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舒城:张兴春的故乡是永远的三房庄,你的“三房庄”在何方?

每个人內心深处都有一个故乡,却在城市生活中被遗忘。钢筋混凝土架构的居所,那岂是故乡?

故乡其实就在离我们并不遥远的地方,当你在奋力前行的时候,有必要回首寻觅,找回自己失去的过往。它就在老家的深深宅院里,在村头光滑的石板上,在你我屡屡出现的梦乡。

放下笔,不禁又想,下一代的故乡又在何方?

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藏进了满头白发 ——《时间都去哪儿了》

我出生在三房庄,并在此生活了十五年。

从千人桥镇向北大约五公里,到王庄和邰庄,再向东转,即见三房庄。三房庄并不止三家,据传很久以前,因为某家族的第三房落户在此而得名。三房庄的东北面,隔几道田埂果然有个二房庄。小时候,两庄共同成为旺禾生产队,隶属于三汊河公社旺禾大队。

时光流水,白驹过隙,人生如梦。

五十多年沧桑,村庄面貌变了,但令我魂牵梦萦的是我小时候的村庄的模样。如果能穿越时空,我极愿意去见一见那时候的父老乡亲,看一看那时候的前庭后院。但房舍早改变了模样,人许多已阴阳两隔,相见只能在回忆和梦想中了。

记忆里的故乡是个回不去的地方。

我现居小县城。三房庄仍在那里,十几公里、几十分钟的车程,它占据一方空间,不大了也不小,不远了也不近。可是,人去屋空,荒凉败落。尽管有的土草房没有了,代之以楼房;泥土路少了,代之以混凝土路,但因为无人居住,水泥脱落,门窗锈蚀,野草没膝。

没有人烟的乡村,永远不是和谐美好的乡村!

影片《泰坦尼克号》的开头,银幕上是海底沉船的残骸,黑白图像,然后动画般的润染颜色,展开场景及人物的活动,这是多么好的倒叙衔接啊,不愧是奥斯卡经典大片!

我们也学着这样做:画面定格三房庄,然后开始动画叠加,村庄轮廓线、建筑物等逐渐还原成原貌,颜色层层鲜活。杨柳依依,炊烟袅袅,伯叔姑婶欢声笑语,哥姐弟妺追逐嬉闹。人在笑,鸟在叫,狗在撒欢…

我记忆深处的梦幻般的场景重现了。

壹 |
村庄面貌及往事

村庄近似长方形,东西向长,南北向短。东面隔着几块田,就是生产队的大晒场;东南面一口大水塘;南面也是水塘,略短于村庄的长度,塘南是农田,连绵直连张屋的杏子圩,朝南可以看到大墩、王庄、张屋;村庄东北面是二房庄;北面是田野,视野可达邰庄、墩坎、代庄、龙庄,甚至三汊河;西面与王庄、邰庄隔田相望。

村庄有住户十几家,有三户外姓:一户汪姓,龙河口修水库移民,之后子女成家立业分成几小户;一户徐姓,外地流浪落户,很贫穷,一家五口住一间小屋,之后在生产队社员的共同帮助下,占用地主二爹的地盘,盖起了三间大屋;一户王姓,一对老年夫妇,随女儿居住生活。除此之外,则全为张姓。所以,三房庄基本就是张家庄。

村庄的房屋一律是土墙草顶。那时的农村,谁家不是呢?

庄子周围的树木多,主要有柳树、椿树、楝树、榆树等。树绕村庄,水满陂塘。炎热的夏天夜晚,人们在树下乘凉,或坐或躺,二三人一处,四五人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家长里短,声欢语笑。此时,凉风习习,一天的疲劳不知不觉消失,体力得到恢复。有的人在说着鬼故事,神魔鬼怪,活灵活现,我们既想听又怕听。满月的夜晚,月光如水水如天,树影更显浓厚。

