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风吹人间(组诗)

风吹人间(组诗)

《白》

雪,月光,未来

这让人欢喜的,是白

发丝里的银,老时光,回忆

这些让我在黑暗中醒着的,是白

新铺开的信笺,以及

在笔端流浪的浮云和羊群,还是白

在你到来之前

半生,都是空白

《那拉提巴音赛的夜晚》

伊犁河谷。大雪初停。

洁白的大地是一朵硕大的雪莲花,

莲花之上,是谁,跳着欢快的黑走马?

是谁,弹唱起忧伤的故乡谣?

滚烫的奶茶呈上,是谁

捂紧内心的风雪

在毡房的人群中打坐?

那拉提巴音赛的夜晚啊

童话披着雪

星星凝着霜

我们用心中的灯盏,驱散

人间的黑暗

《那仁牧场》

我无法说出玉什填提克山巅一朵云的来历

也无法指明山下一条河流的去向

这人间的秘密,我所知道的

并不比山谷里的野花多

在那仁牧场

图瓦人和哈萨克族牧民都是兄弟

我和橘色金莲花互为姐妹

辽阔草原在等待一次从哈巴河出发的盛大转场

挂满经幡的敖包,在雨中

等待你从远方打马赶来

《在远方,遥望着远方》

一场不温不火的秋雨过后

秋天,就被早黄的白桦树高高的举在枝头

赛尔山深处的牧场一夜之间就变得消瘦起来

大地,写满了辽阔的忧伤

一只雄鹰俯下身打量这渐渐荒芜的人间

忽地落在一根发白的拴马桩上,望了望远方

又振翅飞入云端

一间被转场牧人遗落的夏窝子

在远方,孤独地望着远方

《空山》

北方的冬天多么寒冷,

我要在心里,储藏

更多的你。

十二月的那拉提,空山寂寂。

大雪封存了那些与我无关的季节。

我是不期而至的蝴蝶,飞翔的翅膀

让那拉提河水波涛汹涌。

而你,是茫茫雪原唯一的篝火

月亮之下,熊熊燃烧!

