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周末丨記錄時代,見證歷史——百歲老紅軍感恩的心

康巴傳媒(洛迦·白瑪

2018年是改革開放40週年

改革開放為我國發展和變化

提供了強勁動力

人民物質文化生活和

社會面貌發生了巨大改變

為生動記錄改革開放以來

甘孜藏區的深刻鉅變

本報特推出

紀念改革開放40週年·

追述難忘的人和事

以饗讀者

堅決拿下康定城

工農紅軍南下行

長征革命為窮人

打倒土豪分田地

北上抗日救中國

不怕山高路難行

糧食困難要節省

吃苦耐勞不掉隊

革命到底跟紅軍

堅決拿下康定城

一定消滅李抱冰

建立革命根據地

最後勝利屬我們

……

高原的春天,乍暖還寒。原本是暖陽高照,一場雨就足以讓氣溫驟降,彷彿回到冬季

“4月23日,……康定健在的最後一名老紅軍王瑞森同志逝世,享年100歲……”聽聞王瑞森老人逝世的消息時,窗外正下著濛濛細雨。

天空陰沉,天氣陰冷

老人曾唱過的那首《打康定》彷彿又在我耳中響起。

沙啞的嗓音中透著滄桑,牽著我的思緒回到三年前……

二零一六年七月的尋訪

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驅車前往康定捧塔鄉。

抵達村子時,雲霧剛從山頭散去,風吹過層層疊疊深淺不一的綠,讓大渡河流域的夏季多了一絲清涼。

因為都是第一次來,一下車我們便給早先有過聯繫的王瑞森的二兒子王顯明打電話,但是無人接聽。當詢問王瑞森家的具體位置時,有村裡人指著小山坡上的一個身影說:“你們是找王家阿爺的吧?他在那個坡上。”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找王家阿爺的?”

“那你知道王家阿爺的事情嗎?”

“當然知道了,我們村上的人都知道。”村民大哥說道:“王家阿爺在紅軍長征路過金湯的時候就參加了紅軍,那個時候他還只有十幾歲。後來他得了病,沒辦法跟部隊一起走了,然後就回來了。王家阿爺從解放前就開始悄悄尋找當年在革命中犧牲的烈士遺骨,幾十年來一直堅持為以前幫過他的恩人上墳,還一直照顧在戰鬥中犧牲的戰友的親人,真的是很不容易。”

村民大哥還告訴我們,王瑞森經常給村裡的孩子們講紅軍的故事,講過去的故事,讓孩子們瞭解今天美好生活的來之不易,教育他們珍惜今天,努力學習,長大報效祖國。他還經常對村裡人說,一定要記得黨的恩情,沒有黨就沒有今天的好日子。

“娃娃們都很喜歡他,我們大家對他都很敬佩!”從村民大哥的話語和豎起的大拇指中,我們能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意。

結束了和那位村民大哥的攀談,正好王顯明回了我們電話過來,說帶我們去找他的父親。

跟著王顯明,沿著蜿蜒的小路,我們爬上一道緩坡,只見王瑞森老人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眺望著遠方,腳下放著半瓶酒,緊挨著酒瓶的,是他的木柺杖。

看見我們,王瑞森站起來微笑著跟我們打招呼,我們趕緊上前扶他坐下。

儘管已是九十八歲的高齡,背脊稍顯佝僂,但老人看上去依然面色紅潤精神矍鑠。

早就聽聞王瑞森很會唱當年紅軍宣傳隊編寫的歌曲,於是我們請老人給我們唱上幾段聽聽。

“好!”王瑞森沒有推辭,很乾脆地表示了同意,“那我就給你們唱首《打康定》吧,這首歌是當年紅軍宣傳隊編寫的。”