大大(称谓,婶娘辈)家门口的塘边有一棵桑葚树和一棵棠梨树,总引来同伴垂涎的目光,有调皮捣蛋不安分的甚至偷偷行动。大大是一位慈祥老人,菩萨心肠,总是和蔼地说:伢,现在不能吃,等果子熟了摘给你们吃。

南塘和东塘都是生活用水塘,干旱季节也用来灌溉。两塘有水渠相连,水渠正在我家屋前。南塘随村庄呈长形,四周都是树。夏天,塘中遍是浮萍、水葫芦,一家一块,隔着界,起先一小块,越养占水面越大,它们用来作为猪饲料。东塘大致为方形,四面是田和地,夏天,塘中莲叶田田,荷花摇曳,景色优美。傍晚,无论大人或小孩,都喜欢在东塘洗澡或嬉戏。

大晒场很大,平时很空旷,到收获季节,又显得拥挤,稻谷、麦子堆成山,稻草、麦秸更是连绵的群山。晚上,月下,儿童做游戏,东躲西藏,简直是进了迷宫。场子用途多多,除脱粒、晒场、堆垛、支粮分草外,平时开社员会、放露天电影、民兵操练、大队文艺演出、斗地主等都在场上。

放电影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事之一。能被安排到队里放一场电影,机会非常少。下午,场子上早早地就挂上了银幕。我们连晚饭都没时间吃,就搬板凳到场上占位子。那时的电影,总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或革命样板戏等。我们中的小同伴们,不知道看懂看不懂,总是一个劲地问:哪个是特务?哪个是地下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有时在其他地方放电影,即使几里路,我们也赶去。还有时,信息有误,我们摸黑很远赶去,发现没有任何动静,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第二天还自嘲地说,看的是电影《英雄白跑路》。

贰 | 父老乡亲

父亲、二伯、二大、三爹(称谓,“大”是父辈,“爹”是祖父辈)四家血缘上亲近些。我父亲与二伯是亲兄弟,与二大是堂兄弟,三爹与我爹是同父异母兄弟。

我家住在庄东头,是当初分家另立门户时,利用庄东头的菜园地新盖房的,二伯、二大、三爹都住在庄西头。移民落户的汪家也在庄东头。由此看来,三房庄是自西向东延伸的。

我爹爹(祖父)于1938年因战乱意外死亡,留下年青的奶奶和年幼的三个孩子,二伯最大,7岁,父亲最小,8天。从此,四人相依为命,种种苦难可以想见。

父亲自小就有不服输的精神,好不容易考上初师,又极为难得地被分配至六安师专工作,可国家一声号令,父亲被下放回乡务农,重新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弱小的个体终究拗不过强大的命运。

自我记事起,父亲已是大墩生产队的会计。之后,1975年当民师,1995年转正,1998年退休,2009年患病去世。我曾在《怀念我的父亲》一文中有详尽的描述。

二伯从小帮人放牛,中年因家庭人口多(六子)、担子重,备尝艰辛,也难以尽述。及至老年,随子女在杭州生活,算是苦尽甘来,过上了风光体面、令村庄同龄老人歆羡的生活。

如今,爹爹(祖父)、奶奶、二伯、大姑、父亲都已先后作古。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先辈德厚流广,遗风余泽,福子荫孙!

二大家是一个大家庭,上有二爹,下有众儿孙,一共十几口人,显得人丁兴旺,轰轰烈烈。那时在生产队,劳力多,年终决算分得的钱粮就多,总是令人羡慕。二大担任多年生产队队长,杀伐决断,气场强,有威望。兴林哥得以在大队谋一份差事,摆脱田地苦力。兴林哥结婚时,在原屋后盖了三间新房,虽也只是土墙草顶,但总有高门大户的感觉。

二爹曾被抓壮丁,二大是苦出身,从小没娘,不识字,没文化,但也就成份好,根正苗红,最终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生产队长。特别是当时,知识分子还需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