如果,如果你能细细聆听

雪在风中的呼啸,那是我

未曾说出的爱和忧伤——

《我的灵魂呢》

众生穿梭如鱼。

依连哈比尔尕山闭目打坐。

一只受伤的苍鹰低低盘旋。

一条干涸的河流暗暗哭泣。

苍穹下,点点星光被黑暗吞没。

一些火把,在远处举起。

在这沸腾的人世间,你闭紧双唇

摁紧内心的风暴,不为盛宴

只为祷告……

瞧,梨花开处

那些无家可归的灵魂

晃着酒杯说——

冬天不曾来过

大雪不曾来过

她,也不曾来过。

《中年书》

盛夏已过

那些春天的花朵也早已落满山坡。

余生,我能给予你的

越来越少。

风吹人间。

可是,已经没有足够多的光阴让我们挥霍。

我开始节制地使用一些词语

就如同,小心翼翼避开玫瑰和它们的刺。

风吹人间。

我不再做梦,也不指望来世。

面对山川峡谷,也没有沧桑可言。

日子一天比一天宁静

一天比一天安详。

我不会在秋后的时光惶恐,

也不在即将到来的严冬里悲鸣,

现在的我,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如平坦开阔的大地。

《我想给你一个远方》

女儿,日已迟暮,大地苍茫

我想给你一个远方

可是,这人间,并不完美

你得接受灰色的天空,接受黑色的雪

还得小心翼翼地避开荨麻草的刺伤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妈妈那把伞,早已残缺

牵着你在异乡翻山越岭

这样的日子,已持续多年

女儿,我给不了你的,还有很多

不止一次,春天播了种

在秋天却两手空空

女儿,我多想给你一个远方

天黑的时候,我要为你点燃篝火

星星出来的时候,你要明亮

《烂漫》

母亲,想起你的一生,涪江南岸的油菜花就开了

天空依旧阴沉,大片大片的黄在低处铺陈

我不能说出明媚也不能说出烂漫,是因为

这样的词语在你苦难的一生无处安放

母亲,我早已离开那个被我叫作故乡的下野地

离开你早年奔赴边疆的落脚地。那一年,我十八岁。

这么多年,我依旧在北方,依旧等着一年一年的大雪

母亲,这么多年,你的女儿还是那么乖巧

习惯沉默,习惯在冬天咬紧牙关抵御严寒

也习惯了,每年的年三十,深一脚浅一脚地

去您和父亲的坟头坐坐。我们在一起,就像小时候过年那样

母亲,你看,这场雪,正从那年的冬天赶来

我仰起头,看见的烂漫

正从眼角一滴一滴落下

《如果一切都是虚拟的》

早晨的这场雨,是虚拟的

路上凌乱的落叶,是虚拟的

秋天,是虚拟的

那些燃烧,是虚拟的

灰烬,是虚拟的

老树桩上两只还乡的麻雀是虚拟的

这人间,也是

《写在一场雪到来之前》

你说,下场雪,我们在山里见。

下场雪,山里会是什么样呢?

除了白,还是白吧。

山坡是白的,草场是白的,牧道是白的。

太阳,也是白的。

哦,会在哪座山下哪条大雪覆盖的河谷相见呢?

我张开想像的翅膀,为即将的出发探路。

我开始关注天气预报,关注一场雪到来前的一切征兆。

我从不问询你山里下雪了吗从不问启程的日期

我只关心奎屯的天空,我只关心

我的雪何时飘落。

是的,当我的世界迎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雪

我就有足够的理由

揣着小小的甜蜜朝着你的方向出发。

除了白。除了白——

那煮着风干肉的炉膛,是红的吧

几杯伊力特喝下去,你的脸庞时红的吧

正在喝着滚烫的奶茶的我的嘴唇,是红红的吧

当然,我还要围上一条暗红色的围巾。

是的,暗红,就像我们

悄悄在雪山深处点燃的火焰。

《虚掩之门》

是的,在盘吉尔怪石沟

每一粒沙

都是渴死的水

我绿色的长裙,是唯一的春天

斯人已去

谁的羌笛声,还在云端呜咽

风起风落处

历史的尘埃被这虚掩之门湮没

盘吉尔,你一痛我就痛

面对你

我小小的苦难无处躲藏

注:盘吉尔,“千疮百孔”之意。盘吉尔怪石沟,地处吐鲁番托克逊县境内。

《别处》

野果林的杏花开了

花树下,提着裙角跑来的人,不是我

野百合顶冰而出

晨曦里,陪着它慢慢绽放的人,不是我

这世间,总有些芬芳不为人知

总有些秘密,静默如星辰

就像此刻

在那拉提以东,我隔着一场雨

遥望塔吾萨尼

在别处,把一棵草

喊做草原

大片的桃花正在窗外盛开

我得努力劝慰自己不要张望

我的时间支离破碎

其实,我的身边空无一人

而我一再呈现的故乡

早已变了模样

我常常怀念的亲人,早已离散

我爱了又爱的人间,已千疮百孔

《我是谁》

想起吐尔根想起四月杏花的时候

雪,正在下

雪花的白和杏花的白

在汗腾格里,都是寻常

春风起处

羊群在绿色的天空啃草

云朵在蓝色的海洋游泳

也是寻常

与这辽阔人间相遇

其实你不必问——

我是谁

《和雪有关》

灯光下,一个女子曾写下——

我在等待一场雪

今夜,雪花在漫飞

窗外的白,不知是不是

她要的白

一场雪,让这个漫长的秋天和快步赶来冬天

擦肩而过

这么多年,在一个又一个擦肩的季节之后

她已交出了半生的光阴

她习惯于在冬天把一年的旧时光摊开

在某个雪夜(比如今夜),一一辨认

细细回忆

如此,一年的时光,就重新鲜活起来

《在庙尔沟佛教遗址》

他们,都远去了。

哈密四世回王的英姿,远去了。

有着九重围墙的行宫,消失了。

佛寺中那暮色里的诵经声

也远去了。连同春天里

一树一树的杏花,

经历了几场风雨后

也消失在了泥土里。

历史的尘埃

正透过阔大的核桃叶的缝隙

将这世间浮云一眼看穿。

如风,本名曾丽萍。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潮》、《文学港》、《雨花》、《飞天》、《绿风诗刊》等多种报刊。作品入选几十种年度选本。现居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