輕咳兩聲之後,老人甩開嗓子,一曲《打康定》開始在山間迴盪。

略顯沙啞的歌聲帶著滄桑,似乎能穿透大地,讓冰涼的土層下靜默著的一切都能感覺到。

歌聲裡,時光彷彿又回到半個多世紀前,那些激情燃燒的火熱歲月……

十六歲的小紅軍

王瑞森自小父母雙亡,只有一個哥哥,但是哥哥參加民團之後也就斷了聯繫。為了生存,年少的他靠四處幫工來養活自己。

1935年,王瑞森十六歲,那一年,紅軍到了他的家鄉。

那時候的王瑞森還不知道紅軍這個詞意味著什麼,他只是從紅軍宣傳隊的宣傳中得知“紅軍是幫窮人的”,他又從自己的觀察中發現,這支隊伍和他以前見過的隊伍都不一樣,他們不會亂拿人東西,每個人看到他都和顏悅色的。看著隊伍中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戰士,王瑞森心生嚮往:如果能和他們一樣該多好啊。

下定決心之後,王瑞森注意到隊伍中有一個被稱作“黃團長”的人,他確定那是一個“當官的”,之後的有一天,王瑞森找到那位黃團長。

“我要當紅軍!”十六歲的王瑞森怯生生但語氣肯定地說。

“哦,小傢伙,你多大了?”黃團長微笑著問道。

“我十六”王瑞森頓了頓又低聲說,“虛歲十七了。”

黃團長看著面前這個瘦小得像十三四歲的孩子,說:“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沒有了,我父母在我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王瑞森沒有提到哥哥,在他心裡,那個加入民團,欺壓鄉里的人已經不是他的哥哥了。

“你為什麼要當紅軍?”

“因為紅軍對窮人好,是幫窮人的,當了紅軍不會被打被罵。”看黃團長似乎有些猶豫的表情,王瑞森趕緊補充道,“我什麼都會做的,放牛放羊種莊稼都會。”

看著這個衣衫破舊但是眼神熱切的孩子,黃團長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就這樣,十六歲的王瑞森成了一名紅軍戰士。

雖然年紀小,但是王瑞森從不說苦和累,在戰場上有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沉穩,所以戰友們都親切地稱呼他“小老王”。

王瑞森說,加入紅四方面軍以後,他做了35團警衛處的傳令兵,同時負責尋找糧食等後勤工作,另外,他還翻越過夾金山,參加過剿滅土匪的戰役。開始時,他跟隨部隊在金湯、魚通、嵐安一帶開展工作,後來又跟隨部隊到了丹巴、道孚、甘孜、爐霍一帶。

“在到爐霍的路上,我得了重感冒。”王瑞森說。

一路上,發燒、咳嗽、頭暈眼花、渾身無力,再加上高原反應,王瑞森忍著病痛,咬緊牙關,努力跟上戰友們的步伐。

然而,當隊伍到達爐霍後,王瑞森的病情加重,終於撐不住,倒下了。

當發給駐留傷病員的銀元遞到王瑞森面前時,他努力坐起來,用手輕輕推開了。

“我不留,我要跟著部隊走。”不管怎麼勸說,王瑞森只是用嘶啞的聲音重複著這一句話。

無奈之下,負責給傷病員發放銀元的同志只得向上級作了彙報。

“小老王啊!”團長來到王瑞森的床鋪前,拍拍他的肩膀,用手在王瑞森的額頭試了一下,又捱了挨自己的額頭。

“我已經好了,不用吃藥了。”王瑞森說,“我要跟部隊一起走,首長放心,我絕對不會拖後腿的。”

看著這個倔強的少年,團長悄悄嘆了口氣,說道:“這樣吧,我們先走,你留在這裡養病,等病好了再來找我們,你看怎麼樣?”