每天上下午,二大都要绕两村庄吆喝一周,布置男劳力带什么工具、做什么活、下什么田,女劳力带什么工具、做什么活、下什么田。大大小小的事,社员都要找队长。

二爹也不吃闲饭,年年养很多鸭子,无论刮风下雨,二爹赶着长长的鸭队伍,去周边沟塘渠坝和收割后的田地放养。我也跟着二爹一道放过多次鸭子。

单是卖鸭子、鸭蛋,孵小鸭,二爹年年都能挣得不错的收入。

三爹三奶共有三子三女,我小时候,其两女早已出嫁,所以三爹家六人生活。他家的生活一直清贫,至今虽然子女各人已另立门户,但都无很大改观。三爹三奶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与我家交往很多。夏天的晚上,父亲经常带着我和弟妹去三爹家串门,三奶总要设法拿出一些吃的招待。三爹三奶也常来我家串门,说说话,聊聊天,帮衬些日常家务事。逢年过节或接待亲友,两家都相互帮忙。我眼前还经常清晰地浮现那样的画面。但是,好人天不佑,三奶晚年生病,长期卧床,倍受煎熬;三爹年老跌坏了腿,晚景凄惨,痛苦离世。

大大(称谓,婶娘)慈眉善目。据说年轻时经历过挫折,然后,修身养性,世事洞明,言非善而不语,行非善而不为。对于她,全生产队、两村庄,无人不夸奖,无人不称道。我父亲总说嫂子品格高、懂谦让、是明白人。我很爱大大,她每次见到我总要夸几句:伢文静、学习好、有出息等,令我喜不自胜。

隔壁二爹是地主,庄中间的老爹是富农、解放前曾任保长,他们都是我的祖父辈。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他们已经很憔悴。因为文革,两家人在村庄抬不起头。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中,他们与别人、别人与他们都不便交往。他们干的是生产队里的重活、累活,轻松活沾不上边,还经常被传唤批斗,轻则受训斥罚跪,重则挨打。

特别是上级派来工作队坐镇批斗时更狠。地主富农的后辈,也遭歧视,不时被称作狗崽子或小地主、小富农。二爹的地主帽子因为辞世得到解脱。天堂里很和谐,那里不斗地主。二奶还继续熬。寿则多辱,良为知言。老爹大难不死,熬到文革结束,国家为地主富农揭了帽,全国广大农民确实不再有阶级成分的界定了。老爹的晚年成为一名留守老人,虽有子有女,但不在身边,生活得不到照料,晚景也很凄凉。

还有一户,三兄弟(亲、堂兄弟)成一家庭,相依为命,两哥哥参加生产队劳动,弟弟从事家务。他们没有父母庇护、亲人关爱,过早品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然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如今,他们早已成家立业,子孙绕膝。

移民户汪大爷(称谓,父辈)是一大户,全家十几口人。虽是外来户,但与村民关系融洽,相处和睦。汪大爷有文化,能力强,移民前就是社队干部,移民之后,多年担任旺禾生产队会计。冯大妈操持家务,人勤劳干练。汪大爷有个亲弟弟汪三爷,在县卫生局工作,后来成为我的岳父。

三房庄,自我记事以来,与我生命轨迹有过交集的父老乡亲中,先后作古的已达二十人。他们的音容笑貌,有的鲜活在眼前,那么慈祥,那么生动,那么温暖我心;有的已渐渐淡化融入岁月的云烟,若隐若现,影影绰绰。

他们静静地躺在位于东塘东南方向的坟地里。他们已入仙界,不受物质的羁绊。他们肯定在另一个世界里默默地关注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也在关注着走出村庄的他们的每一个儿孙。

愿先辈安息!

愿三房庄的后人都能得到祐护!

叁 | 儿时

儿时的三房庄,尽管房屋低矮,道路坑洼,物质贫乏,但人烟浩穰,父慈子孝,兄弟怡怡,姐妹情深。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真桃花源也!

