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捎來的忘年情

作者陪全國政協常委吳京先生和夫人遊太極洞

吳京先生和我原單位領導

作者這張照片攝自吳京先生家樓下

王金洲

我替人送過一封信。信無收信人的地址。雪白的信封,裝著漲鼓的信箋。信未封口,意味我可以看。這是一封沒有隱私的信。寫信人是我單位的離休幹部,當年解放時接管長興煤礦,他是接管工作人員之一。收信人是當年煤礦總經理,也是信封上唯一的著墨,名叫吳京。

他們闊別將近四十年,離休幹部寫了這封思念的信,託我去北京學習之機,帶給吳京。他唯一的線索,吳京全國解放後不久調往北京,單位不詳。

早年間建立起真摯的感情,這封信就像引擎重啟情感的航船,追憶一段難忘的歲月。

但偌大北京城,憑名字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尋覓?唯一的線頭,吳京當過煤礦總經理,按圖索驥,我想到煤炭部碰碰運氣。

我在北京煤炭管理幹部學院報到安頓後,帶著那封信去煤炭部諮詢。問了幾個辦公室,有個很負責任的幹部查找出吳京的宅電。我一瞬間猶豫,想把信託他們轉交。但我很快覺得不宜,回去面對離休幹部還得斟酌措詞,安心最好把信送到收信人府上。

電話是吳京本人接的。他聲音洪亮,十分爽快地告訴我他家在朝陽區建國門外靈通觀的住址。

坐盛夏北京公交溽熱難耐。如蟻般擁擠的人流像滾水般沸騰的餃子,流的不是汗,是脂肪榨油。

吳京家住九樓,我爬著上去。電梯有,我不敢上,我從未進過電梯,不懂操作。汗水嘰嘰地敲開吳京家門,我狼狽如赤膊雞的樣子,幾乎被對方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灼了一下。站我面前叫吳京的老者身量魁岸,兼具學者的儒雅和英氣。

他熱情地邀我進門。然後,他去衛生間放熱水,蓄滿一浴缸,請我沐浴。用他老派的說法洗塵。我泡在浴缸裡,如泡在對吳京先生的好感和信任裡。

吳京先生有非凡的經歷。現代工礦史上有幾顆熠熠閃光的巨星,也是全部留學歐美有博士、碩士學位的大知識分子,他們叫翁文灝、孫越崎,較之前兩位而言,吳京年齡要小二十歲左右,但也是工礦史上繞不過去的人物。當時翁文灝已故,孫越崎和吳京都是全國政協常委、民革中央常委(孫兼民革中央副主席)。

我洗完澡,吳京已在客廳沙發上,施施然閱完信。我坐下,他講了跟這封信有關的事。他藹然可親,隨意而又真摯,笑起來既莊重又有生氣。慢慢的,我也丟掉拘謹,放言而不羈。

吳京不到而立之年就已任國民黨煤業總局副局長、礦業司司長,但我對他政府官員兼任長興煤礦總經理甚是不解。以為眷戀家鄉,故土難離,他是杭州人,畢竟長興離杭州很近。

但他說不是。他有個上司,紹興人,叫孫越崎,任國民黨資源委員會委員長。孫越崎不願跟蔣介石去臺灣,當時有句流行語:風雨如晦,棄暗投明。同是浙江籍的吳京自然擁護,押送二千萬美元的機器設備順長江運到武漢、長沙等地保存,解放時移交人民政府。他早已和地下黨接觸,並聽從地下黨安排,掛名長興煤礦總經理(只是招牌而已)。1949年,解放軍接管礦山,吳京向杭州市軍管會副主任汪道涵覆命交接,兩人從此結下友誼。他好像怕我不信似的,說要帶我去見時任上海市長的汪道涵,請他談談過程。我覺得大可不必,毫不懷疑此事的真實性,因我後來從歷史檔案裡證實了。

我還真有空。進修學院和一牆之隔的北京廣播學院都在郊區定福莊,平時沒什麼娛樂活動。我買了張公交月票,經常去吳京家,像老朋友般交流。他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一屆學科評議組成員,愛好科學。他隨和、寬容,溫情脈脈,一點也不尖刻。跟他在一起,焦躁汙濁不堪難耐等負面的東西都屏蔽在外,恍然間開始了另一世的人生。

