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悠悠。
隨著冬至越來越近,江州府逐漸熱鬧起來,路上不時可見峨冠長衣的飽學之士吟詠而來。卻原是,三年一度的詩學論壇即將召開。
阿遊每日學後便來到靜女先生的雅舍,學習起承轉合,並被要求每天完成至少三篇詩作,以穩定氣象。
原來,靜女擔心他詩學境界不穩,在講解完起承轉合以後,讓他每日完成至少三篇詩,連續一個月,合計九十篇,且須得按照所授的知識一一作來。
開始的時候,阿遊還能應付。但隨著起承轉合越來越深入,逐漸不能跟上要求了。
他也聽聞近來學府內來了不少全國各地的詩壇大能,忍不住想去看一看熱鬧,欽慕一下高人風範。
這日,他正在雅舍埋頭作詩,一生名為寧海悄悄潛入雅舍喚他。寧海也是雲麓學府的學生,兩人同班,且性情投合,幾個月內已是好友。兩人偷偷避過靜女先生,來到院外一處旮旯。
“聽說出雲學府的一凡大師來了?可願隨我一見?”寧海急道:“機不可失!”
阿遊意動,一凡大師是西北道著名的詩學大家,也是聞名遐邇的人物,若能一見,必能增長見識。於是,兩人循著樹影枯藤,按著寧海的指引,直往藏書閣而去。
可惜,待得兩人過去,藏書閣外已經被院衛保護起來,外面圍著一大群聞風而來的學子。無奈,兩人只得折返。
兩人剛回到院舍,正迎上靜女出門。
見阿遊竟然不在自己的書房,靜女臉色一沉,兩人只得愁眉苦臉上前作揖道歉。
靜女聽得兩人為了見一凡大師才出此下策,終是沒捨得責備,嗔道:“你們且去準備茶水,那和尚等會要來這裡,足夠時間讓你們仰慕的!”
兩小一愣,又驚又喜,雀躍而去。
過了一個時辰,終於,流觴先生、丹陽山人、子畫女師絡繹而來,還有幾位響譽學府德高望重的前輩。兩小小心翼翼地接待,心中已是篤定,那大師終是要來的。
“阿遊!”流觴先生喊住阿遊,笑吟吟道:“你且準備一篇詩作,待會請大師提點提點。”
“我呢?”寧海可憐兮兮地跟著。
“你也準備一篇吧!”流觴先生微怔,半開玩笑道:“不許墜了雲麓書院的名頭!”
“是!”兩人對望,齊聲答應。
金烏西垂,千嶺寒透。
就在阿遊和寧海等得心焦的時候,突然看到院門被兩個院衛推開。隨後,一個目郎口方、儀態不凡的比丘,在一群人的擁護下緩步而來。
流觴、靜女、丹陽等人迎了眾人進來,本來不大的小院頓時顯得擁擠起來。只見那一凡大師來到眾人面前,深深一禮,揚聲道:
“出雲學府一凡見過各位老師。學生嘗聞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雲麓書院地處神州東南,鍾靈毓秀,天下景仰。學生今日得與諸君相逢,不勝榮幸!”
舍內眾人此時都來到院內,流觴先生代眾人答謝:“流觴亦聞出雲學府人才濟濟、文星爍爍,今日見大師風範,方知此言不虛!”
兩人在那邊互相恭維,丹陽山人不知何時湊到阿遊身後,輕笑:“兩個虛偽人,一般惺惺態!”
阿遊轉身怒視,丹陽伸手輕拎阿遊的耳朵:“臭小子!流觴乃東南雙璧,靜女詩詞雙絕,本山人也是磨字成恨,可見和尚有一句實言稱讚?”
阿遊一愣,卻聽丹陽又道:“那和尚號稱西北樂天佛,流觴不也只是打個哈哈麼!”
“白樂天?好厲害!”阿遊聞言一振,又皺眉道:“難道是文人相輕?”
“嘿嘿,世人多言文人相輕,實則不知文人之氣!”丹陽放手,攏著雙袖,微哂:“人有個性,文也如是!自古以來,成就宗師大能者,哪個不是一腔清傲之氣?若無此天地鍾靈之氣,又如何能成就無上文名!此氣,便是文人之氣也!”
阿遊想了想,確實如此。
“既然都是天地鍾靈之氣,可有高低上下之分?”丹陽循循誘導。
“應該沒有!”阿遊小雞啄米。
“是啊,既然沒有,又如何能順服他人!”丹陽似乎大有感慨:“若是順了別人,又何德何能承受這天地鍾靈之氣?”
阿遊肅然,輕輕一禮:“謝先生教誨!”
丹陽山人擺手不語。
此時,一凡大師已被延請入屋,阿遊、寧海二人忙跟了進去。
舍內,靜女、流觴先生與一凡大師分主賓就位。阿遊小心翼翼地添水奉茶,一凡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動,問道:“這位小兄弟莫非是桃源谷嘯月山人門下阿遊?”