这是我儿时的乐园。

——春天

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像金黄色的地毯,绿油油的小麦在春风中起舞…这虽为非常俗套的描写,却也是实在的景象。柳条垂得很长,我们用来编帽子;我们经常去野外割青草喂猪,边采各种各样的花,桃红李白的花我们不采,因为指望着它结桃李;

小燕子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时高时低,有时掠过水面成一道道涟漪。

小燕子经常飞到我家屋梁上筑巢,有时粪便落到我们头上身上。父亲说:不要惊扰它,燕子是人类的朋友。并且要求我们关门时要半掩,不然燕子进不去。“子在巢中望母归”。

泥墙的洞里有小蜜蜂,我们用细草茎朝里一探,蜜蜂嗡嗡叫往外飞,我们用小玻璃瓶口接住,盖好盖,还天真地采花给它吃,哪知不久就被闷死了,真于心不忍。

——夏天

烈日当空,地面尘土被晒得烫脚,树叶甚至卷曲,长长的知了声好像加强了热度,鸡躲在房荫、树下的角落,狗在树荫里伸着长舌头,猪哼哼着躺倒在水洼处。南塘里绿意葱笼,有老人在塘边水阶上洗洗涮涮。大人们在午休。

这是一年中劳动强度最大的季节——双抢:抢收抢种,社员累倒累病的事时有发生。我父母起早带晚在队里干活。晚上,我和弟、妹在家里,院里树多荫浓,我们很害怕,奶奶就一直陪着我们。

正午,东塘里,莲叶正绿,荷花正红。我们,一群“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儿童正嘻戏着。水面烫,深处凉,在水里呆时间长了上岸,走在塘埂上,仍有飘浮失重的感觉。我们热了又下水,凉了又上岸。时间太容易打发,掼一团泥巴就能玩半天。有时,谁家家长在喊,我们就散了。

一次,我和许多同伴在我家门前水渠边玩泥,水渠正在进水,一条大鱼跃入渠对面的水田里,我刚好看到,赶忙绕过水渠跑去捉到,回家交给母亲。那天中午的鱼吃得最美最香。

有一天上午,我同小冰两人去晒场东边的大塘里打荷叶、荷花、莲蓬,被队长发现。小冰是女孩,又没下水,被免于处罚,而我则被罚站罚晒。几个小时后,社员中午收工吃饭,我才获准回家。那时确实傻,如果是现在的小孩,早已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一个晚上,我和弟弟随同父亲去杏子圩钓黄鳝、泥鳅。张屋的杏子圩,一望无际,“星垂平野阔”。虽是夏天,在夜晚,在圩心沟渠边的微风中,我们也略有寒意。我们打着手电筒,下了几十个钓钩,然后一遍遍巡视,直至小半夜,收获寥寥,只好搬兵回师。回来经过“老牯牛砍山”(地名),此地坟茔遍地,杂树丛生,萤火明灭,我心里直打紧。老年人都说此地“孤”(音,指有鬼)。

——秋天

秋天到了,大大(婶娘)门前的棠梨熟了,苦等了两个多季节,小伙伴们终于如愿以偿地吃到了甜甜的酸涩的棠梨。大大,您真好!

生产队收割稻谷时,父母要求我们拣稻穗和放鸭子。拣稻穗时,社员在收,孩子们跟后拣,有不老实的连抢带偷,所以之后,队长规定:整块田收完才准小孩下田拣;收割完的田里落有稻粒,可以放鸭子。每个小孩,都放有几十只鸭子。临晚,鸭子吃得嗉子鼓涨,摇摇摆摆地被赶回家,大人高兴,自己也满足。就怕鸭子混了堆,这家多了,那家少了;或者,鸭子钻进了水稻田,吆喝不回,真急死人!

队里还分山芋、红豆、绿豆。各队因地制宜,互不相同。

中秋节到了,大人们操持的是美食,买肉,杀鸡,杀鸭,不能没月饼;儿童的节目是玩火把。那时的月饼,远没有今天的精致,一张透油的黄皮纸,包一块大饼或一摞小饼,但吃起来就是香甜,一口咬着冰糖,嘎嘣响;火把几天前就做好,已晒得干干的,就等着中秋晚。按风俗,玩火把烧豆角吃,还要带一点豆角青蔬等回家,不能空手,否则不吉利。这一天的行为不能算偷,因为有传统的依据。有人家防备着,豆角提前收回家,还有人晚上在菜园地看着,遇到火把队,咳嗽一声,意思是提醒:赶下一处吧,您呢!