“那——好吧。”王瑞森看著團長答應道。

其實,他知道自己目前這種身體狀況,要跟上大部隊,不拖大家後腿,實在還是有些困難,但是他真的不願意離開部隊,自從父母去世就沒有了家的他早已經把部隊當成了自己的家。

“等病好了,我就去找部隊。”王瑞森堅信這一點,然而他沒想到,當他病好以後,沿著部隊前行的方向一路追逐,卻終究沒有追上隊伍。

滿懷著的希望一點點減弱,到失望,到絕望……

在一個悽清的夜晚,王瑞森終於確定了一點:自己是追不上隊伍了。

他摸出口袋裡的銀元,一塊不少,和當初發給他的一樣。這是他準備找到隊伍就交還回去的,可是現在……

眼淚一顆接一顆連續不斷地從眼眶滾落下來,這個自父母去世後就不再流淚的少年嚎啕大哭著,他又一次成了沒有家的孩子。

回憶起當年,王瑞森老人依然唏噓不已,他說,當時真的是一籌莫展,找不到隊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於是他只好往回走,準備回到自己的家鄉。

原本以為回鄉的路會比較順利,但是世事難料。

王瑞森說,當時他一路躲藏著,終於走到丹巴一個叫沙沖溝的地方。就在這時,他聽說了來自家鄉的一個消息:紅軍走後,那些滯留下來的紅軍和給紅軍做過事的人就被抓、被殺了。

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王瑞森撫摸著自己放在包袱裡的軍服軍帽,決定暫時不回家鄉,等風聲過後再回去。

王瑞森就在沙沖溝藏了起來,而他這一藏就是將近兩年。

我曾經向一個丹巴籍的朋友打聽過沙沖溝這個地名,朋友說,它位於丹巴和道孚的接壤處。再後來,我通過一些資料得知,沙衝原本為丹巴縣所轄,1959年由丹巴縣劃歸乾寧縣置沙衝鄉,1960年改為公社,1978年乾寧縣撤銷之後劃歸道孚縣管轄,1984年復置鄉。另外,資料顯示,沙衝這個地方的人們都聚居在一條峽谷裡,我猜想,大概這就是這裡被叫做“沙沖溝”的原因吧。

能如此清晰地記得當時走到的是丹巴所轄的沙沖溝,可知當年在沙沖溝的那兩年在王瑞森老人的記憶中留下了的印象是多麼深刻。

胸懷感恩之心,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這世上能有幾個人可以做到呢?

“戰友們,喝口酒吧!”

王瑞森說著,拿起腳邊放著的半瓶酒,打開喝了一小口,然後往腳下的土地緩緩地傾倒下去,一陣濃郁的酒香發散開來。

百年變遷,從舊社會到新時代,從瘦弱的孩子到耄耋老人,從一個孤兒到兒孫滿堂,王瑞森見證了崢嶸歲月裡那段輝煌的歷史,這讓他對紅軍對黨對社會充滿了感恩之心。

“不忘黨恩,回報社會”,這是王瑞森老人最常說起的話。他對自己的兒孫們說過,跟村裡的大人和孩子們說過,也跟曾去探訪過他的我們說過。

我想,這句話一定像一個烙印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讓他時時審視著自己,用他的精神影響著周圍的人,讓他始終沒有停下感恩的腳步。

2018年4月27日,王瑞森遺體告別儀式在捧塔鄉舉行,弔唁的人群中有市領導、當地村民和那些被老人的精神所感染對他充滿了敬意的人們。

願老人安息!

願感恩之心長存!

△老紅軍王瑞森

農曆二月初八

農曆二月初八,是王瑞森的生日。

2004年的農曆二月初八,對王瑞森來說,更是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這一天,是他第一次到沙衝給恩人趙炳興上墳的日子。

當年,王瑞森到了沙沖溝以後,為了避免被人發現,他躲進了原始森林,渴了就喝點山間的溪水,餓了就找些野菜野果充飢。

夜裡,王瑞森時常聽見有野獸的吼叫,這讓他不敢往森林深處去,只在離村子比較近的樹林裡活動。

不能往樹林深處去,也不能太過接近村子。在這樣有限的活動範圍內,王瑞森飢一頓飽一頓地過著。終於有一天,他因飢餓而暈了過去。

醒來時,王瑞森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低矮簡陋的房子裡,一個面容和善的老人正看著他。在意識恢復清醒的第一時間裡,王瑞森想到了自己的包袱,他慌忙地爬起來尋找,轉頭卻發現包袱就放在自己的枕頭旁邊,那個結和自己打的一模一樣,並沒有被人打開過的痕跡。