我完全理解。我和他之間已架起感情溝通的橋樑,想我不是假話。他氣定神閒,但也有常人一樣難以忍耐的寂寞。他兩個女兒,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北京。北京女兒是一家大工廠的廠長,我只見過一面,來去都匆匆。蘇州大家閨秀出身、氣質頗佳的夫人也住美國。他是全國政協常委,需要他參加一些會議和活動,離不開北京。儘管美國的母校賓州大學頒給他出類拔萃校友獎。

他在北京實際是空巢老人(鐘點工除外)。寂寞的焦渴已經向我召喚。那時我無家的羈絆,但有工作的約束。再說他主管過的那個煤礦隨著時代更替早已壽終正寢,而我工作的單位與之並無傳承關係。但我還是把吳京的召喚和單位的領導楊書記說。我沒有正兒八經去領導辦公室,只在上下班進出機關大院路上碰到提及。楊書記不僅叫我去,還鼓勵我多去。正是因為他如此態度,才使我後來多次去北京都一路暢通。事實證明領導的遠見卓識,後來一件政府官員都無法插手的事,吳京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辦得十分漂亮。

我向他提出去看望他的老上司、國民黨資源委員會委員長的孫越崎先生。

我欲一瞻風采,哪怕只夠匆遽一瞥的時光。吳京先生略有遲疑我完全理解,因孫越崎先生畢竟96歲高齡。但吳京答應我,並向全國政協要了一部出行的小車。

電影《開國大典》有孫越崎的人物形象,他是中國共產黨開國曆史都不能不提不可小覷的人物。

叫木樨地的地名,我永遠記得。車子途經木樨地公交站後,緩緩駛入住宅區。吳京和我的手上拎著幾隻西瓜進入孫越崎家。來之前,吳京電告孫越崎,他已經在客廳站著等候。吳京叫他孫先生,把我介紹給孫越崎,再進臥室問候孫夫人王儀孟。

介紹我時還有一個小插曲,吳京說我是《驚心動魄的決定》的作者。我便明白,這張報紙吳京拿給孫越崎看過。儘管那篇文字我主要寫吳京,但部分內容涉及孫越崎。

我和孫越崎先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個不高,敦篤,頭髮已無。96歲高齡,走路不用扶,頭腦清楚。陳立夫給他的祝壽條幅是∶志誠自仁,仁者必壽。誠如陳立夫所言,孫越崎壽長103歲。話頭從我那篇拙文說開,談他的經歷,臉上是閱盡人間滄桑後的淡定。他如去臺灣,可入閣拜相。但他沒去。有關寫孫越崎的文史資料已很多,我一睹工礦泰斗,就已不虛此行。可惜我第一次摸相機,拍他的照片泛白不成像,殊為遺憾。

但時間一長,我對這種親密如祖孫的交往顯出疲憊之態。我的祖父和吳京同齡,皆出生於1914年。祖父默默地與蒼老和虛弱對抗,像故鄉一株樹,無訴無求地活著。

而我因父親早亡,是祖父母從小把我養大的。照理說,我對他們的恩如故鄉長流的溪水那般報答不完的。但事實上我已潛移默化地疏離了他們。我也知道,祖母知道我要回去,一定會在村口橋堍迎接我,拄著柺杖,向著蜿蜒的山路張望,冷風冷雨中凝視。但我往往令她失望,因為我很少回去。祖母坐山路公交車,被顛簸折斷兩根背骨。我幾乎帶著怨氣去看她,怪她、埋怨她,迫不及待地離去,毫無耐心可言。家鄉的印跡也在我的腦子裡漫卷而去,那幾年我唯一稱作事的就是和吳京的交往。

我從自己的經歷中發覺,人的大腦其實不受意識控制,而是由潛意識支配。意識是我明明知道誰是我的祖父母,我最應該孝順的是他們。但潛意識不是如此。我嫌祖父母沒文化沒見識,不像吳京那樣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我嫌祖父母走不出大山,不像吳京那樣到處體面地出頭露面開會考察。甚至連風度和氣質我都嫌祖父母,稱羨吳京。

潛意識讓我一次次放棄回去看望祖父母。潛意識讓我對吳京有召必應。潛意識讓我不要看祖母那雙乾枯雞爪般的手。人精力有限,感情的儲藏量也有限,顧此而失彼。我的行為是認了別人的祖父,放棄了自己應該照顧而沒有照顧妥帖的祖父。意識大於潛意識時,我的靈魂會抽出來放在嗶剝作響的火上拷問,露出原形。但良知覺悟總是滯後於拷問。