——冬天

小时候,印象中的雪总是下得很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走路步履艰难,歪歪斜斜,找不到路眼(村庄人的话,即找不到路)。柴火堆变成了白山丘,很费力才能掏一点柴火,也很费力才能从菜园地里掏出一点菜。那时的冰也结得厚,冰面上能走人。屋檐下的冰溜子挂得很长,落下容易伤人,又不能硬拽,会带出屋草,只能轻轻打断。但老人们说,冰溜子不能打,会起风。现在看来,这实在没有一点关联。

冰天雪地时,父母可以不用在外劳累,一家人聚在室内,关门闭户,穿戴厚厚的,烤着火,感觉身也暖,心更暖。温暖须从寒冬里找,颇具哲学意味。

暖阳的午后,母亲与奶奶姑婶嫂嫂姐姐们,在朝阳的墙角,边晒着太阳边做着针线活,家长里短地大声说笑,有时神秘地窃窃私语。我偶尔也凑在一处,躺在草垛上,看着小人书,有时竟昏昏欲睡。

椿树在这个季节要落下叶茎,我们称为“轱辘柴”(音)。父亲要我和弟、妹捡轱辘柴,看谁捡的多。我们各自比赛着捡几大捆。到冬至那一天,烧轱辘柴做油炸鸡蛋吃,这是传统风俗。

春节渐渐到了。家家都要做干子豆腐、做年糕、熬糖果,还有炸圆子、摊粉条等等,这些事,经常是几家合伙一处做、互帮互助的。“大人盼种田,小孩盼过年”。这个时候,孩子们总是赶热闹,被大人责怪:帮不上忙、还碍手碍脚的。我们总争着尝鲜,实际上是尝着没有盼着香,吃着没有想着馋。我喜欢吃刚做出的干子、豆腐,热气腾腾,豆香扑鼻,恨不得吃个饱。现在是能够吃个饱的,可那个香味一去不复返了,是大豆的品种出了问题?还是工艺出了问题?还是我们的口味出了问题?真百思不得其解。

做年糕、熬糖果,一般都需要熬夜,我们常常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大年三十,上午,父母在忙年饭。村庄上家家炊烟袅袅、热气腾腾、香味弥漫。我们那儿是中午吃年饭,也有很多地方是晚上吃年饭。我们弟妹听吩咐打打下手,上午帮父亲贴好对联、年画。堂屋上沿一律贴毛主席像,七六年后渐渐换挂中堂画,一般是寿星、山水、伟人像等。春联和年画是春节的重要元素,贴好后感觉面目一新、年味更浓。中午吃年饭前,家家都要放鞭炮。上午十一点左右,鞭炮声渐起,接着本庄、邻庄鞭炮声此起彼伏,有时,突然被唬了一大跳,那是近邻的大鞭炮。

年饭之前煮一大锅肉汤,父母先要我们吃肉喝汤,稍隔一会,摆菜上酒吃年饭。这时,终于等到发压岁钱了。小时候的压岁钱从一角、两角涨至一元、两元不等。

下午,家家事务已毕,中青年人打扑克、推牌九的多了。我们小,赶不上青年人、中年人的趟,只是在村庄或场上三五成群地玩乐,女孩子有的在玩跳房子。我们难免在一起相互比一比新衣服,比一比好吃的,比一比压岁钱。有的人比出了兴奋,有的人比出了郁闷。

傍晚,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去上坟。早些时,这被认为是封建迷信,不敢张扬,偷偷摸摸的,之后逐渐光明正大起来。我们烧纸钱,放鞭炮,叩头祷告,以示过年不忘祖恩,感谢神灵庇护,期盼来年更吉祥。

