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壁的闫阿姨


好些年了,每到中秋前后,住在后排的闫阿姨都会给家里送葡萄。

葡萄是她在自家院里种的,因为打理得法,藤蔓绕过院墙,垂到巷子外,一开春,小小的嫩叶冒出来,接着能看到如绿豆大小的葡萄串,春天的生气在小巷一角随之溢了出来。前排后排的孩子们瞧见,如鸟雀见食,得空去啄一口,但似乎并不影响它的生长,阳光雨露下,自顾慢慢膨大上色。等到秋天,葡萄架下一片紫,闫阿姨挑个时间,拿剪刀剪下,有时一个人,有时和闺女一起,挨着门给邻居们送。看巷子中聚了人聊天,从家端一大盆洗好的葡萄出来让大家尝,水渌渌,特别招人爱,瞧着就先酸了嘴。吃了别人的,总不大好意思,不免有人赞味道好。闫阿姨便讲如何施肥,如何剪枝,如何浇水,围着的人未必听得进,可有一句没一句,好象参与了葡萄成长,次数多了,觉着它是自家一般。以后再有谁家孩子在它成熟前糟蹋,常会招来吆喝,几年下来,葡萄长势越发的好。

我隔壁的闫阿姨


闫阿姨在县城小学当老师,第一次见她是因为我转学,母亲要托她的关系让我入学,领我去她家。当时夏阳正盛,人走在巷子中间象是上下左右都盘旋着火龙,一进她家小院,满院绿荫,凉意立时沁上身,如同换了季节。母亲进院门时提高了声音:“闫教师,在家吗?”门帘应声掀开,出来的闫阿姨标准的老师模样,和母亲差不多的身高,齐耳短发,脸上温温和和。她把我们请进客厅,让座倒水,几句客套话,很爽利应承去学校问问转学的规定,接着转移话题,说她胸闷气憋身体不适,做医生的母亲开始给她搭脉号诊。我无趣地在旁边打量,家里整齐干净,和许多人家一样,墙上最醒目的地方挂着面大玻璃镜框,里面全是照片。最中间一幅全家照,一家三口,镜头下笑得都很甜,尤其是闫阿姨,和现在坐在沙发的样子一样,即使在谈病情,也轻言轻语,不见得烦恼担忧。

过后几天她回话,说母亲单位开个证明就可以直接入学。

开学那天一大早,她领我进办公室,拿出考卷让我做,要看看成绩好分班,之后自顾忙着照看学生。到了陌生地方本就生怯,再看卷子,如同天书,以为城里学生应当有这水平,也不敢多说话。闫阿姨的闺女在旁边随意进进出出,越发让我不专心。数学,我拿着手指辬来辬去,只算出一个五乘九得多少;语文,太多不识得的字,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好胡乱划划。早读快结束时,上面还有许多空白。那闺女进来,踱到我跟前,一脚着地另条腿跪在桌旁的椅子上,歪头看看卷子,再怪怪地看着我,我也无奈回望着她。晨读要放学了,闺女推着闫阿姨回来,见了卷子,终于想起问我几年级,我回说要升二年级。

“怪不得,这是二年级升级试卷,”她恍然笑了,“先回去,吃过早饭再来吧。”

“我又不跳级。”白白煎熬一早上,我在心里悄悄嘟囔。

饭桌上当然要说给父母听,母亲唉了声:“闫老师啊,有时候心真大。”不知道是说我上学的事还是她诊脉的事。

重新答卷,内容很熟悉,一气呵成。评完分,她点头:“这孩子,送到谁的班,我面上都有光。”

后来听母亲闲讲,闫阿姨家的叔叔在外地工作,她带着闺女做乡村教师,婆家无人帮衬,孩子还小的时候,到学校附近找个人家照管一会,上完课又急忙接回来,那时候农家也忙,地里活计从来干不完,又不富裕,答应照管孩子本来就图闫阿姨出的那点钱,接娃时常见娃灰头土脸,嘴里不说,心里总不痛快。熬到孩子稍大点,不再请人照看,加套桌椅,叫闺女坐在教室后面,权当看娃娃。孩子可能真是块读书的料,进了教室后从不吵闹,跟着前排哥哥姐姐们一起听课写字,遇到考试,也像模像样做题答卷,评卷成绩出来,半点不逊色。干脆就这么读下去,一级跟着一级升上来。

闫阿姨两口子分居时间长了,自然想法子要团聚,男方单位提好多条件,其中有条是必须在县城学校任过教,于是阿姨到处托人,承诺只在学校做个过渡。结果,不知对方又提出什么苛刻条件,并没有如愿调走。她倒是借机留在县城,又东挪西借在巷里买了两间空置房,和闺女两个安顿下来。她家叔叔回家时间不多,不过逢年过节也会见到。有次过年,鞭炮声刚停,大家穿着崭新的衣服,三三俩俩,串门拜年,从她家传出巨大的声响,伴有指责谩骂摔摔打打的声音。大人们都闲着,很快聚到她家门口,有几个年长者直接进去看情况。我们几个孩子把扔甩炮的地点挪到她那排,可以一面往墙上地下扔炮,一面不停往她家瞅,老师家,不敢冒然闯进去,又心里痒痒,想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大会,她家叔叔低头从家里冲出,大步向外走去,手里提个鼓鼓囔囔的包,脸上当然没有年节中当有的喜庆,见人更不理。闺女在后面追出来,一脸焦急,拽住父亲的胳膊,父女俩低声说些什么,闫阿姨出现在门口,胸脯一起一伏满脸怒气,恨恨道:“让他走。”我们躲在前排山墙后,有点惊吓,从没见过老师这模样。闺女回头看看母亲,有些不愿,还是撒了手,让父亲走了。等闹剧结束,人们聚着议论时,巷口一位刚刚进去查探了究竟的婆婆撇着嘴:

“谁欠了他两斗麦?”

叹“这孩子真懂事,”顿了顿又接着“有爸跟个没爸样。”


我隔壁的闫阿姨

以后,更少见闫家叔叔的影子。同样不大回家的闺女消息反而多,上了什么大学,读了哪个学校的研,应聘到什么单位,挣多少钱,一路开挂,大人们谈起,与有荣焉。就象那根葡萄藤,明明是闫阿姨自家的,怎么感觉就跟大家的一样,和外面的人谈起来,一脸骄傲:“我们巷里谁家那孩子……。”

闺女真争气,在京城打拼,稳定下来要接闫阿姨走。临行前她来和母亲告别,说闺女在那边成家,眼看要生产,她自己正好也办了退休手续,可以过去帮着带娃,以后回来机会很少,房子嘛,转手卖了人。

母亲送走闫阿姨,叹:闺女倒比男人靠得住。

房子易手,新主人说,院子被葡萄藤遮得阴阴暗暗,不好。也没和谁打招呼,独自刨了葡萄根。刨根的时候还有人想说什么,想起那毕竟是人家院墙内的事,到底没言语。葡萄根刨掉后,起初大家还觉得巷中少了点什么,不过慢慢也习惯了。

闫阿姨母女的消息渐少,只偶尔听说阿姨在京城身体不好,进了养老院,没能一直给闺女帮忙。巷子中人来人往,她们,已是许久以前的传说。


我隔壁的闫阿姨



作者简介


薛淑红,山西河津人,喜欢阅读和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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