進一步明白,其實我是單位這部機器上的一顆小螺釘,這顆螺釘是不能滑離機器的。滑離對機器而言不起作用。當然放到別的機器上仍能起作用,或大或小,都是與前不同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一個人只能做一個人的事情。

之後我照例和吳京先生交往,照樣板慄上市時給他寄點板栗,他也照樣買一些物品回饋。但我已無原先的激動和興奮,回信也不再密集,叫我去北京,我也以工作忙藉口推託。如果說之前是激情四溢的忘年交,之後便是細水綿綿的君子交。我斷崖式的變化,不知吳京先生有無意識到?或許意識到不說,或許沒有意識到。

他突然給我寄來六盒錄音帶,我才覺得有點不妙。錄音帶裡錄了他的人生經歷。我除了第一次在北京和他相識相知,有意識地寫他之外,後幾次我去京見面,僅僅是看望,像朋友間的來往,聊解他的寂寞,姑且算作對前輩知識分子的崇敬和慰藉,卻無再寫他的想法。也許我的曖昧未明確表態,也許真如他所說喜歡我的文字,讓他那顆縝密的科學腦子誤會。我寫他發一版面的文字其實沒我什麼功勞,在於他內容的厚重。再寫我已翻不出新意,挖掘不出深度。

內心活動如同觀察普遍事物一樣,都有著清晰明確的認識。我準備把錄音帶寄回他,儘管有點殘酷。

這時,他到江西參加一個全國性會議。會議期間給我寫了封信,說會後到我單位來看我,並帶著從美國歸來的夫人一道來。

我遲疑一下,把信交單位領導閱示。領導十分重視,一面派車去杭州接,一面制訂了接待計劃。而我成中間牽線人,在名單之內。

派車接來那日,單位主要領導楊書記、副職若干,包括我,包括那位給吳京寫信的離休幹部張永苞,都早早在將要下榻的招待所門口迎候。吳京和風度頗佳的夫人下車時,盡是高興的寒暄敘舊,我因腦子想是否還他錄音帶,一時有些恍惚,楊書記和吳京沒見過面,我本應相互介紹,因我的恍惚而耽擱,於我是缺憾和小小的尷尬。

單位高規格接待。楊書記日日陪同,我自然也跟隨其後。考察了多家散落各處的廠礦及學校。吳京親近社會有濃郁的霞色理想,拿個本子作些記錄。特別是對單位的困境或者說難言之隱,他抱有感同身受的同情,並有幫助的想法。

單位是省政府直屬有一二萬職工的特大企業。當年困頓於浙江缺煤,經鄰省同意,國家計委批准,並報周總理閱批,把鄰省土地上的小部分煤炭劃歸浙江開採。市場經濟後隱患拱顯,允許私人開煤礦,本地小煤窯雨後春筍般冒出。我的單位如草莽中一孤島,掠奪資源的戲經常鏗鏘上演,呈被包圍之狀,引發過大規模械鬥。因涉及兩省,雙方告到中央。站國家高度,這事如同鄰居拌嘴、兄弟鬩於牆,無法斷判。

但對與錯、是與非顯而易見。因掠奪性地哄搶資源,給國家造成浪費和災難性後果。

吳京考察後根據這個角度斷判了是非。因吳京是煤炭專家、世界能源會議中國國家委員會委員,在這個領域他有發言權和絕對的權威。他回京後充分準備,在全國政協常委會上作了50分鐘的專題報告,用的例子取自我所在的單位及大同礦務局。央視作了錄播,社會震動較大,對我所在單位無疑是好事,是支持。他所談翔實的地質內容,均由我傳遞給他。楊書記大喜,不僅鼓勵我去看吳京,他自己北上開會也去拜訪。

這種情況,我還吳京錄音帶顯然不妥。但我又不知該如何辦。

吳京離開單位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夫人去了我家。我兩室一廳的房子剛作了簡裝潢,油漆氣味稠得散不開。他倆看到我妻子拱著大肚子,去杭州買了一隻充滿童趣精緻的睡袋送我。

儘管我最後寄還了錄音帶,但我和他每隔半年仍互相致信問候,這個習慣延續到他去世。

想起吳京先生,我心裡漾起一種幸福和甜蜜的情愫,一如我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