見到王瑞森醒來,老人趕忙從鍋裡舀了一碗清粥端到他面前。

“這是煮好溫著的,不涼不燙,吃吧!”老人和藹地說道。

聽到老人聲音裡的關切,王瑞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小時候,父親對他說話也是這樣的。

看著粥裡不多的一點米,王瑞森知道,這也許是老人從所剩無幾的糧食中拿出的一點。

眼中有水霧升騰,王瑞森顫抖著接過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餓壞了吧,孩子,別急,鍋裡還有很多。”老人關切的聲音又一次傳來。

王瑞森強忍著眼淚,不讓它掉下來。

“後來,我得知老人名叫趙炳興,五十多歲,家裡只有他一個,是一個孤人。”王瑞森說,當時,趙炳興是在上山砍柴的時候發現了暈倒的他,於是就把他揹回了家並收留了他。

似乎心照不宣的,趙炳興從沒有問過王瑞森為何會在樹林裡,又為何會餓暈。而王瑞森為了不連累老人,也始終沒有對他說明過什麼。

砍柴、挑水、放牛、種地……

就這樣,在那間低矮簡陋的房子裡,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和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開始像父子一樣相依為命地生活。

在趙炳興家裡藏了將近兩年後,似乎風聲已過,王瑞森決定告別老人回家鄉去。

那一天,王瑞森給水缸裡挑滿了水,餵飽了牛棚裡的牛,砍了足夠多的柴……

就像沒有問過王瑞森為何到了這裡,趙炳興也沒有問他為何要離開,又要去向何處。

揮淚告別,揹著自己視若珍寶的包袱,王瑞森再次踏上回鄉之路。

回到家鄉後,王瑞森憑著自己勤勞的雙手,替人幫工,開墾荒地……慢慢的,他有了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和妻兒。但是,那個面容和善的老人,那座低矮簡陋的房子,那個叫做沙沖溝的地方一直都是他割捨不下的牽掛,他時常在夢裡回到那裡,回到那些和趙炳興老人相依為命的歲月裡。

王顯明說,自他記事起,便常常聽父親唸叨著要去沙沖溝找趙炳興。“但是那個時候,由於他有十幾畝土地,被劃成了地主,哪裡都不敢去,再後來,成分取消了,他又準備去,我們考慮到趙炳興老人當年就有五十多歲,到現在肯定不在人世了,所以都勸他,說去了也找不到人了。”

當時在家人的勸說下,王瑞森似乎也接受了大家的意見,但其實在他心裡一直就沒有放下過這個事情。

或許,年齡越大,人就會越懷舊。

王瑞森一天天變老,想回到沙沖溝的願望也一天比一天強烈起來。

“見不到人,給他上個墳也是好的啊!”王瑞森時常這樣感嘆。

為了不讓父親有遺憾,王瑞森的子女們決定陪父親走一趟沙沖溝。

確定了沙沖溝的具體位置,安排好了路線之後,大家便開始商量什麼時間去合適。

就在大家討論許久而未果的時候,王瑞森開口了,他說:“就在2月27號這天去吧。”

子女們不知道王瑞森選取這個日子有什麼深意,但既然是父親定下的,便也紛紛表示了同意。

後來的一天,王瑞森的小女兒王金秀無意中翻閱日曆時發現,2004年的2月27日是農曆的二月初八,這一天正好是王瑞森的生日。

“為什麼要在生日這天去沙沖溝呢?”子女們對於王瑞森選擇的這個日子都有些疑惑不解。

王瑞森說:“趙炳興老人就像我的再生父母一樣,當年如果沒有他收留我,我可能根本活不到今天,所以我要在生日這天去給他上墳,感謝他的再生之恩。”