那时没有“春晚”,吃过晚饭后,我们就是串门、聊天、睡觉了。大人们有许多通宵打扑克、抹小牌的(那时好象没有麻将)。年三十晚上要候岁,家家要点着长明灯,之前未通电的那些年,点煤油灯(那时煤油是紧缺物资,凭票,即使有钱也难买,平时不舍得点灯,但年三十晚上通宵点着,可见风俗力量之强大),后来用电灯。

大年初一,鞭炮声从零时至天大亮,连绵不断。我们恋着热被窝,父亲声声催我们起床,说要拜年了。父亲带着我们从二爹、三爹、二伯、大大、老爹等户一路走过,父亲说:宁落一村,不落一户。拜年的进门道贺,待客的发烟发糖。相互拜年,其乐融融。有的在一年之中因各种原因造成的纠葛误会等,也因之化为乌有。

年初二开始,走亲访友,主要亲戚家是每年必到的。

年初三早晨,又是鞭炮阵阵,说是送年,可是对于为期半月的过年来说,仅是个开端。年并未送走,反而年意正浓。

……

春夏秋冬,四季更替。

我七岁了,该上学了。我既留恋儿时的欢乐,又对即将开始的学生生活充满期待和憧憬。

再见了,我的儿时的美好时光!

肆 | 小学

小学校在墩坎队的一个高墩上。

出三房庄向北再朝西几道田埂,到邰庄上公路,那时是石子路,一直向北到达墩坎队,再向西转小田埂通向高墩,即到学校,一共两三里左右。

学校座北朝南一排土草屋教室,两头垂直方向各几间教室,总体格局一长两宽,中间是较空旷的学生活动场所。

初上学时,我胆小,不好与陌生同学相处,每次上学,我都与三哥一道,三哥也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偶尔三哥因事不上学,我竟然也不去。

我们那时上学前,都没有经过学前班,所以都是零起点。我在识字上,比同学要优先许多,因为学龄前父亲教会我识许多字。记得父亲用毛笔正楷写许多张字,贴在家里墙上,一张换一张地教我认,另外凡有字的地方经常指我认。乡里乡邻、亲朋好友听说我很小会识字,也经常考一考我。所以,我很小就有学习上的好名声,这完全归功于父亲。

但父亲没有教我数学(那时叫算术)。父亲本身也文科见长,数理薄弱。我整个小学阶段,语文还行,数学差,几乎每次数学考试成绩都不及格,特别是对应用题没有思路。这有遗传的因素,也有兴趣的因素。

小学五年,我一门语文独秀,数学、体育、音乐成绩都差。我也努力用功,但收效甚微。

那时,我最爱看小人书。现在的学生学习资源太丰富,电脑、电视、手机、图书资料,信息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时仅仅只有一本课本,还因为政治色彩,内容很枯燥。有同学有小人书的,我总想着借看,有时也求父亲买。遇到好词好句,还摘抄下来,用到写作文上。通过小人书,了解外面的世界,展开丰富的联想。历经四十多年,我仍然还记得一些那时小人书的名称和故事情节。

小学五年,我们两村庄的同学多,不过分散在不同年级。我在低年级时,总是佩服高年级的同学,总认为他们很博学。

遇到风雨恶劣天气,上学的路上就很艰难,一路水和泥,一身泥和水。同伴们对我帮助很多,有时,我早上去,晚上回,中午由同伴到我家给我带饭菜。

小学老师中,一名公办教师,担任校长;其他全是民代教师:有的是初师下放人员,经大队安排重入师门;有的是高中毕业返乡知青。他们以农民身份,在那个年代,在社会的最低层,默默无闻,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撑起中国农村教育的一片蓝天,培育出二十一世纪中国社会的擎天之材。

