他的屠刀,在真实世界,用力勾刻他的故事。

《闪灵》是一个作家的幻象,它是主人公杰克的幻象,同时也是作者斯蒂芬·金自己的幻象。我们都曾,甚至都有可能,在崩溃的边缘,因为幻象而疯狂。他离我们如此远,又是如此的近,仿佛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心里,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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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其实在《闪灵》中,斯蒂芬·金也给我们留下了答案。杰克没能克服酒精与幻象的控制,使他的人生最终塌陷在了幻象之中,而斯蒂芬·金却没有,这最为重要的区别便来源于他们的家庭。

杰克的妻子原本也算得上温柔贤惠,但在幽闭之中,杰克身上的变化让她逐渐觉得恐惧,她将这种恐惧诉诸于暴戾,她的暴戾之气并不体现在肉体上,而是体现在精神上,在精神上不断给杰克以伤害。作为一个艰难求生的贫困教师,当杰克想要通过写作来丰实自己的家境,当他们深居孤岛,力求寻找灵感来源时,他所遭遇的,是来自于妻子不停的打断、抱怨、挖苦与埋怨。杰克的转变像是一个求救信号,他在心理上遭遇了严重的“侵犯”,但她却变得几乎不懂得照顾他的自尊,相反却总是揭他的伤疤,对他恶言相向,对他避之而不及。而这无疑像是一把钝斧,噼咔作响,一次次给原本就困乏的心境以更沉重的打击。她让杰克更迫切地需求灵感与成功,直至那种需求侵占了他崩溃的心境,转而成为一种暴虐的渴望。

但斯蒂芬·金不一样,他有着温柔贤惠的妻子,在事业上欣赏他,帮助他度过一次次拒稿的困窘,抚慰他失意的情绪,并耐心地等待他戒酒戒毒过后回归家庭,给了他无限的支持与温暖。他的妻子还是他的伯乐,帮他拾起了那个被他丢弃的手稿,并填补了很多他关于女性方面的空白,如此才有了《魔女嘉丽》,也才有了他们人生第一个“二十万美金”。

作家是一个非常脆弱的群体,小说家尤其如此,他们一生全部的力量,均来自于“灵感”,而谁也无法保障灵感能一直常伴左右。因此失意的路,就需要有人安抚与陪伴。而正是这些小说家背后的人,他们的认可,他们的支持,他们的鼓励与欣赏,才让一个个小说家自由地穿梭在真实与幻象之中,示我们以幻象,又示自己以真实。

所以也许想来,《闪灵》里的杰克也好,斯蒂芬·金也好,他们的一生无非都在启示我们,如何去爱自己的精神世界,让它能立足世俗而不受浸染,饱受重创而依旧坚强。因为那精神世界,是一个作家,乃至一个人,全部的希望与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