2月27日,這一天終於到了。

置辦好香和紙錢等物,八十多歲的王瑞森帶著妻子和兒孫們回到闊別很久魂牽夢繞的沙沖溝。

幾十年的時間,足以讓很多東西物是人非。

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但印象中那座簡陋低矮的小屋早已消失不見。

王瑞森和他的家人四處打聽關於趙炳興的消息,然而無人知曉,甚至也沒人知道當年那個小屋裡的孤寡老人埋在了哪裡。

就在大家都已失望到準備放棄的時候,一個姓趙的村民告訴王瑞森他們說,聽自家的長輩說過,他們家有個遠房親戚就叫趙炳興,是一個孤寡老人,情況和他們要找的人一樣。

“應該就是他!”王瑞森激動地說。

接著,一行人向村民打聽趙炳興去世後埋在了哪裡。

村民說,他也只是小時候聽長輩提過一下,並不清楚趙炳興去世後的事情。

“不過,”村民指著一個不遠處的山坡告訴他們說,“以前,我們趙家的人去世後都會埋在那個山坡上,我可以帶你們去找找看。”

這個消息對王瑞森他們來說簡直就像是久旱中的甘霖,大雪中的炭火。大家原本被失望佔滿的心彷彿一下子又溢滿著希望。

既然那個坡上埋的都是趙家人,那麼趙炳興去世後也一定被埋在了那裡。

“只要上到那個坡上,就一定能找到趙炳興老人的墓。”大家這樣想著,滿懷信心地跟著村民朝山坡上走去。

坡上,散亂著二十多座土墳。

大家開始分頭找尋趙炳興的墳墓。然而,只有少數墳墓似乎標註了墓主人的身份,但是因年深日久,字跡都已經模糊不清了,更多的墳墓沒有任何標誌。大家找了幾圈都沒找到疑似趙炳興的墳墓。

這下怎麼辦?難道就這樣毫無結果地回去?眾人將詢問的眼神投向王瑞森。

“這裡面應該有一座是趙炳興老人家的。”王瑞森考慮了一下,說道,“就算沒有他的,那也是他們趙家的本家人,我們給每座墳都上個香,燒點紙吧。”

就這樣,在蒼茫的暮色中,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在每一座墳前插上香,點燃紙錢,喃喃低語著跪拜下去。他的身旁,跪著他同樣年邁的妻子;他的身後,跪著他的兒女和孫子們。

他們將這種儀式從一座墳墓依次進行到另一座墳墓,直到所有的墳墓都祭奠完畢。

二月的風依然帶著些許寒意。風襲來,王瑞森花白的頭髮微微顫動,臉頰上是隱約的淚痕。

祭拜完後,王瑞森讓兒孫們拿出帶來的東西和錢交給那位趙炳興的遠房親戚,他說,既然他是趙炳興的親人,那麼請他替老人接受我們的謝意吧。

此後,每年的農曆二月初八,沙沖溝的村民們總是能見到一個日漸蒼老的身影帶著他的家人出現在埋有趙家人的山坡上。

再後來,王瑞森的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如以前,出不了遠門了。但是,每一年農曆的二月初八,他都囑咐兒孫們去沙沖溝,去給那二十多座墳點香燒紙。

而他自己,則在這一天爬上屋後的那道緩坡,朝著沙沖溝的方向慢慢地跪拜。

更多的時候,王瑞森在坡上那塊大石頭上坐著,默默地眺望著,沒人知道他望向哪裡,因為他的眼神總是深邃而複雜。

△中共中央、中央軍委頒發給王瑞森的“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80週年紀念章”

為了讓烈士安息

從我們所在的緩坡放眼望去,村裡人的房子錯落地點綴在一片翠色的田地中。房子周圍綠樹如茵,地裡的莊稼生機勃勃,其間勞作的人們清晰可見,不時有雞鳴狗吠傳入耳中,真是一個宛若桃源的小村莊。

看我們對村裡的景色嘖嘖讚歎,王瑞森說:“這都是用烈士們的鮮血換來的,以前,在這一片地方,犧牲了很多同志。”

這話讓我們想起了剛進村是遇到的那個村民大哥說的話,他說,王瑞森從解放前就一直在找尋當年在革命中犧牲的烈士遺骨。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王瑞森告訴我們說,當年他離開沙沖溝回到家鄉後就聽說了一件事,說紅軍走後不久,流落下來的紅軍就被抓起來給殺害了。