向您致敬!郑校长、侯老师、李老师、应老师、吴老师……

伍 | 初中

小学毕业了。

我们那一届小学毕业生,无须参加升学考试,直升初中,并且初中就在本大队,即旺禾附中。其他大队也各自开设附中。

旺禾附中的历史,因我们升初一而开始,也因我们初中毕业而终止。只有唯一的一届,历时三年半(初一加半年,由冬季升学延时至夏季升学)。因仓促创办,所以条件极其简陋,教室临时借用,教师由小学教师和临时聘用组成。

我们初中阶段辗转三个地点上课。

初一年级,教室在位于陶圈生产队的旺禾大队养猪场内。三间土草房,两间作教室,一间作教师办公室。课桌用土坯搭成。我上学,北线可以从邰庄、兴义一直问西走机耕路到达,南线可以从王庄、中心庄向西穿过大圩心到达。

初一的一年半,我们与猪的哼哼声和饲养员的吆喝声相伴度过。

现在回想起来,初一对于我的特别意义还在于:自此我对数学逐渐产生兴趣,并一直保持优势,进而成为终身职业。究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数学知识内容的变化及由此引起的思想方法的变化;二是不同的授课教师。一个好的老师对于学生的学习和成长至关重要!由爱老师进而对所授学科产生兴趣的事例不胜枚举。

初二年级,教室在邰庄,公路边,旺禾大队供销点的隔壁。离我家近了。课桌是木课桌,板凳自备。这时,我们开始上晚自习,直至毕业。那时供电很不正常,我们每人准备一盏煤油灯,有的直冒烟,三节晚自习结束,鼻孔尽是灰。有一次,一个同学的煤油灯碰倒了,把前位一个女生的棉袄烧了一个大窟窿。

初三年级,教室就在我队(旺禾生产队),距离我家更近了。用的是原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住房,他们都回城了,所以空出的房屋被用作教室。

初中三年半,程老师教过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王老师教过一段时间语文,张老师教后两年数学,我父亲教后两年语文。他们,都是民代教师,有的刚刚入伍,有的临时代课,都没有初中教学的经历,也没有很扎实的专业知识。那时候,考中专是热门方向,社会上有人嘲讽我们说:你们的老师都考不上中专,你们更甭想。但他们凭着一股热情,凭着摸索精神和干劲,高标准,严要求,从早自习到晚自习,一天不松懈,没有资料,就刻写誊印…硬是圆满地带出一届算是比较优秀的初中毕业生。

程老师是旺禾附中的实际负责人,他的干劲最大,付出的心血也最多。我八零年考入舒城师范三年制普师班,程老师八一年考入舒城师范两年制民师班,我俩同时中师毕业,一同进入三汊河初中工作。

其他民代教师也先后转正。

与现在的学生相比,那时我们有苦也有乐。

且不说衣食住行等生活条件的差距,也不说书籍资料、用品用具等学习条件的差距,只说因家务事和无关学习的活动而导致我们学习时间的减少。

那时,我们每人放学后或节假日都要做许多家务事,如:放鹅放鸭放猪、割草、切浮萍喂猪、摸河蚌田螺喂鸭、拾稻穗、拾粪、拾柴火、浇菜园子、打扫场院、做饭做菜、看护照顾弟妹等等。有时因事多,家长甚至要求孩子停上几天学,在家帮忙。而现在,家长放弃工作在家或租房陪读,学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管学习。

那时的学校,也开展一些带有时代印记的活动,如:红小兵文艺宣传队到田间地头为社员巡回演出,我不会表演,经常为老师抄台词和剧本;听老贫农作忆苦思甜报告,老贫农没文化,不识字,总是重复着苦啊甜啊的;还整天地、半天地停课,自带农具,帮生产队收割插种。我在为前进生产队割稻时,割破了左手小拇指,至今仍有疤痕。记得一次,在小学,老师说:上面开了会,以后我们不能再这样在教室上课了,而应该到田间地头去,边劳动,边挂一块黑板上课,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小学生们听了,有的还很神往。