眾人和阿遊皆是一愣,不知這和尚從哪裡得知阿遊之名。
待得一凡大師道出和無憂相遇的原委,眾人恍然。阿遊聽聞無憂一切安好,詩詞也大有長進,心中不由高興。
流觴、靜女及雲麓書院的諸位教授與一凡大師在一邊交流詩詞心得,阿遊和寧海兩人則殷勤地添續茶水,一邊暗暗偷師。諸君皆是飽學之士,其底蘊之深,見識之廣,即便是出身桃源谷的阿遊也聽得神往心馳,欽佩不已。
如此,幾人清談了一個多時辰,已是月兔西掛,明燭堂堂,眾人仍覺得意猶未盡。
眼見時辰不早,阿遊不由暗暗心急,卻不知如何引起話頭向一凡大師討教。
不知何時,丹陽山人潛到阿遊身後,用力推了一把。
眾人暢談正酣,突地見阿遊站在堂前向一凡大師施禮:“阿遊久仰大師之名,不知大師可否指點一二?”眾人皆知戲肉來了。
一凡大師饒有興趣,也知此乃應有之意,便輕輕點頭。
阿遊自袖中取出準備已好的詩章,雙手奉上。一凡大師接過素箋,凝目望去。只見箋上有兩首詩,一作為阿遊,一作為寧海。
一詩云:天光似水月如舟,風箭一枝何處投?詩酒從來輕白髮,無拘魂夢尚漂流。又云:菟絲蘿草交相絆,絲絕草黃尤不散。寧立灘頭望石孤,君心似水堤能岸。讀完兩詩,一凡大師面色不變,心中卻波濤洶湧。
此兩首作品明顯有潤色過的痕跡,否則,以兩小的眼光閱歷來說,斷斷不可能有如此幽深意境。
但是,一凡也相信即便是經過高人點撥,但原來的詩詞底子也絕對是阿遊和寧海二人的,在這一點上,他可以肯定雲麓書院絕不會下作到用他人詩詞來為難於他。
流觴和靜女等人也是初見此詩,心中一驚,有些疑惑兩小的詩詞水平竟然達到如此地步,遂齊齊看向在一旁若無其事的丹陽山人。
丹陽山人本來亦在品味詩味,忽然覺得氣氛不對,見眾人皆望向自己,頓時大怒。一手指天,一手垂地,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表示自己才不會如此下作。
眾人皆惑,驚疑不定。
正疑惑間,只聽得一凡大師呼了一聲:“筆來!”
一個小廝從門外走了進來,研墨蘸筆。只見一凡大師一手託箋,一手執筆,瀟灑潑墨,就在手上龍飛鳳舞。
未幾,兩首新詩呈現在眾人面前。
阿游上前,吹乾墨汁,傳與眾人。一詩為:
天光似水月如舟,風箭一枝鳴九秋。
詩酒從來尚白髮,無拘魂夢任漂流。
另外一詩:
菟絲蘿草交相絆,絲絕草黃寧不散。
一夕灘頭望石孤,君心似水誰能岸?
眾人細細品味,盡皆點頭,一凡大師果然不凡也!
及此,一凡大師起身向眾人告辭,眾人相送。到得院外,一凡指著阿遊笑問:“貴姓可是平原之陸?”
阿遊恭謹回是,一凡大師哈哈大笑,大袖翩翩,踏月而去。
雅舍內,流觴、靜女等人目光爍爍,盯著阿遊和寧海不放,兩小訕訕怯怯,不知言何。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篇外
本片主旨有二,一為‘自古文人相輕’之言的真法何在,一為寥寥幾字可改詩意之能。
曹丕《典論》中言:“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並引用傅毅和班固的故事。
故事說:傅毅和班固兩人文才相當,不分高下,然而班固輕視傅毅,他在寫給弟弟班超的信中說:“傅武仲因為能寫文章當了蘭臺令史的官職,但是下筆千言,卻不知所止。” 這是最早記錄的文人相輕典故。
當代思想學家何兆武曾講過這樣一段往事:“沈從文無學歷,後來評為教授,頗受學院派的白眼,從劉文典到錢鍾書皆如此。劉文典在一次課堂上說與學生:“沈從文也評教授了...要說教授嘛,陳寅恪值一元錢,我劉文典值一毛錢,沈教授只能值一分...”
這樣的故事有很多,即便是名人也不例外。其實,文章不是隻有一種體裁,很少有人各種體裁都擅長的,因此各人總是以自己所擅長的輕視別人所不擅長的。
但是,文人相輕須得待人有風度,自己有能耐,還需講得明白,如此才不辜負了那三分天地鍾靈之氣。
胡攪蠻纏、汙言穢語,非君子所為,也汙了那顆本應高貴、高尚、自由的詩心!
關於‘一字之師’的典故大家聽得很多了,這裡不再贅述。
重點要闡明的是:古詩詞有‘一字一義’之說,詞性有相互轉換之能,詞語也有本義和引申義多義。
改人詩詞有時候會改變意境和意思,這與各人閱歷有關,所以,不必太介懷別人為何改我詩詞,也不必以自己的本意去衡量別人的詩詞價值取向。
夫子比較贊成的是,在不變作者本意的基礎上,幫助別人煉字煉句。
一家之言,諸君可哂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