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就在如今我們所在的這個緩坡上,年輕的王瑞森在夜色中靜靜地坐了很久。

月色皎潔,夜風如水。

王瑞森在心裡暗暗許下一個願望。從此,這個心願便伴隨了他七十多年,而他的身影也在山間和樹林裡奔走了七十多年。

“當時,我聽到這個消息很難過。”王瑞森說,“我想到這些犧牲的紅軍戰士是我的戰友,為了幫助窮人打天下來到我們這裡,他們犧牲了,他們遠方的親人都不知道,都不能給他們收一下屍骨,我就想看能不能找到這些烈士們的屍骨,好好地埋起來,讓他們能安息。”

在當時的情況下,王瑞森不敢大張旗鼓地打探那些紅軍被殺害的具體地點。於是,他只能悄悄地詢問一些村民。

後來,王瑞森成了家,有了賢惠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但是,他尋找烈士遺骨的事情一直沒有停下過。而此時,他通過多方打探,終於明確當年有二十八名紅軍在趙磨子和敲邦石一帶被殺害,於是王瑞森的身影便時常在這些地方出現。

“解放前,父親的這種行為是非常危險的,稍不注意便會引來殺身之禍。家裡人都很擔心,都勸他不要再找了,但是他根本就聽不進去。”王顯明說,當年,每一次王瑞森去趙磨子和敲邦石一帶時,家裡人都替他捏著一把汗。

此時的王瑞森也深知,自己已經有了家室,不再是一個人了,自己應該照顧好自己的家人,不讓家人擔心。然而,一想到那些犧牲的戰友連一座墳墓都沒有,他就覺得自己對他們負有責任。

時間長了,人們發現總有一個人在趙磨子和敲邦石一帶徘徊,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沒人知道這人到底在找什麼。於是,好奇的人們開始猜測,有人說可能是挖藥材,有人說也許是以前藏了什麼寶貝現在想挖出來卻找不到地方了,還有的人甚至就只說了兩個字——“瘋子”。

對人們的議論,王瑞森置若罔聞,繼續做著自己確定要做的事情。

我們已無從知道,在多年的時間裡,個頭不高身體瘦削的王瑞森爬過多少坡,穿過多少林子,失望了多少次,又多少次因心中的那個願望而選擇繼續堅持。

“烈士們是為了老百姓犧牲的,一想到他們的屍骨還流落在荒山野嶺,我心裡就難受。他們犧牲了,但是我活著,我就得為他們做點事情。”王瑞森說,當時自己就是這樣想的。

在尋找烈士屍骨的同時,王瑞森還在尋找著他犧牲了的戰友王長命的侄女。

王長命跟王瑞森是一同參加的紅軍,也是父母雙亡,家中親人只剩了一個侄女。

由於同時參軍,又是同鄉,個人情況又相似,很快的,王長命跟王瑞森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王瑞森說,王長命年長於他,一直像大哥一樣照顧著他,讓他再次有了被親人愛護的感覺。然而,在名山百丈關戰役中,這個大哥永遠地離開了他。

那是一場英勇而慘烈的戰鬥,敵人派出了10多個旅,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向紅軍陣地反撲。時值冬季,紅軍戰士們頂著嚴寒忍著飢餓同敵人展開浴血奮戰,戰鬥了整整十八個晝夜。最後,八萬人的隊伍只剩下了四萬多人,王瑞森是這四萬多人裡的其中一個。還有三萬多紅軍在這場艱苦卓絕的戰鬥中犧牲,王長命就是這三萬多人裡的其中一個。

這是讓王瑞森永生難忘的十八個晝夜,在這十八個晝夜裡,他眼睜睜地看著戰友們一個個地倒下,看著親如兄弟的王大哥在他身邊倒下。

“王大哥犧牲了,但是我還在,他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王瑞森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回到家鄉以後,王瑞森終於輾轉打聽到了王長命的侄女的消息,並從此把她當做自己的親人一般照顧著,就像當年王長命照顧他一樣。

聽著王瑞森的講述,我們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