与现在的学生几乎成为学习的机器、考试的机器相比,我们那时苦中有乐、苦中寻乐。那时,没有或很少有家庭作业,我们在放鸭、摸田螺的同时能游泳、采菱角、莲子;割草时也能摘到桃李瓜果;做完家务后可以玩纸牌、捉迷藏、做泥人、滚铁环,满月的夜晚在场上玩闹都不舍得回家睡觉;雨雪天我们人人都会踩高跷,有时晴天也踩,我奶奶就说:晴天踩高跷,老天就要下雨;我们还边拾粪边玩遍整个张屋大庄(张屋大队,很大的村庄)…这些都是现在的中小学生不可能有的经历。

……

我在三房庄生活了十五年,这十五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亲人的面容,一幅幅、一帧帧,如过电影,温馨而感人;童年的往事,即便是愁是苦,也珍贵而难忘。

1980年,我以千人桥区第一名、全县前茅的成绩考取舒城师范。自此三年,我只在星期天和寒暑假时,才回三房庄。这期间,农村土地改革,分田到户,我已没有了田地。

1983年至2009年的26年间,我在三汊河初中工作,虽在本乡本镇,但因住在学校,忙于工作、生活、“相妻教女”,所以回家并不多,只在节假日或农忙时或间隔一阵时间,回家看望父母或帮忙收割插种,也总是早去晚回。

2009年8月,我因选调考试,以全县数学第一名的成绩调入舒城二中。之前的一个多月,父亲去世。此后,母亲随我居住,弟、妹早已成家立业,都在城市买了房,老家铁锁把门。我回三房庄的次数更少了。

陆 | 永远的三房庄

如今,三房庄只是空空的一座村庄,乡亲们走向四面八方,他们在外地打拼,买房,安家,为了孩子读书而迁出户口。老人们已越来越少,我们也已慢慢变老。乡亲们有的一年只是回家过个年,几天就返回,他乡变成家乡,回乡变成了一种仪式;也有的多年都没回。对于三房庄,老一辈在此坚守,我辈已在淡忘,后辈只能当作传说了。

村庄的绝大多数人已不在此居住,可是,我们的先辈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是我们的根脉之所在。她应该是我们子子孙孙永远的精神家园,应该是我们每个三房庄人人生坐标系的原点。——有她,我们得以确立人生的目标和方向;无她,我们将会成为游子而迷失灵魂。有她,我们就有来处;无她,我们只剩归途。

我们又像飘浮在空中的气球,无论多高多远,总有一条线——长的或短的、明的或暗的、虚的或实的,始终牢牢地维系在这同一点。

每年清明,我都回乡祭祀。坟地里,野草,绿了又黄,枯了又青,随风摇曳;树叶簌籁地似在诉说;野雀“扑”地飞走又飞回。我默默地拂去父亲墓碑上的灰尘,清理掉坟头的枯枝残叶,静静地坐上一会,自以为与先辈有跨越时空的心灵感应。之后,到村庄走走,看一看老屋、场院、池塘、树木。童年的场景浮现眼前。我不想过多描述村庄的败落。这是三房庄,这也不是三房庄。每当这时,我胸中总有一股暖流涌动,温润的情愫弥漫心间,眼角潮湿,情不能禁。

吾生也五十有三。之前的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长时间,那时的情景已无从知晓。同理,之后的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长时间,我们的后人也无从知晓我们这代人的生存状态。鉴于此,我写三房庄,一是为自己迷惘的心灵寻找一点慰藉,二是留下生命的轨迹,让子孙后代了解,三房庄的历史上曾经有一群怎样的人,以及这群人曾经怎样地生活。这篇文字,就像一滴水、一片叶,但藉此可窥见整个海洋和整片森林。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生命走的再远也要回归原点。再过若干年,三房庄,终将成为我最后的归宿。到那时,无论日月盈昃,春秋更替,岁月轮回,我与你,根脉相连,血肉相融,再不分离!

我的永远的三房庄!

作者:张兴春(2018年11月,舒城)来源:舒城视听在线运营:束文杰编辑:束文杰制作:町甽融媒体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